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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福年

2017-06-14 08:22 作者:馨儿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为了自己工作孩子上学的方便,好久没有回乡下过年了,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自己住在城里从没有爽爽快快地过过一个舒心年,乡下过年那可真叫过年,特别是在三十多年前。

盈们的天就是为过年而准备的。在水深火热中拼了整整三个季节的乡亲们,终于能在这个季节里舒口气了。勤快利索的女主人将窑洞内外抹刷得一尘不染,然后燃起通红通红的炉火烤得土炕滚烫滚烫,坐上去全身都是舒展的。然后女人们就开始为过年而飞针走线了。眼睛不太好使的老太太开始拧麻绳儿。她们盘腿往烟囱角里一坐,往墙上系一束麻儿,伸出左手提溜个叫拨跳儿的工具就开始拧绳子了。拨跳儿是木制的,像一截卧倒的阿拉伯数字8的形状,中间最细处箍着铁把,把端有个小小的钩专门缠绳子用的。绳子拧多了就缠在下面倒8字形的木头上,那随着麻缕不断接长的绳尾就像长藤缠树般的松松地绕在铁柄上,拧绳时左手提麻,右手把拨跳儿猛地一拧,那拨跳儿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悬在半空飞舞着,比小孩手里的风车都快,只见它转成了风扇,转成了圆圆的小南瓜形状,风呼呼地响,左手中的麻绳就一扭一扭地延长,拧完一条缠好,再拧一条,魔术般的妙。手巧的人,从刮麻开始把关,用指甲把麻刮得又细又绵,拧出来的麻绳就又细又亮,又柔又韧。挂在墙上的那束麻,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柳丝般地摆着、舞着、颤着,不一会就变成了巧太太拨条上缠绕的一圪瘩细绳子,那细绳子呈x形,股股交错,层层重叠着,满满缠了一拨跳,这时拨跳就看不见了,你眼前只有一颗硕大硕大脉络清晰,却别致精美的绳圪瘩,这是单股绳,还需一一合成双股才能纳鞋底儿。合绳是孙女的事,合成的绳都是麻花,太好玩了,合一条缠一条,缠成小圈再与上一个绳圈套成连环儿,连环儿越套越长,越套越长,能够从窑后一直拉到院子里。看着这样的劳动成果,奶奶和孙女都有一种无比自豪的成就感。妈妈端坐在炕上腿窝里揽着定板纳鞋底儿,为我们做过年的新鞋。妈妈手巧,纳出来的针脚麦粒般大小。每行针脚都插着前行针脚的空儿,横看是行,竖看是行,斜看还是行,那一粒粒一行行无不播种着对年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千层底纳好了,纳了整整一包袱,全家每人一双,那底儿白亮白亮硬得像白石板儿,提起来咣咣咣的响,穿着这样的鞋去走路,有劲得跳山山倒,踩石石裂,你能走不稳路吗?

冬天的农家小院一点也不冷,不管它大气候的温度下降到零下十三度还是十五度。门外的墙壁下盘着炉,每年春天一过清明,窑内的灶火就移到春炉上。春炉冬天是闲的,我家就利用它来煮猪食。猪食是深秋时我和妈妈扫下的柿子树、果树的落叶,再掺些糠皮等物煮成的。味不太好闻,妈妈就让到春炉上煮。奶奶也让我去煮并安慰说:好好煮去,等猪卖了好给你扯过年的新衣服。新衣是女孩呀!我一听,浑身是劲,先到窑后抓麦秸剁干柴,衬好火填点儿炭,再坐上一大锅水,就开始坐在冬天暖暖的阳光里剁柿子叶。从那一堆堆小山似堆起来的柿子叶里,我似乎闻到了新年里炖肉的浓香,鞭炮的火药香,糖果的甜香,我能不好好剁吗?猪食煮上满满一大锅,冬天没吃的,红嘴的长尾鸭就落在锅台边拼命地叫,我心疼它们,撒了把秕谷,奶奶也心疼我,从锅台的烟嗓上面给我捧来了暖得又甜又软的柿子和柿饼来犒劳。我把柿饼嚼了,却把柿子留下,要奶奶给我和炒面吃。柿子和的炒面,那个喷香,那个油酥,那个蜜甜是我这辈子尝过的甜食中最美的一种。当时想即使不为过年我也喜欢熬猪食。

