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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你不要再哭泣

2012-03-26 18:10 作者:乔漫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大山,你不要再哭泣

乔漫

宴会下来,郁闷、慌恐和不安轮番来袭。

心乱如麻,乱象丛生,犹言在耳,犹石在胸。似乎有点要发病的样子,于是服了药,早早躺下。

呜—,呜呜,凄凉悲戚的哭声,从小到大,由远及近。恍惚间,一个幽灵现身。样子极象港台武打片里惯用的那种身色。长烟一浩,飘然而至,迷迷离离冲我而来。猛然骇出我一身冷汗。

甭怕,俺是大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大山?!

我是大山的儿子,大山是我的干,大山和我三十多年未曾谋面。

我从小体羸多病,父母把我认给大山作了干儿。那时,大山草本葱茏,虫婉转,白云悠悠,流水孱孱。富有得象殿宫,高傲得如公主,美丽得似花园,神秘得赛神仙。山顶松涛滚滚,山腰榆杨依依,山脚芳草萋萋。一练飞瀑悬空,两汪碧水清波。野鹿出没,黄羊飞蹄,天鹅奋翅,鸿雁冲天。枝头百鸟栖息,断崖众兽窠巢,山下花草簇拥,水上鱼虾群游。好一派佳气葱郁,异鸟群集,山多林木,水饶鱼虾的塞北江南

山民们吃的是山里的谷,饮的是山涧的泉,烧的是山下的柴。天,下个套便是一锅野味;后,日头一晒,山葱如云,野蘑如盖;生病了,进山挖几把野草就是好药;缺钱了,到山里刨几捆草根便能换钱;天热了,跳到水溪里,冲个凉,恍若半仙;心闷了,爬上峰巅,看蓝天白云、飞禽排空,听流水松涛随风飘转,一如痛饮忘情神丹,心澄目洁,百事全消。

大山养育了我们山里一代又一代的人,是山里人名符其实的衣食父母,更是他们心灵主宰、灵魂所在和精神寄托。生长于兹长于斯的山民们,是大山理所当然的后生晚辈,一个个都心甘情愿给大山当儿做孙,大人小孩、老老小小都称大山为山爷爷。

我的祖上不大信神鬼,我是在四处求医,生命不保的情况下,父亲才允我认大山为干爹的。我的年龄尚小,在大山的辈份够大,不少年长于我的人还唤我为哥。邻里有位赶车的兄长,膝下已有一双儿女,还正二八经地称我为叔哩。

缝年过节,我都要亲上大山跪香摆供。每每涉足大山,便会顿生无限的敬畏。我生命的全部,灵魂的光焰,好象都握在这大山的深处,深处那座钟灵秀美、长年香火不断、我认作干爹的中央主峰。每次进山,远远地就为它合掌胸前,三跪九叩,虔诚有加。一直以为父母给了我的血肉之躯,而大山则超渡了我的灵气禀性。所以我能够立于天地,仰俯人间,完全在于父母的养育,大山的恩赐。离开了父母,没有了大山,就象蓝天没了日月,帆船没了浆楫,生命没了魂魄,我将一无所有,一事无成,一蹶不振。父母当然恩重如山,大山更是情深似海。树高千尺也不能忘了根,尊崇显贵也不能忘了本。我敬畏生命,也敬重父母,我崇拜大山,更敬仰大山。尤其是对大山的这份特殊的情感,似乎自幼就刻骨铭心。仿佛与生俱来,与命俱在,几乎与生生父母一样等同。人还小,心事很大,常面对着大山老半天地出神。

我的肃然和虔诚居然感动了大山。大山常在深人静的时候光顾我家,和我亲近,陪我说话,跟我玩耍,给我讲故事。有一回闹病,大山竟在五更天送来了山里的鲜果给我吃,吃得我把全家一炕的人全都抄醒。唬得妈当下就敬了黄表,下了大拜,叩了响头。姊妹们都瞪大了眼睛看了稀罕。

山野博大,子孙众多,高门望户、有钱有势者也应不鲜其户,不乏其人。而我这个白屋山野之家的无名鼠辈,居然有幸得到大山的宠,好教我感激涕零,让我从中更加依重大山,偏爱大山。

