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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2017-01-06 08:26 作者:赵登奎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据说,至前后,天气变化急剧,体弱多病的老人大多熬不过冷冻,便会驾鹤西去在极乐世界里寻觅温暖的。

今年的冬至似乎比往年更冷。昨晚,一场大悄然而至,不一会儿就落满山前山后,覆盖了山野里的沟沟垴垴,把半山腰的刘家窑捂了个严严实实,房舍、树木、电杆电缆等村庄里的一切都仿佛被错落有致地雕刻在了一副巨大的纯白玉石上。

雪还在下,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落在麦田里房舍上,装扮着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样的雪天早上,村庄显得很安详也很宁静,人们都躺在炕上猫在被窝里不愿起来,猫狗们蜷在窝里把嘴放在肚子下取暖,那些寻常早起觅食的鸡们也一声不吭地蜷缩着爪子摇头四处张望。

十点左右的时候,雪停了,天气似乎转晴,没精打采的太阳忽隐忽现地探着冰冷的身子,在雪地上洒下一些银针一般细碎的寒光,又在家家户户的窗玻璃上折射出一阵刺目的光亮来。日上三竿,该是做饭吃饭的时候,再也不能赖炕,否则胃“主任”就该发出怒吼了。于是,在男男女女的俏皮话和嬉笑声中,在鸡鸣狗吠和牛羊的叫声里,刚从睡中醒来的村庄便立即鲜活和忙碌起来。

旺财的媳妇慧儿老早就睡醒了。醒来后,她一直回想着二娘昨天傍晚拄着拐杖病怏怏地坐在她家门墩上说过的那些东拉西扯糊里糊涂的话。二娘说,她前天里梦见二大了,二大说他现在做大买卖住上大房子过上好日子了,叫她去找他,和他一块儿享福,又说她梦见二大好像当了什么大官,派了一个穿白衣和穿黑衣的人强硬拉扯她去见他,她不想去,她还要等她那苦命的孙儿土根病好回家后才去。“这个死鬼,丢下我快二十几年了,现在咋这么惦记我呢!今晚他会不会又来叫我呢------”坐了一会儿,二娘就颤巍巍地一边絮叨一边高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去了。

二娘走后,慧儿就给旺财念叨:“二娘恐怕不行了,不知道冬至什么时候能回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唉!”旺财叹了一口气说,“别净瞎说,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行了!再说,冬至现在指定不能回来的!”

旺财两口子说的冬至,就是来的弟弟,二娘的二儿子。那年二娘生冬至时,恰好是农历冬至节气,大雪飘飞,寒风呼啸,天气异常寒冷,在二用了几捆玉米秸秆烧热的炕上,二娘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二爹就干脆给儿子起名叫冬至。冬至八岁那年秋天,二爹坐村里人的三轮车去赶集时出了车祸,送到县上的医院抢救了一天还是没抢救过来,丢下二娘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二爹走后,二娘强忍悲痛含辛茹苦,白天在田里务农,晚上在家纺麻绳,靠着薄田和纺绳所得的微薄收入维持全家的生活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学。

皇天不负苦心人,二娘的心血没有白费,两个孩子都很学习也很听话,尤其是春来,每次放假都会获得学校表彰拿奖状回家,从小学到初中,春来获得的大大小小的奖状已经贴满正屋的北墙,冬至却很少得奖状。劳累疲乏或者孤苦寂寞时,二娘都会站在正屋的墙跟前,看着那些大大小小有新有旧的奖状,然后在心里升腾出一种甜蜜的希望。初中毕业时,春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上的中专学校,成了刘家窑这个山村里的金凤凰。接到学校通知书的那天,二娘捧着通知书放在二爹的遗像前,点燃一炷香,在心里暗暗地说,他爹,你看看吧!咱的孩子出息了,考上学校了,给咱争光了,你在那边一定要高兴啊!然后,二娘让春来打开通知书把内容念给她听,当春来念到学校关于学费、书费、生活费等费用的数字时,二娘脸上的愁云越来越浓,春来念完后,她拿过通知书看了又看,然后平静地对春来说:“春来,你只管好好上学,钱的事娘来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娘,这么多钱你到哪里去找啊,要不我就别上学了!”春来看出了二娘的心思,着急地说。