乡下的孩子有趣的活多着呢。

推碨子用石磨磨面也很有意思。

不过我最不愿干的是向干部问头牯(牲口),为了给过年准备白面,乡亲们从进腊月门就开始推碨子了。那时四家共用一个碨子,常常轮不着,聪明人就发明了占碨子的方法,就是提前一天把自家的工具放在碨子上,第二天自己家就可以用这个碨子了。妈妈不同意占说:“别占,我就不宜见那穷气。”可我家就一直推不上碨子,好不容易向畜牧队长问了个头牯,却因碨子被别人占去推碨的事就泡汤了。我很气愤,不管妈是否愿意就扛了个箩面的箩床占去了。不想还是去晚了,碨子上早就放上了别人家的碨杆子了。不行,明天还得去早点。第二天没等那家下碨我就等在碨道里了,他们刚扫完碨子,我就把箩麻搁到碨顶上理都没理人家。与他们较量我才不发愁呢,最愁的是到畜牧队长家问头牯。可为了过年,不去也得去呀,大人都忙于大活儿,这类小活小孩就能干得了,再让大人去,那不是浪费人力吗。难办的是那会儿生产队的牲口真是供不应求。牲口们都有符合它们自身特色的名字,畜牧队长叫起来如数家珍。那个家家都喜欢的精干驴子名叫大驴,比它个头小,力气稍差的叫小驴,牛类中最好的是大牤牛、小牤牛,它们都是西游记中孙悟空一类的角色,畜中的一等人。其次是大山羊、小山羊、红毛纸、短尾巴,这些牲口干活也可以。推碨子最不想要的是牛母子、扯皮子、软角儿、一杆子和偷吃猫。它们不是力气差不出活儿,就是干累了往碨道里一卧,要么就是不打不走,一打疯跑,有的还偷吃粮食,根本看不住。谁家要问头牯问迟了,别人家把一等二等地问走了,摊上这三等、四等等外货,小孩子非哭着回家不可。因此为了问到好头牯我们下午得早早到畜牧队长家候着。然而去得太早也不行,人家到地里拾柴还没回来,这就得等好长时间。有一回我去得有些早,等得眼珠子冒烟肺叶子焦,心尖子都疼还等不着人家回来,眼看天都要黑了,畜牧队长家又在西沟里住着,离村子远,我非常担心奶奶和母亲着急。上灯时分才等回了这位上帝般的人物,便迫不急待地上前:“伯伯,你回来了,给我家一个头牯,我家明天要推碨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头牯?哪里还有头牯,在路上别人早问完了。后天吧,回去给你家大人说”。

这句话对当时的我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我不知怎么跑回到家,把头趴在炕上就大哭起来。不想父亲却笑着安慰:“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这样?后天就后天,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母亲却责备:“没头牯早点回来嘛,咋能到天黑不回?我只觉得一肚子委屈无处哭诉,六岁的弟弟也生气的说:“等我长大就当畜牧队长。”但一想到过年,我们要为过年推碨就又能擦干泪水。小小的油灯下,我和弟妹们商量对策,怎样才能问到大驴这个宝贝。别的牲口一上午能磨5升麦子,大驴就能磨8升。妹妹说明天起早点儿,咱俩走。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到了畜牧队长家,队长和他三儿三女都还未起床,队长的老婆奓着头发、披着棉衣,端着尿盔子刚出门见到我们便吃了一惊:“咋了?你们这么早来?”

“没事,大娘。”我们笑着:“我们——来玩耍。”“哪有这么早就起来的小娃?”队长老婆又朝窑里喊道:“你们好好睡着!都什么时候啦?看看人家孩子多勤恳”。一见队长老婆抓麦秸要烧火,我就轮起院角的斧头为她剁干柴,剁得木屑四处飞溅,妹妹就操起大扫帚给人家扫院子,扫得尘土飞扬,弄得队长老婆很不好意思: “别干了,别干了,你们是不是问头牯来了,昨天没问下。”