天地轮回,日月交替。如我一样傍山吃山的人,一荐一荐,一群一群,不间断地繁衍出世,滚滚涌入世尘。长此以往,久而久之,多见石头少见人的群山莽野,人居然与大山悄然拉开了抢地占土的争夺战。人有灵性,却比石头还冥顽,很快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占居了世风。可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掠夺的祸害也渐渐显露了出来。老人要棺材,到山里砍;儿子娶媳妇、盖房,到山里伐;红朴朴的嘴都张着等饭吃,到山里开田垦荒;逢年过节减馋下酒,跑到山里去放套子、埋夹子。谁料到大山不是神话里所说的“宝葫芦”、“聚宝盆”,山色为此渐渐显得憔悴起来,山里人的生活也失去了往日的油水,人们开始变得迷茫、浮躁和心有不甘。

大山重负不堪,我们鲜活滋润。几年过来,我这个瘦猴子心身渐长,麻杆子成了虎背熊腰,十七八就出大山,读了书,见了世面。高中毕业,踌躇满志地回了山。

去时大山是绿的,回后大山成了黄的。面对大山无言以对。只是忧郁、迷茫、困惑,还有愧疚、责任、罪过,时时绞织在心,常常辗转反侧。时儿痛不欲生,无可奈何,转而又热血飞腾,壮志冲天。犹豫徘徊了好一段时日,忽然滋生了与天斗,与地斗,叫板大山的荒唐念头,干一番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壮丽事业,找回大山往日的富有和尊严,报达大山的深恩和厚爱,为故土建功,为山民立业。

那个年代,社会上都在大跃进、放卫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山外已经十分盛行。我再乘机点火煽风,山民们的心事就象烈火烹油,呼得一下就燃烧了起来。乡亲们推我当头儿,一队人马踏着“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雄壮旋律,前呼后拥地冲向了大山。大山沸腾了,我们发疯了!

先是红旗万杆筑长堤、垒大坝、修水库,后是浩浩荡荡伐林木,垦荒地,开草坡。林地建粮田,草滩搞园田,坡地修梯田。再后是东方红进山,在山里白明黑夜劲耕深翻。老牛拉不动的那些盘根错节的藤萝草灌,如碗口一样粗细的柠条、野榆,被五花大犁一丝不留地连根铲起;老犁插不进的大圪塄、古藤萝、老草栋一个不剩地斩草除根。从百亩成块,到千亩连片,再到万亩开发。一年四季三番五次搞会战,三百六十五天苦思冥想翻身仗。今年是大塞地,明年是海棉田,后年又是高产稳产田。前山坡上砌个高塔,写上高产地,后山顶插个牌子,名叫海绵田。后来名如山花,竞相烂漫,前一任叫,后一任改。说是一任接着一任干,常是一任接着一任改。改得山里人冬夏不闲,四季会战,搞得大山地覆天翻,黄土难安。我为此拿了大奖,脱了产,当了干部,做了领导,还在城里披红挂绿。很有几份自鸣得意,很有几份煞有介事。自以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满可以告慰父母,交待乡亲,报达大山。

谁曾想,这个山野博大、厚德载物、屡屡折腾、每每滋润的大山,也有震怒、计较时候。正当波浪起伏的好庄稼,撩拨着人们“明月几时有,把酒问天”的连年丰收,大山显灵了。

先是叹息,后是抽泣,再是呜咽,最后是浊泪纵横。猝不及防间,一阵连珠喷涕,引爆惊天霹雳。瞬间摧下漫天的倾盆,如千百条上帝的钢鞭,密集、残暴而无情地抽打在四肢裸露的大山身上。鞭起声落,血肉横飞。大山残不忍睹,痛不欲生,拖着长泪,凄然抽身。

循着大山的哭声,我冲出家门。四野雷雨如注,一片弥漫的水汪,恐怖的暴雨布满了夜景,魇一般的洪水几个时辰就吞没了山里人几十年的劳动血汗,一夜间就毁灭了山里人的百年梦想

水库、大坝毁了,梯田、土埂冲了,林带、草带漂了,漫山遍野眼看就要吃到嘴边的好庄稼,埋得埋,刮得刮,全都泡了汤,就连山民们赖以生存的山林草树、肥田沃土也大半付之汪洋。横在人们眼前的是深深的沟,宽宽的壑,累累的石,厚厚的沙。山民们流着泪说,山头被龙抓了,山坡让猫挖了,山底叫水刮了,我们该咋活呀?

