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老师请吃饭

春暖花开时节。

文林老师要请他的学生吃饭。

现如今多是家长为孩子设谢师宴，老师反转来摆席请学生，极少听说。

文林老师自华东师大毕业任教半个多世纪，先后担任过同济大学、南京大学的助教，为了加强重点中学的师资，又调到上海控江中学任教。还先后在昆山师专及上海安亭师范当老师。他教授过的学生不下五、六千，为何独独要请我们这十位学生？

阿远替文林老师安排了千岛湖鲜鱼酒家。我们先到了五六分钟，就听得楼梯口传来文林老师沙哑的苏州口音：“迭一阵堵车结棍急煞我哉，是我请的大家来，我迟到不作兴的！”

让大家印象深刻的是白发下面那双闪亮的小眼睛，他的学生熟悉这是文林老师的招牌特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时光转回到47年前。那时讲台上的文林老师，年轻干练，生动风趣，不说多余的话：不管是三角函数还是代数，往往是一二个公式，三言二语的推论，就让学生心知肚明且举一反三；讲台下的文林老师，低调又充满朝气。经常看到他娴熟地打着当年乒乓国手张燮林式的削球，那海底捞月般的姿态，令人难忘。

今天见文林老师一一点名：仔细辨认着他邀请来的学生，就像是47年前的第一堂课。开口第一句话便先发制人：“请大家来聚餐，我埋单，谁也不许与我争抢，”他将一摞钱塞给阿远：“我带了四千块钱，就照这个数点菜。”

在埋单问题上，学生无法执扭过老师。好在阿远手下留情，只花掉了老师的一千三百元。

印象里，文林老师可是勤俭节约的模范。当年还是个小伙子呢，硬是穿着家乡方格子的土布衣裤，在食堂吃饭也极少点荤腥。可今天怎么就如此“大款”了？

待大伙儿落了座，文林老师道出了缘由：“今天请大家，一是想念大家，真的是想——在座的都是我众多学生中最熟悉不过的；二呢，我完成了一桩心事，这桩心事押后再说。心里高兴，想与大家一起分享……”

是啊，我们这十位学生，在文林老师眼里不但是他的“高足”，而且是他的哥儿们；老师觉得这些学生人品好，尤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从没有难为过自己。

学生眼里的文林老师，也是我们熟悉不过的。记得当时他组织班里同学结成“数学兴趣小组”，过了几十年，那些“兴趣小组”发黄了的试卷，还留在文林老师身边，数次搬迁，都没舍得丢弃。可见文林老师对“兴趣小组”及“得意门生”的厚爱。

他当我们的副班主任，我们却把他当成了兄长看待。文革伊始，文林老师远离“红卫兵”和“造反组织”，跟我们一样是“逍遥派”，我们之间无话不谈。

当时文林老师年届卅还没处对象。阿远就跟自己母亲讲，母亲介绍了小姊妹的女儿。可巧相亲那天阿远母亲有急事不能脱身，就让阿远领着老师去相亲。阿远自以为任务重大，怕一人难以担负，于是找来了我们四位同学。五个十六岁少年簇拥着文林老师到了和平公园大门口。

见到了那位姑娘之后，文林老师婉转地叫我们离去。谁知我们太不谙事理，热情着要陪老师一同进公园，阿远还抢在老师前面去购门票。门票五分钱一张，五七三十五，阿远手头钱不够，又回头伸着手哇哇叫着谁谁谁再拿一毛钱来！这动静让文林老师在姑娘面前十分尴尬。

进了公园，我们和这对“情人”形影不离，还手舞足蹈地说笑逗趣，完全不是老师的“相亲”，俨然是我们自己的“春游”；更有意思的是不知谁提议去划船。一条船坐四人，七个人要坐两条船，我们五个学生坐条船还多出一位，则顺理成章地挤在了“情人”的船上，当起了“电灯泡”，二人世界硬被扩充成了三方会谈。那位姑娘当时就不高兴，可我们毫无感觉。

相亲的结果不说也明了。可文林老师一点也不责怪我们，在姑娘面前还为我们作解释。可见师生情谊是多么的铁。

文林老师想念学生的这个情结名符其实地成了宴请的一个理由。

那宴请的第二个理由是什么？学生们想知道老师完成了怎样的一桩“心事”。

这桩“心事”就是文林老师的新作：一套三册的《小学数学创新学习》。他拿起新书给我们看：“说它是新书，其实是十年前的书稿。”

十年前，文林老师业余时间在帮助出版社审核教辅书籍，从小学算术的加减乘除到高等数学中的微积分，审过的教材不下四、五十种，均是以应试为目的的。这些书籍，让文林老师萌生反感：学生家长辛苦挣钱，却让孩子一个个读成了个书呆子，与数学教育的本意背道而驰。数学教育应该增加创新理念。于是，66岁的他根据一生的教学经验，开始伏案写书。书很快就定稿。但出版的艰难却出乎意料。出版社觉得不与应试挂钩的教辅书籍难有销路，要出，就要从理念上进行大幅度修改。然而，一心想与应试教育“对着干”的文林老师怎肯让步？

那段时间，苦闷、焦虑、无奈，几乎日夜伴随着他。家里妻儿劝慰他：自己有五千元的退休工资，子女还时不时给些零花钱，吃不愁穿不愁，为不赚钱的写书发愁又图个什么？

文林老师说：“我搞这套书，不为名利，完全是我半个世纪的教学感悟，希望这套书能够给教改提供帮助。”

为了这套书，倔脾气的他整整经历了十年的坚守。这三千六百一十天的坚守，终于在他76岁那年出版了。

这套丛书尽管销路不好，但得到了专家学者及有关部门的好评。多种报纸以“退而不休、创新教辅”、“一生教学经验铸成书”等予以长篇报道；还获得区政府的“老有所为奖”。

正当我们举杯祝贺老师的成果时，文林老师话题一转：“人生就像今天聚餐，总有结束的时候。了却了一桩心事，我还想在人生结束之前再了却一桩心事。”

还有“心事”？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满头白发的老师。

文林老师也笑眯眯的望着他年逾花甲的学生：“我不是个富人，可还是想说说美国的盖茨。他问中国人：钱财留给孩子，还是捐给社会？这个问题问得深问得难。盖茨把数百亿资产捐给了社会，他给中国灾区的个人资助，超过22个国家政府捐赠的总和。今天我们总听见喋喋不休的学习这发扬那的，怎么不学学盖茨的这种精神呢？”

文林老师收起了笑容：“外国人都开导我们不仅要为改善生活去赚钱，更是要为慈善去赚钱。细想想，不管钱多钱少，都是身外之物。我不喝酒不抽烟，退休金根本花不完，留着没用。我想好了，儿女的生活已经很宽裕了，不用我费心。等我不行了，就把自己的房子变卖了，三、五百万总有吧？可以赞助些困难学生。”

这并非作秀，这可是他的真心话。

我们都知道：文林老师从小就跟着帮佣的母亲替人扫地、打水，为了能挣下学费供自己读书，忍受着主人家对他的遣来差去。当了老师后，他总是对家境贫困的学生给予资助。

此刻，他的十位学生神情有些凝重：我们曾接受到过您的辛劳栽培，已经是感恩不尽了；不曾想47年后，我们并不富裕的、普普通通的文林老师，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又给我们上了一堂普世大爱的人生课。

不管今后我们做到做不到，作为您的学生，心里都默默地在向自己的老师鞠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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