我和妹妹也不回话,只顾干活。只见队长老婆走进窑里,又在她男人耳边小声嘀咕:“死人,还不快起,那俩孩子剁柴的剁柴,扫院的扫院,早早的,冻得死哩,就是为了问个头牯,你快给上一个让娃回呀。”说完又出来了,“我的妈呀,院都扫完了,凄惶的,快来烤烤手。”

我们才不会到他们那人还未起床的家里呢,哪怕冻着。我悄悄凑到那大娘耳边:“大娘,给伯伯说一说,能不能给我们派个大驴?”“好,我去看看。”队长也奓着乱草一样的头发出来了,但他没理我们而是慌慌张张奔向了大桃树下的厕所,一阵稀哩哗啦的声音过后,畜牧队长出来了,却又操起扁担咣咣叮叮挑起了水桶,我只怕在担水的路上头牯又被派完,于是赶紧上前:“伯伯,明天给我们派个好点的头牯行吗?”

队长先环视了一眼干干净净的院子,再望望院角那一堆劈好的干柴,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明天,就用大驴推去。”

“啊!大驴!”我和妹妹齐声欢呼起来。

早说过那大驴就是头牯中的孙悟空,不知是哪位高手训出来的,那专业素质真称得上是炉火纯青。使用中根本用不着喝斥,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咳嗽,那大驴就能把活干得你称心如意。论年龄,它正当壮年,论身材它不胖不瘦,而且体形优美,四蹄轻盈,步伐矫健,毛色油黑,腹部稍白,两耳直竖,机灵无比,响鼻打得脆亮,无一处不顺眼,从饲养员手里牵出来,我只听得背后嗒嗒嗒地随风敲起一阵清脆悦耳的小鼓儿。这样的牲口真是畜中的精品,全村人没一个不喜欢它的。

套好夹板,上好碨杆子,戴上眼盒儿,大驴就开始轻快地转圈,那麦碴随之就流水般地泻到磨盘上。用大驴推碨子似乎是大材小用,但谁都想用,我向奶奶请求要看碨子,看碨子的主要任务是箩面,这是小孩子最干的活儿,奶奶说你不行,大驴可跑得快,你管不过来。我说我会。不就是把磨到碨盘上的面箩净,倒在簸箕里,等碨顶上下完再倒上,一遍一遍推吗。我说:“推七遍行吗?”奶奶说:“七遍就推枯了,六遍就行了”怕我冻着,奶奶专门搂了玉米杆儿在碨道旁燃了一堆火供我冻时烤脚,由于大驴推得快,我一刻不敢歇地箩,不一会儿热得连棉袄都扔开了,四娥婶子见了惊呼:“我的天,这女子不要命了,石冻腊月,三九天穿个羊衫?看你妈见了打不坏你,快穿上”,“我才不穿哩,都热死了,”为了过年和推磨的大驴赛着跑,直跑得人心花怒放,直跑得人热血沸腾,直跑得三九天变成炎炎盛,真解气呀,不是亲身亲历过谁信呢?

当小瓮里的白面一天天上升,升到瓮口时年关也就更近了。

冬天刚到时乡亲们有句流行语叫:草铡下,米碾下,媳妇送走,女唤下。那时是做过冬的准备工作。据说刚过门的媳妇有到娘家卧冬的风俗。卧冬的新媳妇能住在娘家与母亲一起做针线活,那是很幸福的事儿,父母疼女儿,暖炕烧着,好饭吃着,坐在炕上飞针走线,一双巧手变魔法一般,等到年关郎君来接时娘家婆家的一双双新鞋就满满包了两大包袱,一等功臣得胜还朝般的自豪。年关快到了,乡亲们又说:“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有媳妇的唤媳妇,没媳妇的铡草喂头牯。”唤新媳妇是新郎官的事儿。半大小子们的任务是拾柴挑梢儿,知道挑梢儿是干啥吗?形式上看就是拾柴,但不拾太粗的柴,只拾虚细的着起来火焰高的干柴,因为正月初一年年院子里都要打火把。那柴禾在院子中堆成一座小山,上面再放几枝柏叶,年三十扫了院子就堆好,专等半起来点,叫打火把。不打火把是不能过年的。