大山如一位饱受摧残的女子,一头病困糟枥的老牛,元气大伤,贫病交加。靠山吃山,傍水依水的山民们眼见得山穷了,水涸了,雁飞了,兔走了,沙来了,风来了,灾害来了。山里一年一次风,从刮到冬。春是沙风,夏是黄风,冬是暴风。老天爷只刮风不下雨,山里只种地不收田。既使种了,也常是种一坡,拉一车,煮一锅。乡亲们的肚子虽说还可以填饱,但却没有了油水。早晨是有厚有薄的土豆(切)片,中午是有棱有角的土豆(熬)菜,晚上是有大有小的(焖)土豆。吃得男人绿了眼,女人黄了脸,孩子缺了营养。眼看大山这一方水土,就要养活不起她膝下的这群儿女了,大半山民们只好南出大山,外出谋生了。

我心如重锤轮砸,乱石深压,陪大山不知偷流了多少苦泪,尽管大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埋怨和指责,单是这无休止的眼泪就足让我无法面对。大山的悲愤终于未能挽回当年的山光水色,一气之下竟化作一团接地风沙,弃我而去了。所到之处,草含悲,水呜咽,百般留恋,大山却连头也没回。我的悲愤更加无法排遣,只好借一个月黑天高的夜,进山跪拜、忏悔、祷告之后,起身流落到他乡打了工。

山里有我的祖上的地,大山是我生命的根。虽身外他乡,却心系大山。山里的兴衰荣辱,升降沉降,无时不在牵动着我这个天涯游子的心。亲戚捎来话说,山里开始封山育林,我感慨;匣子里听到,山里人退耕还草还牧,山民拿了钱、领了款,我激动;电视上看到,山里的天蓝了,草绿了,水清了,我陶醉。

近几年,好消息就象吉庆大典燃放的焰火,一个劲地向上喷薄。先是大山寻着了矿,产出了煤;后是山里修了柏油马路,铺了高速铁轨,进了货车,通了火车;再是山民有了钱,住了楼,买了车;再后是山里建了园,开了泉,修了亭,开展了山地旅游业。

我动了心,回家的打算俏然在心头升起。老板的一封加急电函,总算促我成行。车子在高速路上连续飞驰了两个昼夜,回到了阔别了三十多年的大山。

山里的确变了。铁龙如巨,嘀声如吼,长烟浩天,漫无边际。进山是空车,出来是煤碳,去的是山中宝,来的是致富钱。我和我山民们往日的苦衷,曾经的贫穷,瞬息之间就被开山的火药,出山的马达,没几年就翻了个底朝天。成吨成吨的矿藏飞驰而去,成捆成捆的票子滚滚而来。祖祖辈辈、朝朝暮暮、望眼欲穿的发财梦、攒钱瘾,一夜之间就闯进了山民们的生活视野。这些千百年来一直是多见石头少见人的山民们,一下子看见了这堆成小山似的猩红票子,着实有点乐不可支,猝不及防,似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过去差不多的人家连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大事,都还差三错五,七齐八落,一辈子都难以安顿得下。至于吃喝拉杂睡这些生命的大事,千百年来一直就靠凑合、将就和忍耐了。现在山里人有了钱这硬头家具了,七件事已禁不住大把大把票子的攻势了,于是就径直冲着这吃喝拉杂,山里人以为最高尚的生活境界,直道道、兴冲冲地寻来了,寻得挥金如土,天昏地暗,不亦乐乎。有位从未走出过大山的青年女子,从山里开始吃起,一直吃到了山外、县城、市里。市里的大宾馆、大饭店全都吃遍了,还显得有点不大过瘾,最后终于打了飞机,把吃活生生地推进了京城的都市里。

过去收入靠种地,现在大把海花钱。往日里连农用小四轮都舍不得买,也买不起的本分庄稼汉,今天也居然开上了小轿车,住起了小洋楼,穿起了名品,耍起了大腕,过起了他们作梦也想不到,也不敢想的那种痛快淋漓的开心日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祖上的德,大山的福,手里的钱恐怕这辈子想花也花不完了。

