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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背影(散文)

2017-09-27 10:35 作者:山中的水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引子)

我未曾见到过爷爷,因为他在父亲11岁那年就去了。

那年,他死在了青海。当时只是听说他死了,小奶便独自一个人去那里收拾后事,千山万水的却只带了些遗物回来,最后烧了装进了一个小坛子里,算是念想。

(一)

爷爷的老家是山东邹平的一个叫“由家河滩”的小村子,村里大都是“由姓”人家。那时村子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只有一条盘山小路勉强绕的出来,所以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习俗,人们的观念也保守的很。只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修了高速路,村子里的年轻人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走出来,许多旧俗才逐渐的被打破。

爷爷小时候,家境还算殷实,这对村子里的一个“外姓”人家来说,已经够得上风光。爷爷的父亲是清末咸丰年间,跟着他的哥哥从胶东逃难到这里的,据说是为了躲避战乱,好像是山东闹捻子那年,但到了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哥俩儿凭借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慢慢的攒下了点家底,先后娶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两家“由姓”姑娘,日子便愈加红火起来。不久,两家添丁进口,生下了一个妮子和一个男娃、也就是我的爷爷和表姑奶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由于爷爷的父亲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在那个年代好歹算是个文化人,所以通过乡里举荐,20来岁就干上了“邮差”这个行当。这让他有机会在济南、邹平、还有淄博之间来回的跑,逐渐认识了大山外面的世界,观念也比村子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后生们开放的多,所以爷爷打小就被他送到了省城济南读书,慢慢的家也从那片大山里搬进了城。他凭着多年干“邮差”积攒的人脉和生意场上练就的灵活头脑,十余年功夫便又成了城里小有积蓄的殷实人家。这样,爷爷一家逐步远离了那个村子,开始了我们这个家族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和大起大落。

(二)

上世纪初,中国是一个急剧动荡的年代,军阀混战,列强侵蚀,各种稀奇古怪的思潮肆无忌惮的撞击着古老的华文明。

那时爷爷已经十七、八岁,与那个时代所有的青年一样,怀揣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理想,加入到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浩浩洪流中。他们走上街头,扯着五颜六色的横幅、喊着乱七八糟的口号,要求着不着边际的诉求。后来,可能觉得这样小打小闹的折腾实在不过瘾,便瞒着家里偷偷的逃出了城,到外面去寻求救国救民的道理去了。

爷爷的出走,打乱了家里的计划。爷爷的父亲老哥俩儿只有这么一个男娃,可谓是两家一脉单传,所以爷爷从小到大就被这个家族视为掌上明珠,揣在怀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知这一不小心就找不着了。最要紧的是爷爷的父亲给他定的娃娃亲,人家可是老家那儿十里八村有名的乡绅,眼看着女娃一天天长大,也快到了适婚年龄,这可愁煞老哥俩儿。

爷爷出走后,与几个同学结伴到了河北保定,在那里考入了保定军事学堂。那时候学军事一般都是速成的,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便可带兵见习。这所学校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可以推荐学生留学日本,后来民国期间有几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就是从这所学校东渡东瀛,开始了他们充满传奇的一生的。

那年,爷爷军校毕业,因成绩优良,在学校的举荐下,准备与几个同学同去日本继续学业。谁知道好刚做便醒了,原来是爷爷的父亲千辛万苦的寻上了门。那一年,爷爷的父亲扔下了家里所有的生意,披上搭领开始了漫漫寻亲路,他打听了所有他认识的亲朋好友,找遍了周边5个省20几个市,结果无一斩获。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忽然得到了这个确切的消息。

当形似乞丐的父亲突然地出现在面前,眼里满含可怜的泪水时,爷爷终于心软,他放弃了留学机会,跟着他的父亲回了老家。

(三)

回去的当年,爷爷就在老家“由家河滩”迎娶了他的第一个太太,也就是我的大奶。她是那儿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持家也是把好手。因为爷爷是他父亲老哥俩儿的唯一单传,所以以延续香火为重,按照当地习俗,老哥俩儿应各自为爷爷取一房亲,但遭到爷爷的坚决反对,就在提亲的当口儿,爷爷带着我大奶离开老家,回了济南。