挑梢是极有野趣的事儿。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跑起来像一群脱了缰绳的野马,浑身生风,呼啦啦地冲向田野,分散到山坡,到处是哧啦啦的挑梢声,邻村的一群也来了,他们又像一群会跑的火焰,一起唱着歌儿,乱着头发,肩上搭着绳子,手里掂着杈子,斧镰奔向了山谷。斧头轮圆了剁,镰刀挥起来杀,噼哩啪啦,噼哩啪啦,号子也喊起来了:“嗨哎呼嗨哟,同志们加油干哟”“娃子娃,年下啦,新裤子新袄联下啦,先联袜,后联裤,黑眼窝圪垤织的布”。冬天的野外本来是很寂静的,却因他们的奔腾而热闹起来。这群火爆爆的孩子又正处在好奇的年龄,只见他们一会惊飞一群儿,一会挖出一窝獾,一会又扯出一条正在冬眠的长蛇,一会又高喊水里发现了活青蛙。乡亲们辛苦和清贫的日子也会因为他们的成长而过得“是爹来娘是娘,碾子是碾子缸是缸”。早也挑,晚也挑,院子里的柴禾慢慢堆成山的时候,年也就来了。

年前最紧张的活儿可能要数磨豆腐了。选好黄豆到大碨子上磨一遍叫拉碴子。拉成半个豆瓣的碴子要在头一天下午用水泡上。水是刚从井儿沟挑回来的冬天的泉水,清得耀眼。泡上八九个小时就浸透了。从夜里两三点开始用手推着铁锅大小的豆腐碨子开始磨。“呼噜噜,呼噜噜,半夜起来磨豆腐,豆浆白又嫩,营养真丰富”,香甜的睡梦中,我听见了母亲的歌谣和父亲推磨的声音。因碨子太小又只有一只碨眼,磨起来很慢,泡涨的豆碴子倒进碨眼,用手握住碨子的木把子一推,牛奶般洁白细嫩的豆浆就从一圈圈转动的碨扇下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小碨下支一个瓮,磨下来的豆浆流淌下来,流进小瓮,用开水泼好的捣碎的花椒籽儿水来杀沫儿,杀完沫儿的浆,要舀进纱布包儿中揉,纱布包放在大铁筚上,筚支在大锅上,锅底添一瓢开水,炉中填满上好的炭。揉豆腐是极费力的活儿,每年却由父亲在磨完豆碴后再来干,其辛苦可想而知。可是在孩子们看来揉豆腐又十分有趣,大人双手下那肥大的纱布包,每个毛孔都喷嗌出牛奶般细白的豆浆,在孩子们眼里,大人好像在玩一只鼓鼓的软软的气球,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好玩极了。实际上操作起来是很费力的,那年做了八锅豆腐,为了揉净豆中的精华,往往揉得胳膊肿了好多天,指甲肚都快脱皮了。当揉到锅里的豆浆用小火慢慢熬着时,大人们还要提前泼好碱土水。扫碱土的活也是小孩子干的,提前拿个小簸箕、布袋子到废弃的土窑后墙跟去扫,各家厕所旁的土碱性也很大,但太脏不可用,大人特意吩咐不能去扫。豆浆熬得翻滚起来,还成不了豆腐,这时只要把澄清的碱土水往锅里一倒,奇迹就出现了,那牛奶般水乳交融的豆浆立刻就凝成一块一块的豆腐飘在锅里清清的水上,“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真真是这么回事呀!点成块状的豆腐舀到碗里,加上佐料就是最美好的豆腐脑了。其余的被大人舀进放在筛子里的白纱布里包好,再用板子轻轻一压,一大块白嫩白嫩鲜香无比的豆腐就成形了,晾透后就放进刚挑回的井水里养着,做豆腐费水费火又费人力,往往大人孩子全家出动,从半夜忙到天黑才能把过年用的豆腐做完。不过这样做出的豆腐却异常可口,这是在城里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精品呀!