久别重缝,乡亲们端茶递水,烹羊煮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歌声笑声乐翻了天。现在的山里人不比城里,家里有电脑有电话更有手机,柜里有折有卡更有现款,冰箱里有肉有酒更有鲜果。更胜城里一筹的是圈里有育肥羊,田里有绿色菜,锅里有新鲜味。老人们活得年轻,媳妇长得漂亮,姑娘小伙子都有了出息。十万元不屑一顾,百万元也只是刚刚起步,千万元才是目标追求。大款、大腕、大财东、大老板比比皆是,方圆百里百万元直至千万元甚至上亿元的富翁不下百十大几个。如今的山里人,真叫你刮目相看,仰目而视。

菜过三味,酒至半酣,话说得更多,扯得更远。从眼前的幸福忆到了往日的艰难。前几年,山里人外出给人家打工,哪个不都是贪早起黑,披星戴月。一年到头仅仅是喂了个脑袋,供了个肚皮,常还挨骂受欺,这还算是好的。有的做了一年,到了年跟子面前,家里等着花钱过年,老板则左推右拖,总不想好好地给你这几个血汗钱。还有的外出打工,吃冷饭,睡凉床,挣回一身病。

更为悲天悯人是那些为娶儿聘妇,因家道艰难,饥不择食地下了小矿井,到了小煤窑,进了小砖厂,在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条件下劳动,搭上了性命的苦命人。孩子成了家,他却走了人,香火延续了,自个命没了。这种可怜巴巴的景遇,在方圆的十里八庄,那里都有一两个。山里的那个老车倌,为儿子的媳妇,女儿的上学,赶着陪他半生的骡马,摇着响鞭进了一家小煤窑。几年过来,儿子娶了媳妇,女儿成了学业,还挣了两处红砖大瓦房,正当村里人羡慕不已的时候,他却死在了一个冒顶的矿难里。议及此事儿,我和乡亲们眼圈都红了。

进了山里的景区,已是金乌西斜,但煤老板还是隆重地接待了我们。红地毯又长又宽又新,象彩虹,落脚都感到胆战心惊。两边是如花似玉的美女,高跟鞋,修长腿,超短裙,柳眉浓黑,红唇重抹。伴随着悠扬的迎宾曲,喝下了几大碗下马酒。一袭哈达披肩,两行鲜花簇拥,沿红地毯一直步入富丽堂皇的穹式大厅。

大厅匾额上书有“云山宝殿”四人琉璃耀眼的大写,两侧是一幅镶玉嵌金的对联。上联是:山上种下摇钱树,树绿银白;下联是:山下劈开聚宝盆,宝黑金黄,横眉是多煤低碳。

厅里金壁辉煌。古香古色的桌凳,清光瓦锃的花瓶,晶莹剔透的玉石,娇嫩鲜美的花枝,遒劲奔放的书法,流光溢彩的花灯,让我好开一番眼界。

正在用心,深处漂来一位标致的女子,塞我一本装帧精美的土地合同,想打开看个究竟,讲解过来催,我跟着顺从。

打扮入时的讲解员,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夹杂着若许山里音。大开发,大投入,大规模,大气魄,大手笔,一口气十来个大。凤凰涅磐,地覆天翻,云蒸霞尉,天上人间,又是一连七八个成语。山色空蒙雨亦奇,漠漠水田飞白露,别有天地非人间,紧接着引用了四五句唐诗。我一心牵挂着将要签约的那座我所承包的山林所在,至于讲解员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得清,更没有记得住。

寻觅了老半天,连个那座山林的影子终究没有瞅见。只有望不断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走不尽的小桥流水,环山玉阶;看不完的风情别墅,巍峨宫殿,还有讲解员的絮絮叨叨,指指划划。迎面是如长城一样壮观的高墙围栏,左围了一大块,右圈了一大片,背景斑斓,文字震撼。虽说细微外有些零乱,但到底还是一堵亮丽的风景线。我并没有为这钜献的华丽所打动,还是一门子心思看一看大山,大山的白云、流水、蓝天,还有黄羊、野鹿、小鸟、大雁。

