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到人生

七月下旬的某一天，适晨起无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偌大的院落内漫步，不知觉间，行至一老屋前，从其外形看，应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建筑，过时的砖瓦结构和满目的青苔，略带些晚秋的颓败之气。与老屋的残破相比，屋前的几十盆各色花却是生意盎然，相映成趣。居此地半年有余，竟未发现此处还别有洞天，那感觉彷如陶渊明笔下渔人初入桃花源时的惊羡。

不过今年的天气似乎比我初见老屋花境的惊讶表情更为异常，本该是酷热的夏日，却如同小孩受了凉，精神萎靡不振，鲜有明媚的阳光，微风起处，浑似秋凉彻骨。老屋前的这些花儿倒是丝毫未受影响，依旧昂然俏立风中，以一种优雅、高贵的姿态迎接着新的一天到来。

虽不是春天，没有那么绚烂、宽广的舞台背景，犹有独特风韵浸袭这个本该是玫瑰、莲花唱主角的季节。桂子未到花开季，便化身老成持重的长者，以闲适淡然之态冷眼旁观世间的风雨变迁。富贵的牡丹，在经历了众星捧月般的繁华热闹之后，犹如一位表演结束褪妆的明星，各种疲惫、老态一齐显露在脸上，残留枝上的花瓣已经枯槁变黑，使得本来大气、华贵的气质消失殆尽。蟹爪兰、吊兰以及铁树由于常年不变的神色，颇似古代神话中神仙们的长生不老，尤其是吊兰，俨然一副仙风道骨模样，难怪世人无论高雅抑或低俗皆将兰视作花中君子，诸多方正之士还自比于兰，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毕生的追求。吊兰没有桃红柳绿的美艳，亦无牡丹的华贵、桂花的十里飘香，她只是衣着朴素，故意躲避蜂飞蝶舞的打扰，主动逃离人们关注的喧嚣，那自盆内蓬勃而出的叶子淡淡的素雅中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大方之态，既惹人怜爱又给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场。海棠是此间开得最欢的花，与阴沉的天气和老气横秋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火红的花朵摇曳枝头，仿佛娇羞不甚的闺阁女子第一次见到陌生男子，红霞双颊飞，那一团似火的花朵让我不禁想起了熟识的词句：燕子来时，海棠前后，黄昏庭院。海棠、庭院皆有之，只是词人笔下是黄昏，而此刻正值清晨，难有那种带着些许凄凉的意境。

除了这些熟悉的花，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或迎风开放，或昂首挺立，以凛然之势向善变的天气作着抗议，似乎想在这个不属于她们表演的季节创出一片春天般的园地。

正入神时，老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老者从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跨了出来，老者正好与老屋的风格、年岁匹配，只是老人更显精神矍铄，虽已满头银丝，目光却是炯炯有神，从步子和身板可以看出，他的身体状态毫不逊于年轻人，动作相当敏捷、矫健。见我独自欣赏他一手栽培的花，欣欣然之色浮于脸上，好似一位绘画或书法爱好者，长期自娱自乐地作画、书字，很少有人置评，突然间冒出一位对其画或字大加赞赏的知音，难免生出相见恨晚之感。我见了花的主人，出于礼节，上前对他侍弄的盆景赞美一番，老人面带微笑，向我打开了话匣子。

从交谈中我得知，老人是本单位的元老级职工，几乎伴随着单位一起成长，他见证了单位几十年来的兴衰荣辱，谈起历任领导，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几十年间，他也从一位青葱少年变成了花甲老人。言语间虽夹杂着一些对岁月流水的感慨，老人却并不悲怨，甚至还饱含着年轻人的热情，他坦言自己还有两三年就将退休，可他并不想因此而闲下来，他和夫人工作之余，在单位闲置的土地里开荒种菜、种粮食，老屋后面自己还养了一些鸡、鸭，甚至他还养了几箱蜜蜂，一家人的日用几乎都是自己劳作而来。面对这样一位有着固定收入却又保持了中国几千年农民传统，同时还有闲情逸致养花的老人，我不由得心生佩服，以他夫妇目前在单位的收入，根本不需要这样辛苦劳动也可以比很多人过得富足，他却不满足于清闲的日子！比起纯粹的农民，老人多了几分城里人的闲适与情调，比起城里的退休职工，他又带着不少乡土气。问及人生，老人以他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向我表达了他对于生命的理解：人活一辈子，就在于动，就要循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去生活、做事。虽然没有什么安邦济人的崇高追求，却代表了普通大众的生活向往，最主要的是老人言辞间表现出的淡然与豁达，绝非我辈年轻人所能企及。老屋、花、庭院、老人…，一组组印象令我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老人固然没有古代隐士的雅趣，却也不失为平民中的超脱者，忙时农作、干活，闲适养蜂、弄花，将一座破旧的老屋操持得井井有条、生气勃勃，也将自己的生命耕耘得有声有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人生看似漫长，实则须臾，从与老人的谈话中，我感觉到人生仿佛就是一席话的间隙。老人说他年轻时的往事，道他现在养花、农作的心得，漫长的几十年只在短短攀谈间就好似全部走过。生命历程相似，所能达到的境界却大不同。从与老人的交流和感悟中，我猛然感觉人生的境界似乎可以根据认识和理解自我的程度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是认识自我。这是整个生命中都较为漫长的过程，看似简单，却蕴藏着丰富的人生哲学。我们往往直面和了解的是自己的外在容貌，高矮胖瘦丑美，身体的哪个部位最为精致，哪块肌肤欠缺美感，而对诸如能力、性格、品味等不易察的内在气质和形象缺少足够的认识和定位。自懂事之日起，我们就一直在为自己寻找着在社会的位置，从模糊一步步到清晰，两字之差，过程却曲折而困难重重。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外界的一些因素往往会对我们的判断造成干扰，甚至误导我们，让我们的生命之帆改变航向。譬如上学时，性格尚未塑造成型，起伏波动较大，老师和家长们有意或无心的一句责备之言、讽刺之语可对孩子的自信、自尊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本来信心十足、能力有余的变得自卑而裹足不前，对自己的认识从此进入自我封闭的圈套，难以突破。有的人由于早年阅历的坎坷、曲折，终其一生都处在认识自我的泥潭和漩涡中，脑海中经常浮起类似我能干什么，我会干什么的疑惑，也就无法体味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人生境界的突破带来的快感。一旦打破了认识自我的桎梏，人生的道路便豁然开朗，直如习惯了小溪突然看见江河，生命开始有了波涛和百舸争流的热闹。诚如古人言人生读书境界的不同，此阶段正是少年读书，隙中窥月。