“不行,哪能不上学呢?我们刘家窑就你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咋能不上学呢?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你毕业了,咱家就有指望了!”二娘说得斩钉截铁,有点九牛拉不回的执拗。

春来看二娘这么坚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的几天,春来不在的时候,二娘给冬至说了好多的话。

开学的时候,二娘东挪西借,加上村里人资助的钱硬是凑够了学费和书费,春来终于进了市里的中专学校上学。二娘送春来上学的当天,有人看见冬至也背上包袱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后来刘家窑的人才都知道,二娘为了春来上学,就让冬至停学打工挣钱补贴家用和给春来交学费。

就这样,二娘在家务农,春来在市里上学,冬至在省城打工。春来上了四年学,冬至打了四年工。春来毕业后分配到了乡上上班,一个月挣六百多元的工资,谈对象,结婚,生孩子,又要盖新房,花钱的地方多,经济上经常捉襟见肘。手头一紧张,春来就怂恿二娘向还在省城打工的弟弟告急,冬至立马将工地上的工钱悉数支援给哥哥。

春来女儿两岁那年,冬至在工地上谈了个对象,外地姑娘,挺实诚的,冬至觉得不错,就领回家来准备用积攒的一点积蓄结婚。春来这年正好拿到了村委会审批下来的宅基地证书,准备盖新房,需要好几万元,又向冬至告急。

冬至听了春来的话,支吾了半响,说:“哥呀,这回事儿赶齐了,还真对不住,过些日子我想结婚,还得借钱,哪有钱给你啊!”

“冬至,你现在年龄小,别急着结婚,你先拿钱给我去盖房,等过一、半年我的工资就能结存一些钱,你再拿去结婚也不迟!”春来急切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你都有孩子了,还不让我结婚,这么多年挣钱供你花,你竟然这样自私!真是个白眼狼!”冬至有些愤怒。

“你急什么!谁让你挣钱供我了,自找的,怨谁!”春来轻蔑地说。

“我自找的!我贱是吧!没良心的家伙,有钱我也不会给你,!”冬至气得脸色铁青。

“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不靠你生活了,家里的房我也不要了,我们分家,我自己盖房子!但是,你占了老房,娘就得由你来养活!”春来放出了狠话。

“分就分,谁稀罕和你这样的白眼狼在一个锅里吃饭!”冬至出离愤怒了。

春来和冬至争吵的时候,二娘去了田地里,回来时两个儿子已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快要拳脚相向。她夹在两个儿子中间,一会儿教育这个,一会儿批评那个,可儿大不由娘,她的两个犟牛儿子谁也不听劝。

没办法,只好分家。春来家两口子分出去另起炉灶,盖新房,冬至结了婚,还住老房,二娘由冬至养老送终,自此两人毫无瓜葛不相往来。二娘放心不下春来的媳妇和孙女,偷偷去过几次春来家,可是春来两口子都因分家的事迁怒于二娘,每一次见到二娘都骂骂咧咧的,回来之后,冬至知道了,也少不了一通埋怨,弄得二娘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冬至婚后不到两年,媳妇小娟就生下一个胖小子,冬至一家喜上眉梢,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精心养育着给他们家延续香火的男丁。不料,孩子长到三岁多,还不会像同龄的孩子一样说话,吃饭玩耍反应迟钝,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一步三打拐。冬至觉得孩子不大对劲,连忙领孩子去市里的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束后,大夫告诉冬至,孩子得的是脑瘫,是一种比较复杂的病症,市里的医院没法治,恐怕得到省里或者北京的医院去治疗,末了大夫还专门叮咛了一句,这病难治,花钱多,你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从医院回来,冬至一家愁坏了,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二娘和冬至一商量,想到了一个办法:二娘在家看门种田,冬至和小娟带孩子去北京打工,边打工挣钱边给孩子找好医院治病。

冬至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间,他一边打工一边给孩子治病,花了好多钱,孩子病情有所好转,但效果不明显。冬至一直坚信,只要坚持治疗孩子一定会好转的。

为了孩子,冬至一直在外忙碌着奔波着,十几年中只回过几次家,只有二娘一个人在家看门种庄稼纺麻绳,省吃俭用,结余下的钱就给冬至让他添补孩子的医药费用。可是,孩子的病仍然没有起色,这成了二娘的一块大心病,只要逢人就抹眼掉泪,念叨儿子冬至的苦楚和孙子的病痛。每天清早或傍晚,只要有闲工夫,二娘都会去村口坐在大榆树下的青石板上向远处眺望,急切地等待儿子领着孙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然而,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好多年过去了,还是等不到孩子们回来,最后,二娘只好絮絮叨叨怏怏地回家。