不知不觉,弯月初生。我想真再借月色,一揽我多年来向往的那一种梦绕魂牵的夜色,夜色里那一片如梦如幻的朦胧,朦胧下那一脉如醉如痴的妩媚。可是月儿却怯生生、怒恨恨地躲藏在了厚厚的云层里面,好象羞怯、害怕、不愿,也不敢与我相见。我极为懊恼,更为不解,正想要问个究竟,贯耳的机声象天上的星宿,由隐隐隐约约到真直切切,从时起时伏到雷霆万钧。旋即垂天大雾遮拦了了整个大山。大山应有的恬静、神秘和美幻,让乏味和单调所笼罩,噪声和噪音所淹没。我好生莫名,周围的人却讳莫如深。

老板倒好客,安排了丰盛的晚餐。炖黄羊,烧鹿肉,烤乳鸽,炸鸿雁,还有野兔、野狐、河鱼、王八、鸭蛋、草蛇。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河里游的,应在俱在,应有尽有,满满一眼,大大一桌。如此豪华盛宴,本应垂涎三尺,却是食欲全无,一双颤抖的老手迟迟不敢下箸。好在山里的老酒还是那么绵厚,不一会儿三杯酒已经下肚。老板看我的脸上翻起了红润,直截了当地把话题引到大山,大山里那片他觊觎多年,我承包已久的那块山林。他问我看没看那个文本,愿不愿他出的那个价钱,几次催我签了那个拟好的合同。他说他是痛快人,如果不同意这个合同价,可以由我再出个价,哪怕是天价,他也会毫不犹豫,出手抢断,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式。

重金之下,焉有不动心之理。我热浪扑身,浑身颤动,意欲说出盘算已久的大数,以断送我祖上的这份家业,换取乡亲们已有的那份清福。可我没等心里的那句话说出口,一股热血上涌心头,哇地一声,清粼粼的酒水倒了一餐桌。老板的脸顿时成了猪肝,没有了下话。精心设计的饭局,随之也被这一吐给冲散。老板拂袖而去。我象棉花一团,迷迷糊糊被人送回了家。

大山突然出现,让我清醒了大半。香云渐褪,大山漫漫从虚幻中现身。他泪光点点,血迹斑斑。我惊恐万状,恐怖万端,揣度大山怕是又遭到了什么不测、暗算和灾难,想要开口,大山抢先了。

山里人前脚走,山外人后脚就进。先勘探到了俺座下的煤碳,后寻搜出了俺肚里的油气,再后发现了俺身上的稀土、硅藻土、玉石、大理石等,就连你们成介日踢来踢去的大石头,碍手碍脚的土坷垃也都被他们当成了宝贝,成车成吨地运出走换了钱。你们嫌弃俺,都远走高飞了,山外人却乘虚而入,见钱眼开。中国的、外国的排山倒海,有钱的、有权的蜂拥而至。象鬼子进庄,象狼投群羊。有钱的到这里坐大,在俺胸前明火执仗地捅个大窟窿;有势的来这里淘金,在俺背后偷偷摸摸地挖个大洞子;就是没钱、没权、没势的也从四面八方赶到俺的身边,使着法子在俺的身上捅刀子,搞响动,赚黑钱。轻则大铲车开进,挖掘机深入,重则千吨风机,万吨水压,动辄是炮声隆隆,天摇地动。千年山门被踏破,万年宝藏被打开。发了胆大的,富了违法的,赚了开发的,只是苦了大山了。

俺的名声鹊起,不胫而走。大大小小的老板,形形色色的商人,一波接着一波,一伙联着一伙,在俺的身上乱嗅、乱寻、乱撕,乱咬,乱啃。他掀几层皮,你衔几块肉,路人也不徒手,总得要叼几块根骨才罢手。吃得俺血肉模糊,累累伤痕,惨不忍睹。过去你们折腾俺,不过是皮肉之苦,至多伤了点筋骨,休养生息后,还能恢复。现在,他们不是开肠破肚,就是摘肺割肝,甚至敲骨吸髓,叫俺情何以堪,气何以咽,身何以保。如今已到了命如悠丝,气自淹淹,随时都有让他们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可能。

大山从心窝子里大把大把地掏着,说得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一般。说伤心之处,大吼一声,撕裂了胸脯叫我看。

心房富丽堂皇,心室亦梦亦幻。老板和一位西装革履的体面人,还有碧眼金发的袅娜女子,三个一起喝酒,吃饭,听歌,攻关,还象在打麻将,赏古董,看字画。很象个亲亲热热的三口之家,就是认不出哪个为小,哪个为大。摆得琼浆玉液,听得交杯换盏,见得耳鬓厮磨,看得男女绻缱,还有时断时续的笑谈。

合同太拖延,老人太冥顽。

物以稀为贵,脚下仅这一块。

咱知恩图报,为兄弟出手大方。

咱崇情重义,为朋友两肋插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利引诱之下,不怕他不动心。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威逼之下不怕他不胆颤。

哈,哈,哈—!呵,呵,呵—!