大人说年关年关,过年就是过关。做完豆腐就该蒸枣花馍了。做豆腐的那天全家人忙得顾不上吃饭,而蒸枣花馍就不一样了,一只只白兔子般瞪着大红枣眼睛的馍晾满了灶台、案板,大人孩子脸上都掩不住幸福和甜蜜。那蒸得不够精致,待亲、献爷拿不出手的就可以吃掉。蒸枣花馍的关键是发面、揉面,面发好了馍又虚又香,面揉倒了,馍又白又嫩,孩子们有的是笨劲儿,能把面揉得出了汗,再由大人去捏,这样蒸出的馍,那个带枣味的香甜会飘出各家院子,会飘满整个村庄,让人越闻越觉得肚子饿。

最有年味的是裱墙、糊窗和贴年画儿。无论多么破旧的窑洞,只要异彩纷呈的年画儿往墙上一贴,白生生的窗纸一糊,火红的窗花一粘,平展展的炕上再换上一张崭新崭新的油布,那个新鲜、那个亮堂、那个除旧迎新的气氛,会让人忘却一切苦楚和烦忧,会让人产生一种躺进芬芳的花海,倚卧柔亮的云霞,飘入梦幻般仙境的美感。

年三十到了,叮叮叭叭的剁馅声就从家家户户的窑洞里迸出来连成一片,那响声像催春的鼓点,极有节奏又极富有挑战性,好像故意与邻居比赛似的一家强似一家。孩子们的新衣新鞋都是年三十下午穿上的,与贴春联的时间几乎相同。大人们剁馅和面为大年包饺子,孩子们则欢天喜地地挨院子看春联,看年画,比谁家的火把柴堆得高。村里有熬年的风俗。这一夜大人们很少睡觉,等把一拍一拍的饺子包好,再把家里收拾干净,已经到凌晨了。凌晨三点钟就有人家开始点燃火把接神了。传说各位神仙在农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都回到天庭去报告总结他们在人间一年的工作情况,大年初一再由人们燃起火把,点起炮仗,备好各种糖果及美味佳肴接他们下凡。所以过大年时乡亲们的灶前总是写着:“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对联,还供献着特意蒸得红枣最多的花馍名叫“枣儿山”或“枣垛”。

凌晨三点左右接神开始。各家院子中央,小山一样高的火把点起来了,那火苗窜起来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各家大人孩子围着火把放炮。炮的品种很多,有鞭炮、小炮、大炮、两响、启火、摔炮、擦炮、烟花等等。各家火把点起来时整村子的夜空都被映得通红。山谷里、山梁上、村落与村落之间的燃放烟花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煞是好看。

大年的火把应该是人世间最美、最美的盛景,年三十的夜是很黑的。在这样的夜里,那大年的火把更具有震憾人心的魅力,起初是一簇火苗,那火苗蹦着、跳着、笑着、闹着、卷着、拖曳着、流动着、飞窜着,转着万花筒,顷刻间一座通体透红的火的山岳般的高楼,火的宫殿就矗立在你的面前,那火苗活像一束束无所不能的精灵,在那宫殿的亭台楼榭间吵闹飞窜,那火光迅速映红了天,映红了地,映红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映红了每一张饱含幸福的脸。农家人对新年的由衷祝福,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对亲人们的美好祝愿,都被那随风跳跃的火苗点得滚烫了,沸腾了,燃烧了,燃烧成熊熊的烈焰呼啦啦地冲向了高远的天宇……,那火把让习惯了腼腆,习惯了压抑的庄稼人感受到了瞬间的心花怒放,瞬间的激情爆发,瞬间的痛快淋漓,也感觉到了可贵的红红火火。是啊,过年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事儿,为了过个红火年,他们熬了一冬又一冬,盼了一年又一年,总是满怀信心,总是满载着期望,总是善良而淳朴地苦营着人生,什么时候都不会轻松。

饺子下锅了,一只只银元宝在锅里翻滚,一尾尾肥鱼在水里跳跃,老人满意地笑着,孩子们欢乐地闹着,新年真是幸福呀!