前些年,二娘的身体还行,除了下地干活有时间还给春来帮忙带孩子,隔三差五地到离得较远的村西头的春来家混顿饭吃。生孩子时月子里二娘落下风湿病,腰腿疼痛,近几年越来越严重,身体越来越差。春来的孩子大了,用不着二娘去看护,春来两口子对二娘就慢慢嫌弃起来,每一次二娘去春来家,春来和媳妇都会爱理不理的,有时候还指桑骂槐地给二娘脸色看,每去一次,二娘的心里就冰凉一回。

后来,二娘的心凉透了,她指望不上春来,再也没有到春来家去,就一个人拾柴,用瓦罐提水,烧火做饭,饱一顿饥一顿过着。好在冬至的堂兄旺财是个热心肠人,他家和冬至家是房挨房的邻居,堂嫂慧儿人也很贤惠随和,看到老人没水吃或没柴烧的时候就给她帮忙弄,还时不时的留老人在她家吃饭,帮了不少的忙。

二娘虽然有些老眼昏花颠三倒四,但有一件事她记得很清楚,就是每天在村口大榆树下的青石板上坐一会儿去碰碰自己的运气,但她的运气总不那么好。

昨天,二娘就是坐在村口青石板上等了老半天儿子孙子后才来旺财家说那些糊涂话的,离开的时候,慧儿还叮咛了好几遍让二娘今天在她家吃中午饭。

天放晴了,太阳跳出了云层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中,刘家窑的村庄里各种饭菜的香味弥漫开来,其中当然有旺财家的。今天天冷,慧儿蒸了米饭,吵了好几个热菜。这么多饭菜,跟过年似的,让旺财的胃口大开,他津津有味地边喝酒吃饭边对媳妇说,慧儿,去叫二娘过来一起吃饭。慧儿早就吃完了,一听旺财说的话,猛子里想起她昨天说的话,放下碗筷,急忙下炕去了。

“二娘!二娘!!---旺财!快来啊!快来看啊!!”不大一会隔壁冬至家传来了媳妇慧儿的叫喊声。

旺财吃了一惊,急忙撂下饭碗和酒盅,跳下炕,套上鞋,便夺门而出。

旺财跳进冬至家院里,跃进正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二娘已手扶门墩头朝下僵硬地蜷缩在地上,银白的头发落了些雪花,炕已冰凉,炕上的被褥一头搭在炕上一头落在地上,喝水的缸子土巴子碗也一古脑儿地掉在地上,身后一滩大小便虽已凝固却还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悲凉凄婉的气氛,——二娘已经走了。

面如土色的慧儿见旺财进来,战战兢兢地拉着旺财的胳膊说:“旺财,你看,二娘还有救吗?”

旺财把手伸在二娘的鼻孔前,感觉除了冰凉再没有一丝气息。他回过头怔怔地对慧儿说:“二娘走了,没救了!我先在这儿守着,你快去喊庄里人和春来吧!”

慧儿听说急忙跑到村里的路上,一边跑一边喊:“冬至娘走了,老少爷们,快来帮忙啊!------”。慧儿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叫。喊叫声惊动了整个村庄,男人,女人,老的,小的,人们从不同方向赶来,一看那一幅场景都禁不住落泪了。

不知是谁通知了村西头的春来,过了老大一阵他和媳妇也赶了过来,进门一看屋内的阵势,在娘的身上轻轻一摸然后缩回手起身对村子里有威望的永德叔说:“叔,我娘是咋死的?冬至为了钱不管我娘,我娘走了,现在你说咋办?”

永德叔瞪了一眼春来说:“咋死的!你这当后人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人死了,该干拌干拌该凉拌凉拌,还能指望你这个乡镇干部!”

