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出生的时候呱呱啼哭，去世的时候泪流双颊。

他的一生如清风般坦坦荡荡。出生于豪绅之家的他从小养尊处优，每天的早餐要吃遍整条小吃街，时局动荡，老来得子的曾祖父溺爱他，不让他出去求学，把先生请到家里说道：“学不学无所谓，只要开心就好”

曾祖父是在爷爷13岁时逝世的，具体情况爷爷从来没说过，只是每每提到他的父亲，眼神就显得有些黯淡，有时会抽上几口烟，沉默许久后才会接上一句话。之后他独自跟着少林寺的武僧学了几年武术就到解放了。20岁时，爷爷上缴了全部家产开始了独自漂泊的生涯，一个自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少年如何独自一人在那个动荡的环境中生存闯荡，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后来在一个穷乡僻壤当教师，一直到退休。我考上大学后曾去过那里，那是个风景秀丽的山村，几个年迈的村民见了我都纷纷竖起大拇指笑道：“李老师的孙子哩，嘿，真没给你爷爷丢脸”。我笑了，眼睛却有点酸。后来听父亲说，爷爷在文革期间因政治迫害入狱，是那儿的村民们连夜辛苦跋涉百多里路到县城托关系保释才把他救回来。关于那段黑暗的岁月，我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多是亲友离叛、反目成仇，这实在令我意外。对于那段理应安定闲适的时光，爷爷却也没给给我们讲过多少，也许那段灰暗的岁月同时也给他留下了不愿触及的伤疤吧。在那个人性爆发的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谁知道呢？许多年后，经常有他年轻时的学生串门，一向寡言的他与学生们一聊就是大半天。也偶尔会有挑着箩、肩上垫着长毛巾的老汉在附近问李老师的住处，他们满身散发着汗臭味，操着听不懂的口音跟爷爷攀谈着，临走时才会从箩里掏出一大包土特产塞到奶奶怀里，不等奶奶推辞，他们掉头便走。有趣的是，爷爷曾对父亲讲过他在那里的某家医院看见过鬼，“女鬼，披头散发，脸是赤红色的，真的吓人”父亲跟我聊起的时候表情就像他自己见过一样。

爷爷退休后长住在农村，整天练练拳，看看书，悠闲度日。父亲告诉我，那时他年轻气盛经常到处闯祸，被爷爷知道了总是免不了要被捆在屋栋上饱受一顿家法，“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都看着怪丢人的”父亲边笑边嘟囔着，时隔那么多年，看得出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住，记得我蹲在街头捉蚂蚁的时候他会揪着我的耳朵哈哈大笑，看到顽皮的我朝对门那个一瘸一拐落荒而逃的老秀才扔石头的时候，他总是慌忙地把我抱进屋里；记得当年他总是抓着我的小手教我在门口画乌龟，气喘吁吁地背着我游荡在广袤的稻田，泥巴和青草的味道弥漫在田间，一老一少“喔——喔——”地乱叫着，惊起一滩滩白鹭，直到白鹭渐渐地、渐渐地飞过天际，模糊了，不见了。

午饭后，他习惯一个人搬张凳子到街上晒太阳，经常一边哼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边哄着我给他捶背。懂事后我曾一度不明白出身地主家庭的他为何会如此拥戴共产党，后来我渐渐懂了一点，也许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对钱看得很重，生活很节俭，抽的是廉价的劣质烟，每逢正是场合穿的中山装也是年轻时候买的，有一次奶奶看中一件冬大衣买了回家，他竟铁青着脸喋喋不休嚷嚷了一个晚上。但我知道他的很多学生都是受过他的资助的，他每个月大半的退休金也都捐给了乡镇的学校。我曾经见过他面对这电视机猛敲拐杖，怒斥那些娱乐综艺节目伤风败俗，看过他在集市上拦住一群地痞流氓怒吼，让他们给缩在角落的小贩道歉，曾经看过他翻山越岭跪倒在曾祖父的坟前老泪纵横，看过他在文集上写下“缄口度春”四个刚正楷字…多年后当我在课本上看到鲁迅先生的照片时，恍然想起已故的爷爷，那种久违的亲切竟让我有种落泪的冲动。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很少再回老家，他不用电话和手机，有时远在外地的父亲会收到他写的信，只是寥寥的几十个字，有时说说他的近况，有时问我们是否安好。每次到老家见到他，他总是微笑着鼓励我好好读书。他身体不太好了，耳朵也开始聋了，也不看书练拳了，也不再轻易动怒了，只是每天仍然微笑着搬个凳子到街上晒太阳，把背挺地直直的，显得有些吃力，厚重的灰布大衣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浮着淡淡的光泽，像座雕像。他也看夕阳，每天傍晚坐在窗前，一个人怔怔的，天黑了也不开灯。(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再后来，我匆匆赶回的时候，爷爷已经闭上了双眼。父亲说，临终前他的眼里有泪水涌出，奶奶哭着絮叨个不停：“老头子去的前几天经常神神叨叨，说有鬼来抓他，他还不想走，他怕呀”。那晚，父亲跪在灵前抱头痛哭，像个孩子一样。我靠在院子里的墙上，也没有人顾得着理我，春天，发绿树叶一片片落在我头上，月光空明澄澈，冷冷的，照得眼睛发痛，屋前的竹子摇晃着阴影，摇得人心瘆。真的有鬼吗，我想。有人说，那只是内心的恐惧，孤独的一个人，世界一天天变化着，他早已格格不入，他爱这个世界，也怕。出殡那天，矮矮的灵堂里站了很多人，盖棺时不记得是谁问我，要不要看最后一眼，我怔怔摇摇头，我觉得爷爷没去世，好像仍旧活在我的生活里。隐隐看到几个老人抬着朱红的牌匾缓缓移动，上面写着“浩然正气”，生硬漆黑的笔划像是铁铸的。

有段时间，总是梦到他，梦到他还健在，靠在椅子上念叨着什么，神情很安详，就像神庙里的雕像。他笑，我也笑，笑着笑着就醒了，紧紧抱着枕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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