其次是挑战自我。跨过了认识自我的围栏，人生如同汽车从盘山公路驶入更加宽敞的国道，一切都变得明朗而轻松，在国道上行驶，有了清晰而人性化的路标和良好的路况，不必纠结于道路的逼仄所带来的焦虑和烦躁，可以有更多的闲适来欣赏沿途的美妙风光。挑战自我是以认识自我为前提，必须充分了解自己所具有的能力和优点，同时对自身的缺陷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把握，能够根据环境的变化不断地调整和改进自我。这是人生的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阶段，是能否实现人生境界跨越的转折点，而这个阶段的行为也最终决定了你是走向平凡还是成就圣人。挑战自我，是一个艰难的命题，其求证需要坚韧的毅力和清晰的逻辑，毕竟直面自己的缺陷并将其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并非易事。有的人刚愎独断，虽明知自己的缺点，却拒绝他人的苦口良言，最终或归于俗人，或死于兵祸，古往今来，不乏许多历史名人皆难逃此劫，项羽、关云长莫不如此。有的人一时成功后便沉溺于名利、美色，流连忘返，逐渐丧失前进的动力和目标，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甚至尸首异处。吴王夫差破楚亡越，却为小人和女色所惑，落得国破家亡；始皇一统六国，君临天下，却难脱人性贪欲的窠臼，筑长城、修行宫，留下一副危机四伏的烂摊给后世子孙。挑战自我是一个跳板，可以跳得更高、更远；也是一道鸿沟，难以逾越，大多数人都受困于这个渡口，因此也只能欣赏到江河的滚滚和泛舟江上的水天一色。这个阶段犹如中年读书，庭中望月。

最后是超越自我。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与佛教修行成佛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一种克服自身缺陷，超脱人性欲念的无我境界，有着看淡世间名利的彻悟和放下俗尘的豁达。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是一种身处闹市却内心静谧的超然心境，需要经年的历练与修为方能达到。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则是一种海纳百川，吐纳万象的豁达，不仅需要时间的调理，更是智慧与胸襟的结晶。放眼众生，能够真正实现超越自我而臻无我境界的人少之又少，若能实现，我们可称之为圣人，若孔子、孟子，于乱世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克服了对物质等非精神类的欲望，专著于对内心世界的挖掘和人性的开发，以渊博的知识和广阔的胸怀开启民智，是真正的灵魂超脱者，于无我的境界中帮助他人净化灵魂，笃定思想。陶渊明也是一位超脱者，他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实际行动来表达了自己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高尚节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自嘲则似人生的耕作，非为丰硕的果实，实乃人生境界的超越。超越自我，是一个艰难的涅槃重生的过程，需要放弃太多的外在东西，诸如钱财、虚名、美色，许多人无法获得精神的更高层次，就在于无法忘却身外之物。正如《红楼梦》中跛足道人所言：“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末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中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真正能够抛却俗世杂念、身外之物的人，不啻于神仙、圣人。超越自我，首先要在认识自我的基础上能克服自身的弊端，以正确的认知进一步挖掘自身潜力，以超越凡人的视角审视问题，以严格、客观的态度分析和处理问题。从自我到有我再到无我的过程，是人生境界的蜕变，需要时间的积累，同样少不了知识的沉淀及其对灵魂的洗涤。没有知识滋润的灵魂是干涸而贫瘠的，不论先贤还是大佛皆是各自领域先进知识的研习者和集大成者，博古通今、博闻强志是进入无我境界的通行证，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你能够彻底忘却俗世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胸怀宽广只是通往人生高境界的必备条件之一，而广博的知识却能带给你灵魂超脱的巨大精神享受。有了宽广的胸襟，好比江河汇入了大海，人生豁然开朗，过往云烟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书。知识则如当空的皓月，将光辉普洒每一个角落，带给人以光明和寄托。两者兼备，则有了人生进退自如的洒脱。此阶段浑如台上玩月，超脱、通透。

人生能达那重境界，既受制于环境，又取决于个人的自身努力，而我自己，似乎正在第二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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