这一年,武昌起义爆发,清廷退位,皇帝没有了。

这一年,我大奶生下了我们家族三代中的第一人,我的大姑。

这一年,爷爷凭着朋友举荐和保定军事学堂的文凭,在驻地新军里谋得了一个连职副官的角色,这支激进的北洋新军在武昌起义后,曾积极响应共和革命,在山东脱离清廷的短暂的独立运动中,起到了很大推动作用。

1929年的天,南方革命军开始了二次北伐,在形势推动下,北方一些军阀势力也纷纷响应,爷爷所在的部队也在响应之列。这次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势如破竹,几个月光景就已打到济南城下,统治山东三年多的北洋军阀张宗昌坐着铁甲车仓皇逃过了黄河。 正当北伐军节节推进、形势大好之时,日本人却以保护侨民为名突然占领济南,其真实目的是要阻止北伐军北进。虽然提前进城的部分中国军队进行了激烈抵抗,但由于北伐军高层 “相忍退让、绕道北伐”的战略,导致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的发生。

在这次军事冲突中,爷爷所在的部队也参与了抵抗行动,当北伐军撤出济南后,爷爷所在的部队也被迫退守章丘县城。这期间,爷爷碰到了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保定军校的同窗,这人当时在日军的参谋团里任参谋,通过他爷爷认识了几个日本人,也逐渐触到了日本军界并有了些所谓的“友好往来”。所以,在日本人占领济南的一年多时间里,章丘守军与在济南的日本占领军之间,虽有相持,但基本上达成默契,一直是相安无事。

这时,爷爷已是那里主要的军事长官。

(四)

在章丘期间,爷爷遇到了他的第二个太太,就是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也姓“由”,但与老家“由家河滩”有没有瓜葛,现在已无处查考了。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县城中学的校长,所以从小就在新式学堂里读书,思想较那个时代的女孩新式的多。

爷爷和奶奶的第一次相遇很富戏剧性,据说是在一次县政府举办的军地新年联欢活动上。那年,还是县城中学学生的奶奶,在联欢会上做礼仪服务,在颁发县政府荣誉勋章时,给爷爷佩戴勋章的就是奶奶。后来,我的小奶告诉我:就在给爷爷佩戴勋章时,站相笔挺的爷爷突然不自觉的抓住了奶奶的手。当然的结果就是爷爷的脸上,狠狠的挨了奶奶一个嘴巴。

那时,爷爷正值年富力强、英姿勃发,很招女孩子喜欢,但奶奶并不情愿。经过爷爷一年多光景的强势追求,和来自家庭内部的双重压力,奶奶不得已辍学嫁给了我的爷爷。那年我的奶奶19岁。

其实,合适的不一定是你喜欢的,你喜欢的也不一定就合适。借用钱钟书先生的话:无论情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五)

中原大战以后,西北的韩复榘率部进驻济南,当上了山东的主席兼保安司令,爷爷所在部队遂属了省保安部队序列。不久,发生了西北和本地军间的内部派系之争,受到牵连的爷爷不得已离开军界,带着全家回了济南。此后被任命为省政府某机关报的社长,开始了一段相对稳定而又悠闲的日子。

爷爷虽然从小就在新式学堂里读书,但受家庭观念的影响,对传统的东西依旧格外感兴趣,尤其是书画和收藏。

那时,省城里的京戏很时尚,人们把“看戏”和“捧角儿”,当做一种展示身份的游戏。性情风流的爷爷当然也乐此不疲,并逐渐崭露头角,成了省城里有名的“捧角儿”大亨。经他捧得角儿非红即紫,从不落空。这样捧着捧着,一个风韵标致的梨园角儿被捧上了床,不久还有了一个孩子。这当然让大奶和我奶奶所不容,大闹一番后,爷爷只得安排她娘俩住在外宅,这才算相安无事。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三奶。

(六)