天空那么蓝,那么明净,白雪还覆盖着远远近近的田野和山坡。吃完饺子,身穿红色绸缎衣服的新媳妇开始在本家小姑的陪同下挨家挨户地拜年了。只见她们迈着碎步,面颊娇羞,在小姑的陪伴和引领下出了家门,那婀娜的身姿,远看像一枝摇曳的红梅,近看像一株盛开的美人蕉,不远不近时又像一团儿颤动在白雪上的红绸儿,天那么蓝,雪那么白,她们那么娇艳和耀眼。新媳妇一出门,看媳妇的孩子们便前呼后拥地跟了一大群,来看热闹和逗媳妇儿,孩子们每年正月都能编出符合新媳妇的顺口溜,新媳妇一出门,他们就开始齐声呼喊:“新媳妇嫂,穿红袄,还要给咱来一套,不来一套不称呼嫂”这是叫着让新媳妇唱歌。那羞答答的新媳妇哪里肯唱,孩子们不依,一起堵在前面笑着,乡间小路本来就不宽,这一堵怎么过得去?这得靠小姑子帮忙了,她往往会劝孩子们说:“天不早了,快让开,咱嫂还有好多家没有跑遍呢”,孩子们自然还是不依,小姑子若是鬼气些的会灵机一动,许愿说等拜完了哪家哪家再给你们唱歌,若是直爽泼辣些的劝说不行,就一步上前拧住孩子中那个领头的耳朵,直拧得他转着圈圈告饶,直拧得他下令自己的小喽罗们让开道这才放手。他们本来就是无所事事逗媳妇玩的,所以也就不再坚持,暂时让开一点道,让新媳妇过去。然而那个被拧耳朵的孩子王因在小喽罗面前丢了面子,总是不会善罢甘休,只见他悄悄地打了个手势,门牙都没长齐的小不点就傻笑着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鞭炮和火柴,其他孩子崇拜英雄似的望着自己的“头儿”,只听“叭”的一声,新媳妇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脚下就飞炸一个鞭炮,惊得直往小姑子怀里撞,恶作剧的孩子们又拍手欢跳起来,边跳边齐声喊:“正月正打铜锣,小午娶回了杜四娥,四娥妈不愿意,哭着跑到后院里”,由于孩子们前呼后拥地跟着拥着,赶也赶不散,这新媳妇拜年的活动就进行地异常缓慢,往往需花一整天的时间。有时候明明听见新媳妇就到门前了,主人家的糖果热茶都摆好了,可等得茶都凉了还不见进门,又听见那帮孩子们一群麻雀似的吵闹声,他们的顺口溜编得很快,这不又喊起来了:“腊梅腊,拉车车,车车里坐着小狗娃,咬住腊梅的小腿把儿”,被逗的新媳妇叫腊梅,而她的郎君小名叫“小狗娃”,羞得新媳妇脸比袄儿还红。不过若是谁家的新媳妇拜年没有这般热闹那可就不正常了,不仅自家老人脸上无光,连新媳妇也不理解:难道婆家人气不好吗?怎么连个逗媳妇的都不见呢?

正月初一新媳妇拜年那可是村里的一大盛事,拜完年各家就请新媳妇吃饭,请新媳妇吃饭可是个难支的苦差使,因为请家太多了,实在挨不上,还得排队呢,大人在家做好饭,孩子们请新媳妇,有时整整请了一天,急得孩子们都哭了,还是轮不上。乡亲们包了羊肉饺子,炖了自家养的猪肉和亲手做的豆腐,还有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菜,还配了粉条、海带,热气腾腾的笼里还蒸着小白兔般的枣花馍,软米面油糕,讲究的人家院里窗台上还烧着一个火锅,锅内的菜被烧得吱吱地响着,香味直飘到院外的大路上。新媳妇大多不吃,或只尝一口,坐坐就走了,那些美味多是主人家自己享用了,于是主妇便嘲笑丈夫和孩子:“亲戚来了咱喜欢,亲戚一碗咱两碗。”