永德叔说完,咳嗽两声后面向院里的老少爷们高声说道:“各位乡亲,老兄弟大侄子们,冬至娘寡居几十年养活孩子活得挺不容易,如今阳寿已尽,走得也很干脆。冬至为了孩子在外打拼一时不能回来,当务之急,一是要设法打电话給冬至让他回来,二是丧葬费用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冬至的经济情况,他回来也一时拿不出多少钱的,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种一个山上的地吃一个泉里的水,我看每家再出点钱,帮帮冬至,把冬至娘殡埋了吧!在这里,我替冬至向大家致谢了!”说着永德叔向大火连连鞠了几个躬。

永德叔话音一落,刘家窑的人们都议论开了,这个说,冬至娘那么好的人,走得太可怜了,掏点钱把老人高抬深埋,应该的!那个说,冬至也挺难活的,老娘无人照顾,孩子又有病,唉,这事摊到谁身上都扛不起啊,乡里乡亲的,咋说也得帮帮他!也有一些人,边说话边用冷眼瞅蹲在炕跟前的春来。春来好像没看见,继续蹲在地上吸烟。

大家边议论边行动,兜里揣钱的,当场解囊,没带钱的就回家去取,这家五十,那家一百,各人根据自己实际,都力所能及的帮助冬至殡埋老娘,不多时就筹集了五、六千元钱。在大家集资的时候,永德叔已安排人手给冬至娘擦洗身子,穿寿衣,落草,请阴阳定日子,请木匠做棺材,殡埋的各项俗礼和程序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后半夜,冬至从省城赶了回来。给他打电话的人说,他娘病重得很得赶紧回来,他就买了个站票连夜急匆匆赶回来了。冬至一进门,看见正屋灵帐中央那个大大的“奠”字,便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跪在灵前,只哭了一声“娘啊!”就觉得五内俱焚天旋地转脑袋里“嗡”的一声便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吃了一惊,都上前七手八脚地抢救冬至,有的掐人中,有的抚摸胸部,有的灌开水,侍弄了好一阵,冬至才“哇”地哭出声来:“娘啊,你咋就这么走了!你咋不等等你没本事的儿子和苦命的孙子呢!娘啊,三十几年前的今天,你在滴水成冰的时候生养了我,如今又在滴水成冰的时候走了,受罪的娘啊,你让儿子咋见人啊!”

冬至哭得悲痛欲绝珠泪涟涟,春来却在一旁冷眼相看,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那意思是说,平日里你不管老人,这会儿干嚎什么。

冬至哭够了,转向炕上的永德叔等几位庄里老人,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说:“各位叔伯,冬至为了孩子没有敬老娘,让老娘遭罪,我实在没脸见人啊!”冬至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继续说,“老娘活的时候遭了罪,走的时候我想让她热热闹闹的,可是我来的时候只向老板借了三千元钱,这恐怕不够用吧!”

“三千元肯定不够!”永德叔捋捋胡须顿了顿说,“不过,钱的事你别操心,你没来之前村里人已经给你凑了五、六千元,加上你带的,应该够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给你娘多烧些纸钱,再陪她两天。阴阳说后天日子好,就可以下葬了!”

永德叔说得很轻松,冬至听了却觉得很沉重,因为他欠娘的欠庄里人的情太多了,他觉得一辈子都还不清。想到这里,冬至又趴在灵前放声恸哭起来,唯有哭,才能表达他的歉疚和感激,才能发泄他心中的悲哀和愤懑。

悲怆的唢呐吹了两天两夜,不同版本的冥钱烧了两天两夜。冬月二十六日,二娘就要出殡下葬了。按农村习俗,出殡的时候得由长子来顶孝子盆(死者生前用过的便盆,出殡时由孝子顶在头上,以示孝心),而且得分担一半左右的丧葬费用。二娘的孝子盆,永德叔等几位庄里老人和冬至商量过了,是万万不能让老大春来来顶的,必须由冬至来顶,因为春来顶了,也不会出钱,谁不知道他怕老婆的名声呢!当然,这事春来是不知道的!

出殡那天,起丧的时候,永德叔故意高喊:“起丧,老大顶孝子盆!”

永德叔一喊,春来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然后按着腰走到永德叔面前说:“叔,我的腰椎病犯了,这孝子盆------”

永德叔连看都没看春来一眼,又高声喊道:“冬至,顶孝子盆!”

于是,冬至顶着孝子盆,出殡送葬的队伍便在鞭炮声中吹吹打打哭哭啼啼地向前出发了!

送葬的队伍里,春来暗自庆幸:我这腰椎病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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