1937年的天,日军开始进攻山东,时任第五战区副司令的韩复榘血战德州后,为保存实力放弃了济南,致使日本人轻而易举的进了城。这个时候,爷爷的一大家子人口都陷在城里,加上报馆和一大堆财产拖累,不能说走就走,所以爷爷怀着侥幸心理留了下来,一边观察一边继续着报馆生意。

为尽快恢复秩序,日本人成立了一个叫“维持会”的玩意儿。虽然是个临时机构,但参与人员要有一定的社会影响才能服众,所以尽量低调的爷爷还是惹上了麻烦。一天,几个自称爷爷朋友的人登门造访,这几人就是在章丘对峙中与爷爷有过交往的日本人。

刚开始时,爷爷是拒绝的,但那种情况下,想做到完全拒绝几乎不可能,因为这个世界真正能够做到“无自由,毋宁死”的人毕竟太少了。再则,当时错综复杂的局势,要想正确的判断是非,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现在看,对与错是那样的一目了然。

就这样,深受当时国府内部“低调俱乐部”思想影响的爷爷,在找到了“曲线救国”这个台阶后,就半推半就的加入了“维持会”。

(七)

鬼子进城那年,老家的表姑奶奶正在邹平县城教书。极富正义感的她纠合了十几个志同道合的在校师生,自发成立了什么“铁血锄奸队”的抗日组织,后来他们还真的杀死了几个汉奸,这下子可成了众矢之的,她们的“光辉事迹”几次出现在省城各大报纸上,爷爷的《新民日报》也曾头版头条的刊登过。在这之前,她给爷爷写过一封信,大意就是“不要认贼作父,否则追悔莫及……”云云。再后来,在邹平的一次锄奸行动中,大姑奶奶不幸被捕,当爷爷得到信儿时,她已经死在了日本人的监狱里。因为这事儿,爷爷还和日本人闹了个不亦乐乎。

表姑奶奶的死,让住在老家的老爷爷哥俩儿伤心不已,不久便双双病倒了,无奈何的爷爷便让大奶奶带着新婚的大姑离开济南回老家。大姑父曾经是爷爷的副官,一个黄埔军校毕业的学生兵。直到鬼子投降那年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军统”,曾利用爷爷和日本人的关系做了许多有益于抗日的事儿。

转年的春天,正值白色的杏花儿满山遍野的挂满枝头时,伤心过度的老爷爷哥俩儿相继去世。悲伤不已的爷爷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儿,匆匆回老家奔丧,那年正是鬼子清乡最紧张的时候,老家虽深处大山深处,但附近的几个村子还是受到了些冲击的。为保险起见,爷爷差人在乡公所做了一个牌子,挂在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大概内容是“济南某某大员回乡省丧,诸事请绕行”之类的。没想到这个牌子很管用,鬼子的清乡队伍刚刚走到村头便停了下来,只有几个当官的进了村,向着灵位鞠了几个躬后,便带着队伍绕开村子走了。

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一家老小回老家上坟,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那事儿,他们说:那个牌子一直挂了好几年,直到小鬼子滚蛋时,村子都很平安,话语间还带着感激。如今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已近枯竭,只有几枝稀疏的枯丫上长着几片绿叶子,颤颤巍巍的向我们诉说着那段过去了的往事。

(八)

1945年,鬼子投降了,所谓的日伪政权就像被抽掉脊梁的大厦,顷刻间烟消云散,这对爷爷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正当举国欢庆抗战胜利的时候,爷爷被先期进城的国军受降部队,当做汉奸看管起来。

这期间,为防家产抄没,爷爷提早把家里能够带走的值钱的东西装了几大车,偷偷运回了章丘我奶奶的娘家,又让住在外宅的三奶带走了家里全部的房产地契。谁知三奶带着孩子、一口气跑到了香港后,便再也没了消息。后来,只是听说下了南洋。

爷爷被抓半年多光景,济南城来了中央的接收大员,意外的是大姑父也在其中。那年,爷爷回乡奔丧,随行的大姑父半路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几年。直到今天才算明白,原来当时是接了军统指示去了重庆。

