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忘忧

2017-06-04 08:28 作者:放浪牧舟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忘忧

陈忠毅

除了记得班主任,一中的“老三届”大多记得一位一名噪校园的老师——黎昌经老师。一九六六年六月,“文革”刚开始,一股揭批“封资修“的浪潮席卷校园。黎老师那时是三三班的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不知是谁把他的日记”晒“了出来,使他一时成为大批判的众矢之的。什么”宣传封建文化糟粕“,”崇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最重要的一条”罪状“,是他在日记里写道:她是我的妻子,但她不是我的人……

他的妻子很多同学都见过。她每年从家乡广西农村来宜昌探亲,一住半个多月,中等身材,结实的身体,典型的“两广“女人的脸型。我当时心里就犯过嘀咕:黎老师一儒雅谦谦君子,怎么就找上了这么壮实的”女汉子“呢?后听说,这门婚事是黎老师读大学前就办了的,而他的妻子贫农出身,根子正,早已是公社副主任了。听这么一说,我似乎觉得黎老师和他政治条件特好的妻子,总算有点般配了。谁料想,黎老师在日记中对于婚事还是耿耿于怀,流露出两性未得到心灵契合的遗憾。看了日记中的这句话,我倒不觉得有什么错误。鲁迅先生不是也不满他与原配妻子朱安的婚事吗?甚至还重娶了许广平呢!我天真地想,为什么不批判鲁迅,反而要批判黎老师呢?黎老师正人君子,谨守夫道,对妻子相敬如宾,文化差异大,心灵难以默契,不当作爱人,又有什么该遭到批判的?更何况他只是写在自己的日记里!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学校要召开第一个小型批判会,各班选了几个语文成绩好、爱好文学的同学,在校工作组领导下,开会讨论怎样批判黎老师,每人分派了一个题目,偏偏分给我的就是我不认为错误的“她是我的妻子,但她不是我的爱人”。我说我不懂什么是“妻子”呀“爱人”,不知怎么批,工作组组长正眼瞪了我一眼,好象在呵斥我:要你批判那是信任你!在小会议室里,我终于向黎老师提出了责问:你为什么在日记里写上“她是我的妻子,但她不是我的爱人?“没等他回答,我就把早准备好的稿子一口气念完,象倒脏水一样全部泼了出去。记得沉默了一段时间,站着的黎老师望望他的学生们,最后把迷茫的眼光停在我身上,轻轻地说: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你们都还小,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其实,我刚进一中就认识黎老师了。他在三班教书,我在四班听课,仅一墙之隔。那时我是学习委员,新学期开始,为布置教室,我自己用毛笔写了几张名人格言贴在了教室墙壁上,又在教室后面墙上开辟了班刊“接班人“。我觉得自己的毛笔字写得不太好,想请哪位书法好的老师题写刊名,班主任叫我去找黎老师。我怯生生地拿着裁好的纸,找到黎老师,说明来意。他微微一笑,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接班人“,这个名字好。是你取的?我轻声说:是的。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他站在办公桌前,拿出一个大砚台,轻卷袖口,饱蘸浓墨,凝望纸面良久,突然臂腕一抖,只觉绞转牵引,龙飞蛇走,“接班人”三个行草大字跃然纸上。我连说好、好,他仍把笔停在空中,还在端详自己的墨迹,半天才说:聊可应付,聊可应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以后我也有几次当面请教他的机会。记得一次是课间休息,我问他:杜甫的诗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好在哪里?他笑着说:以副词作对仗,那是大家功夫,“即从”对“便下”,对得太工整了。地名“巴峡”、“巫峡”、“襄阳”、“洛阳”也很工整、自然。这是古典音律美的典范。还有一次问他“韩潮苏海”有什么区别?他先是微露惊讶,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韩愈的文章,说理精辟,逻辑严密,用语谨严,犹如潮水,不可阻挡。而苏轼面对逆境,总是那么旷达乐观洒脱,其诗文汪洋恣肆又情意绵绵,包容万方,如大海胸怀……说到激动处,他满面红光,语速加快,手也跟着儒雅地摆动起来。听着他简单 精彩的讲解,我受益匪浅,只觉得他就是当今的一秀才、一进士、一夫子、一老先生。

以后下乡插队,回城参加工作。”文革“刚结束,恢复高考,我正住在厂里”讲清楚“,想报名高考未得到厂领导批准。过了两年等到同意我高考了,政策又用年龄把我”挡“在了门外。心有不甘,只好在一九八三年参加电大经济专业考试。谁料想一出手,就考了个全市第一、全省第二名。我用半天时间上班,,半天时间上电大,还在班里兼了个副班长管学习。在学习《大学语文》时,我立刻作主请黎老师做我们班的辅导老师。凭他的才学、在一中教学的”金牌“名声,特别是深厚的古文功底,他完全能胜任。另一个心中的私愿,是想让他多增加一点收入,毕竟,他广西农村老家还需要他每月接济。黎老师也私下给我讲,他还在为《宜昌市报》(《三峡晚报》前身)写一些短文,每月有几十元的收入。我也读过他的一篇短文,记得题目就是一诗句,《豪华落尽见真淳》,其文质朴厚实,说理透彻,逻辑严密,真有点”韩潮“的味道。看到黎老师年近花甲仍工作在教育第一线,无奈在外兼职、代课以补贴生活费用,心生戚戚。好在不久后,全社会兴起尊师重教的风气,教师地位、待遇跟着提高,但黎老师却到了退休的年龄。

黎老师退休后闲居在家,我知道他喜欢下围棋,就抽空去他家陪他下棋。他拿出棋盘,用抹布仔细擦干净放在矮茶几上,搬来两把小靠背椅,唤我坐下。他高兴地拿出一包未开封的茶叶:今年的新茶,五峰毛尖,我们一起尝个鲜。他又拿起暖水瓶续上开水,一股清新的茶香立刻氤氲了整个书房。他说:“文革“无事干,还和同学们下棋,现在都忙,没人下了……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隔着缭绕的水汽,看到他两指轻轻地拈起一颗棋子,象课堂上对着学生吟诵古文一样,一顿一顿地说:落——子——忘忧。我先是一愣,半天没回话。他又清晰地说:忘忧。呵……我马上应道:古人弈棋称手谈、称忘忧,我和老师为忘忧而下棋。黎老师呵呵一笑,“啪”的一声,一颗棋子清脆地落在棋盘的“星”位上……我记得,我总共只和黎老师下过四次棋,以后可能是因为工作忙,或是去了外地,就再也没有下过一盘应该下下去的棋。真的,我多想再和黎老师纹枰论道、手谈忘忧呵。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920059/

忘忧的评论 (共 5 条)

  • 鲁振中
  • 心静如水
  • 浪子狐
  • 东湖聚李胤德
  • 雪中傲梅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