开发商三头六臂,是个恶煞凶神,冰冰的手象电棒,戳着我的脑门警告我,要对我先礼后兵。他说他神通广大,一呼百应。话起声落,一帮小喽罗,围了个水泄不通。拿出了已经盖满了流红大印的文书,强迫捺指纹。小的们摇旗呐喊,山呼万岁。反反复复三句话: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按与得按,不按也得按。

转眼成了一队残兵败将,黑人白眼,断臂削足,一颠一陂向我索命,向我要钱。领头的是那个老车倌。说他们这伙子,阎王不收,庙门难进,都是孤鬼冤魂,成天在这九曲回肠里荡游。老车倌破口大骂,你道好,丢了我们,跑了干岸儿,拿命来,换我们出去。

我唬出了冷汗,翻身拉着电灯,刚好是雄鸡打鸣。明知是个凶梦,总还心慌摸乱,哪里还敢再有走乡探友,返山看景的雅兴,只是一个心眼:趁黑赶车,及早返回,免得灾祸,省得麻烦。

返回住地,接连收到开发商的电文。我意已决,全没有理会。一年后,一封署名“大山整顿委”的挂号信,送到了我的手里,估计这又是老板们的圈套,原封没动地扔在了家里。又过了半年,再一封同样署名的大额汇款,递到了我的手上,我踌躇了半天,最后决定拆开那封封尘已久的来信。

叔叔,你好。我是老车倌的女儿。按大山的辈份我应称您爷爷才对。但要是论起我父亲的年岁,我称您叔更为恰当。因为您和我的父亲毕竟都是当年移山造海、改天换地的那一代。你当年号召他们进山会战,每一次我父亲都打头阵,也算得上是你们会战大军里的一名虎将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父亲还比您长十几岁哩。只是他没有福份,早早地就离开了人世。

长话短说。叔叔您离开大山的那年,我和我的哥哥还在县城里读书。那时,父亲为供我们上学,披星戴月,赶车进山,冬碾冰辙,夏陷泥沼,汗珠子一甩八瓣,一年四季颠簸在大山,除了勉强能安慰了一家四口的肚皮,几乎分文不剩。眼年着我们兄妹俩的读书就要荒了。哥为了我,背着我们全家,跑到了南方打了工。就这样,一家三口总算把我供到了大学。

我的梦想实现了,哥也到了娶妻聘妇的年龄。而此时的大山虽有恢复的迹象,但总也积重难返。山里人还得在吃得饱、吃不好,穿得暖、穿不俏,有饭吃,没钱花的怪圈内徘徊。长此以往,如此而已,单靠大山挣钱,盖房,娶媳妇,哥恐怕就得再辈子打光棍。

父亲是条硬汉子,那里肯认这份输,一跺脚,赶着大车下了小煤窑。这一去就是十个年啊。钱是挣回来了不少。家里的土房子换成红砖大瓦房,三十多岁的光棍哥哥娶了水灵灵黄花闺女,我这个山里的女娃娃也成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当好日子正在拥抱我们全家的时候,父亲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父亲走了,带给我这个大山走出去的学子,不仅仅是眼泪和痛苦,更多的却是思考和责任。大山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的不养活不了她膝下这群儿女了吗?带着这个问题,我请教了一位资深专家。没想到,我的诉求竟让专家对我们的大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借一个假期,教授与我一起走进了大山。

那时,大山的生态还没有完全恢复,可初见的山光水色足以让人心动。教授涉足大山,便让我们的大山给折服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边观山,一边拭泪,连声直呼,好山,好山!在我们的大山里一口气转游了半个多月,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回校后,教授告诉我,我们的大山,隐含着张家界的山魂,九塞沟的水韵,是草原山文化的深邃精粹,蛮可以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草原的山文化遗产。教授说,有幸生这大山里,也不枉为人一场了。这里不单风景好,而且地下也有大名堂可做,这里很有可能就蕴藏了这个星球上罕见的丰富矿藏。从此以后,专家就迷恋上了大山,后来竟然决定,把我们的大山作为他后半生的科研项目,举全力考查研究。这期间,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专家的常客,以至于后来,专家把我破格录取为他麾下的一名研究生。从此以后,我和专家就一道研究起我们大山的生态和地质来。