大姑父的归来,给我们这个四分五裂的家庭带来了希望。凭着他接收大员的身份,经过一阵子的上下打点,终于解除了爷爷的软禁。

恢复自由的爷爷带着全家回乡省亲。这时老家的大奶奶因受不得这样的变故,几个月前已怅然离世了,家里只剩得体弱多病的大姑一人在操持。安顿好老家的事儿,悲愤的爷爷带了大姑回来。

这次变故,虽然报馆被查没,财产也损失了些,但筋骨尚存一点,此时爷爷再无心气儿,一心当起寓公来。

(九)

不久,内战爆发,物价飞涨,做寓公的日子也愈发艰难起来。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计,爷爷利用几处临街房产开了几家豆腐坊,打理生意的事交给了跟随爷爷几十年的老管家。

老管家有个女儿,时年20来岁,虽未念过几天的书,但精明能干,善理家务。

这个时候,大奶奶早已去世了,我奶奶也病在了章丘的娘家,三奶远走他乡没了音讯,孤寂的爷爷愈加沉默起来。幸得他身边还有这个聪明伶俐的管家女儿伺候着,使得家里多少还有着几许生气。就这样,天长日久的摩肩接踵,俩人间不知不觉的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后来,在我奶奶支持下,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爷爷迎娶了他的第四位太太,也就是我的小奶。

济南解放那年,我的奶奶在章丘娘家去世了,撇下了我的两个姑姑和一个伯父,还有年仅7岁的父亲。我奶奶是陪伴爷爷身边最久的妻子,一生为爷爷生了四个孩子,所以与爷爷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但作为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她的心气儿不仅如此,她画的《仕女图》,曾是当年风靡画界的收藏品,她的文章一点也不逊于那个年代所谓的才女大家们,可她的一生就像巴金小说《家》里的梅表姐一样,戚戚幽怨、直至凋零,这也许就是那个时代悲剧吧。

(十)

徐蚌会战后,中原尽失,国民党败局已定。

一天,大姑父突然的便装潜回了济南,他要接爷爷和大姑去上海,继而转道台湾。看惯了风云变幻的爷爷拒绝了,年轻时胸怀四海,年老时故土难离,这便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无奈的大姑父向着爷爷磕了几个头,说了句:“那就来生再见吧”,便消失在了漫天飞幕里。

不久,身体孱弱的大姑也撒手而去,这辈子她和大姑父离多聚少,是为了国家、民族,还是我们这个家族,即使是今天,我还是说不清。幸而他们留下了唯一的孩子,就是我的大表姐。

半个世纪后,也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海峡两岸终于放开了禁忌,已经70多岁的大姑父活着回来了,望着逝者如斯,沧海桑田,怎地不让人感慨唏嘘。他对小奶说:“当年离开济南后,他随部队跑到了青岛。撤退时,运兵船遭遇炮火袭击,他侥幸逃了出去,而另一艘船却被炸沉了,如果当年一念之差坐错了船,那可真是来生再见了”。说完,泪水满面,情不能己。

刚刚解放时,因为几间豆腐坊的生意,家里生活还算过得去,兴致宽泛的爷爷也潜心研起了书画来。后来,小奶告诉我:那时爷爷收藏的古玩物件和字画装满了几间屋子。

可惜好景不长,1951年的秋天,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疾风暴雨般的袭来,爷爷当然的首当其冲,这和日伪时期与日本人的那段过往有关。秉性耿直的爷爷气的吐血,最终还是被送去了青海,从此阴阳两地,再也没能回来。

一生光怪陆离的爷爷就这样走了,走的悄无声息,走的耐人寻味。

(尾声)

小时候,奇怪我为什么没有爷爷,我曾小心翼翼问过父亲,他摆摆手不再做声。

后来,听说大姑父从台湾回了老家,我才知道我曾经是有过爷爷的。再后来,我们全家搬回了济南,在小奶东扯西拉的唠叨中,我才逐渐拼凑起了爷爷的轮廓来。

那年春天,小奶过世了,爷爷的故事自此定格,再没了清晰的可能,只留得一堆遗憾和一个模糊的背影,让我们做无尽的遐想了。

其实,人这一辈子,好也罢、坏也罢,结局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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