饺子从半夜开始吃到黎明,院子里小山似的柴禾已经变成一堆灰烬,天也大亮了,穿着崭新崭新的过年衣服的青壮年、小伙子、白胡子老人、半大小子们就开始收拾锣鼓家什到麦场里敲锣鼓。敲锣鼓的场面那叫壮观,平展展的麦场上阵势摆开了,老人站在中间指挥,青壮年围在周围,更年轻的和更小的孩子们再向外围,更远处是大姑娘、小媳妇。锣儿、鼓儿、铙、钹错落有致地响起,发出:“锵、锵、他、他、他;锵他、锵他、锵他”的声响,刚开始敲锣鼓的还互相笑着说着,用眼神提示着同伴,渐渐地他们就进入了状态,表情里有了狠劲,好像在比拼一般,那节奏分明的声音爆发出了力度,震得场边树上的雪花大团大团地落下来,震得喜鹊大叫、麻雀乱飞、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抖。渐渐地那节奏更快,锣鼓、铙钹的声音互不相让,好像各自进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斗状态,麦场成了战场,男人们手中的家什都不给对方以喘息的机会就回应过去。那系在家什上的红绸也随着主人的动作,飞刀一般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有节奏有力度地乱闪乱窜。那咚咚咚的鼓声直震得地动山摇,震到人的心里,直震到人的灵魂深处,震得心脏不好的女人捂着胸口,穿开裆裤的小儿捂起耳朵,“锵锵他他他,锵他锵他锵他锵他”那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男人们的头上冒着热气,眼中喷出了火焰,那火焰越烧越旺,越烧越旺,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甩掉了外衣,围观的人群也已经后退了几尺,锣鼓家什上的红绸已舞成一片火色的潮水,那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层层翻卷起来,卷成朵朵浪花拍击着锣鼓人的脸,他们的胸脯向前挺着,脖子向后扬着,含了火焰的双眼,也酒醉似地微闭着,这个时候他们已不瞅同伴,也不瞅众人,只凭自身感觉表演一般挥舞着手臂。那锣、鼓、铙钹的声音已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很难分清是哪种声音,但又分明更有节奏,“太好了,太好了!”,围观的人们欢呼起来。陶醉的汉子们也不管这些,只顾挥舞手臂醉在其中,这世界好像也停止转动,只剩下这片锣鼓的海洋。听的人,敲的人,舞的人都好像同乘麦场这艘航船,航行在锣鼓声汇成的大海上,听海风吹来了,海鸟飞来了,海浪涌来了,云山崩裂了,红绸呼呼地燃烧了,听众提心吊胆着、目瞪口呆着,突然那锣鼓嘎然而止,耳畔传来声悠远的竹笛。

“年好过,月好过,日月难过”老人常这样说。好日子总是不经过的,这不破五、十五都过完了,正月里的节日就剩个二十三了。二十三是“添仓节”,这一天大早,家家户户都忙起来了。蒸软黍面,包了豆花,炸了油糕,又用硬黍子面捏了猫、狗、鸡、鸭、骡、马、牛、羊、谷穗、麦穗、玉米穗、木锨、碌碡、打谷场,还捏了老太、老翁、打谷人、水鸭子等等,取‘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之意。捏好的东西再捏一个酒盅大小的锅儿,上笼一蒸就定形了,笼盖一揭,那才叫琳琅满目呢,家畜、农具、面人儿,无一例外,背上背个锅儿,头上顶着锅,到了晚上这每个物件的锅里都添上食用油,搓上捻子,点上灯,放到该放的地方,于是院子里的墙角、鸡窝顶、牛窑、窗台上、麦场上、碨子上、碾子上,连地头都点起了面捏的灯儿,家里的灶爷前,连水缸里都飘着盆,盆里放着背着灯的水鸭子。一下点这么多的灯,这么多灯火闪烁着,摇曳着,孩子们又喜疯了,各家的孩子们商量好了去完成互相偷灯的风俗。你偷他家的,他又偷我家的,偷回来交给大人添上油,大人们则劈开一截高梁杆,往芯里按上12颗代表一年12个月份的黄豆,然后用线扎紧,泡在水缸里。第二天一早拿出来,看豆子发涨的程度来预测哪个月水充足,来计划一年的庄稼的种法。寄托的是“添仓”、“添财”、“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的美好愿望。

这就是我的乡亲,淳朴得让人不忍,让我牵挂和心疼一生的亲人。为了改变受苦的命运,他们不惜倾家荡产,供孩子上学;为了给孩子攒下学费,他们到城里的楼下街头做苦工,寒来暑往吞咽着岁月的雨雪风霜;为了国家安宁强盛,他们把自己优秀的子弟送往军营,嘱咐他们安守边疆……不曾有过不劳而获的奢望,也不曾动过算计别人的念头。他们总是勤苦而善意地怀着对大自然的深深敬畏和对未来的美好预想而辛劳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因为年过得太不容易,他们把年看得非常神圣,非常隆重,所以也过得也万分虔诚。他们一生都不会伤天害理,更别说过年的时候了。他们过的那“年”才叫真正“年”,能与他们一起过年,那才叫真正的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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