我和专家夙兴夜寐,跋山涉水,在大山身上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苦有心人。三年后,我撰写的科技论文,在国家科学院的一份知名杂志上发表,轰动了国内上的专家学者,也引得许多开发商的青睐。自此我的名声大振,许多南方客商找上门来,要我引荐他们到山里谈项目,搞开发,发横财。

一来好意难却,二业引资难得。我和家乡联系,带他们找到县里。县里的领导听说南方款爷竟要为大山投资,都大眼瞪了小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乐得又是订政策,又是批地块,又是给优惠,生怕落到锅里的鸭子再给飞了。总之一句话,为了给大山引资,即使开发商要个大姑娘,他们也会拍着胸脯,满口应承下来。

不久,刚刚沉寂了几年的大山,又热闹喧嚣了起来。乡亲们随着大山的开发和开发的推进,一天比天地抖起威风。我为此心安理得,沾沾自喜。可是没有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杀鸡取卵,急功近利,牺牲生态,滥采滥开,又把大山搞得乌烟瘴气,焦头烂额。大山遭到了改天换地之后的第二轮更为严重的浩劫。我的罪孽深重啊。

好在去年,我作为市里大山开发整顿委员会的技术总工和行政领导,领衔进驻了大山。对大山的勘探、建设、开发和利用,进行了全面的调研、疏理和整顿。经过调研核实,我们已经关了一批矿,停了一批产,转了一批业,还治罪了一些不法商家。更为要紧的是,我们还对过去不健康、不持续、不集约,不环保的思维和作法,进行了教育、批评、反思、检讨,确立了科学开发,有续利用,生态环保,低碳节能的工作思路,形成了保护一丛山,留下一片绿的思想共识。决定对大山的资源保护一批,研究一批,贮藏一批。一方面尽最大可能让大山绿起来,活起来,富起来,另一方面坚决杜绝过去那种以牺牲生态,糟蹋资源为代价,以拼速度,拼增长而换取经济的发展的鲁莽粗暴做法。

我们虽然做了些工作,但仅还是个开始,将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面前还有许多的困难和问题。但是我们相信,只要坚持科学社会的发展观,把握环境友好,和谐社会这条根本,咬定绿色、环保和低碳这个原则,几十年如一日,一以贯之,始终如一,不放松,不懈怠,不折腾,大山就有伟大的前景,光辉的未来,我们的乡亲们就有持续、稳定和健康的好日子过。

叔叔,你是大山里走出去的第一个文化人,我是大山里考上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们都有修我大山,兴我山乡,富我乡亲的可望和良知,都经历过好心办坏事儿的天真、幼稚和鲁莽,都有失败后的眼泪、忏悔和反思,而今都又双双赶上了科学和谐社会的伟大年代。我们既是隔代人,更是同病相怜人。我们前面都有一个共同的事业,共同的志向,共同的担子,共同的责任。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想要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让大山更绿,更美,更富,更低碳,更环保,更持续发展。我们的山里的亲人更有钱,更体面,更尊严,更威风。为此,你的晚辈诚邀你赶快回山!您有经验,我有知识,你我并肩,取长补短,一起为大山看家护院,为乡亲们保驾护航,以不枉时代的嘱托,历史的呼唤,更主要的是报效大山养育,乡亲们的期盼,还有消除大山对我们的误会,我们对大山的罪过。

另外,告诉您个好消息。你承包的那片山林,经专家研究论证,符合国家生态保护政策和条例,现已正式列入国家十二五生态开发的专属保护区,可以享受国家的生态补助津贴,并为你颁发了绿色产业荣誉证书。这次随信寄去的是今年第一批生态补助金,请查收。还望您尽快返山领取属于您的那份光荣—大山绿色产业荣誉证书。

我看得双泪横渡,激动不已,乘兴运笔。第一句就写了,大山,你不要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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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你不要再哭泣的评论 (共 3 条)

  • 雨馨
  • 岸边的树
  • 墨白
    墨白 审核通过并说 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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