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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槽下——家乡地名考之一

2016-10-16 17:21 作者:胡协胜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油槽下

——家乡地名考之一

胡协胜

有时,我们会觉得自己很难,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人比我们更难!如果我们能够从容、淡然,当一切成为过往,我们会怀念我们曾经的坚守和那份独有的心酸……

我老家是赣南的一个小山村。打从我记事起,油槽下就是村里的小学。一条小溪从杉棚里出来,途经鹅公坑、社官前,与从竹篙岭出来的另一条小溪在这里汇合,往外经过大树下,流入山外的小河,最后汇入赣江。我读小学那会,全村估计也就二三十户人家,一二百人,分布在上述几个小屋场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既然叫油槽下,说明这里曾经是个榨油坊,原先属于我们村一个有钱的人家,后来收归集体,用作村小上课,和我一个按辈份叫伯伯的住家。一间大泥墙房子,上面盖着灰瓦,被分成了三个部分,两头门进出。最靠里的是伯伯的灶间,一家人煮饭吃饭,单独一头门。桌子、灶台、柴火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在一起,里边还有一张床,晚上伯伯的母亲带着孙女住。我们这些学生渴了,经常跑来这里,推开虚掩的门,用葫芦勺子从大水缸里盛上一瓢水,仰起头咕噜咕噜喝完又往外跑。中间部分是教室,放着学生从家里搬来的破旧的课桌凳子,有的人家没有,也有办法,就在地上打两枚木桩,再钉一块木板,权当作课桌,在上面看书写字。这样的课桌大小规格不一,没办法对整齐,勉强可以看出摆了三排。一块油漆斑驳的黑板,斜靠在教室与灶间的隔墙上,用来老师上课时板书。外面的部分又从中间隔了一下,分成两个小间,一间用来老师休息、备课改作业,一间伯伯两公婆带着他们的傻儿子住,两头小门正对着黑板。

只要稍加观察,还是可以看到很多榨油坊留下的痕迹,并联想到榨油的场景。外面的空坪,也就是村小的操场,可以用来翻晒花生、木梓果,堆放烘烤的柴火。灶间当初应该是辗房,从竹篙岭出来的小溪在房子的背后被拦截下来,引到灶间旁边的大水坑里,有一个较大的落差,可以作为动力,冲得木做的叶轮不断翻滚,从而带动辗槽的铁轮子不停地转动,把糟里的花生、木梓果辗碎。辗碎的花生、木梓果还得装入大甑用火去蒸,蒸得恰到好处了再倒入一个铁箍内,用干稻草包裹起来,压实,做成一个个大小一样的饼子。这些饼子被码成一摞一摞,竖起来整齐地放在木制的榨油机上,再放上一块木板用木楔固定。接下来,才可以开始榨油。身体壮实的打油佬有节奏地摆动着悬挂在屋顶梁子上笨重的撞杆,一下一下撞击着油饼。随着撞杆的撞击,油就从油饼上一滴一滴挤了出来,顺着沟槽汇成一线流入桶里,空气中开始弥满着浓郁的油香……做这些事需要较大的空间,只能是在教室的位置。

最初,选在这里做榨油坊,有一定的道理。除去方便引溪水作为动力,地方也很中心。从周边的屋场到这里,路程都差不多,也就一两华里路。后来选在这里办小学,也一样合适,相对公平,各个屋场的细伢子来念书路都差不多远。

每天早上,在家里吃过饭,要去读书的小孩子就背着书包从各自的屋场出来,沿着蜿蜒的山路,从三个方向往油槽下集中。有三五成群约好一起去的,也有像落脚鸭一样单独去的。有的后面跟着一条黄或黑的土狗,怎么也赶不回去,就只好带来蹭课。还有的拿着一把茅镰,挎着一只畚箕,家里人分配了任务,放了学要摘一畚箕猪菜,或割一畚箕鱼草回去。那时还是大集体,包产到户后,还有牵着家里的牛来上学的。这些都是家里比较困难,也更懂事、更听话的细伢子。对这些事老师不会管,也管不了。老师自己也经常带一个大竹篓子来,篓子比畚箕大,装得下更多的猪菜或鱼草。

时间差不多了,老师就会来到教室门口,吹起口哨。随着尖厉的口哨声响起,在操场、溪边、田间摘猪菜、割鱼草或玩耍的孩子,陆陆续续回到教室。生产队上工,也吹这种口哨。住在这里的伯伯曾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他也有一只这样的口哨。有几次没放好被他的傻儿子拿来吹着玩,大家误以为上课了,对他好一顿谩骂,有人觉得不解气,看到傻子奶奶不在,还会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狠狠敲他的脑壳。傻子痛得大叫了起来,他奶奶从灶间出来,一边护着、哄着孙子,一边骂欺侮她孙子的人。

该到的都到的差不多了,老师连续咳嗽几声,提醒大家不要说话,教室里静了下来,开始上课了。一般是先复习一遍昨天讲的内容,看同学们有没有记住,然后才开始讲新课。油槽下小学可以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只学两门课,语文、数学。学生最多时候近30人,人少时不到10人,主要是后来快撤点的时候,好多人去了外面读。只有一个老师,起初是我父亲,我升三年级时父亲到村里去当会计,就换成我四叔。我父亲读到高小,四叔读到高中,算是我们村有点文化的人。三个年级的学生坐在一个教室,也没关系,老师有办法,从一年级开始按顺序来,分开讲。

首先,“二、三年级的学生写字,一年级的学生看黑板,跟我读,'a o e i u ü'、'b p m f d t n l'”

接下来,“一、三年级的写字,二年级的同学翻到口诀表,跟着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再接下来,“一、二年级的写字,三年级的学生打开书看到课本,一起读'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农民伯伯又下田种地了……”

老师用并不标准带有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领读,同学们跟着用更加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读,稚嫩且不整齐的声音拖得很长,略显夸张,从教室里传出,一头撞向四边的山峦,和着潺潺的溪水声消失在油槽下的上空……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学生不守时间姗姗来迟,事后告诉老师这样那样的理由,大家都上课老半天了,才趁着老师板书偷偷溜了进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引得旁边的人嘀嘀咕咕、轻声低语。总是有那么几个调皮捣乱的学生不守规则,不按老师的吩咐写字,参加到其他年级的朗读,引来一阵哄笑。老师尽管面露愠色,但已经见惯不惯习以为常了,至多是嘴上呵斥几句,非到万一,那根木做的教棒很少排上用场,敲在学生的手掌上,或者屁股上。

伯伯长得五大三粗,力气大,性子也直,不会偷懒,吃得亏,被村里人选来当生产队长。那时大家都很穷,生活也很艰苦,但生产队的功夫却很多。伯伯一大早就要去队部召集社员安排上工。他一共养了四个子女,三女一男,两个女儿夭折了,留下一个女儿和一个傻儿子。他女儿小时候很乖很听话,经常被大人支使去做这做那,有时也会跟着伯母到生产队干活的地方去玩,家里一般只留下老奶奶和她的傻孙子两人。

傻子是没办法上学的,据说,等到我们放学后,偌大的教室一个人都没有,傻子会每个位置都坐坐,找到那些个粗心大意的学生拉下的纸和笔,模仿我们上课的样子,嘴上煞有介事地念叨不停。为此,每次放学,老师都会告诉大家,要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不能留在教室里,否则,弄丢了课本后果很严重。我们在教室里上课时,为免得吵到我们,老奶奶都会把孙子带开,到灶间做事。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带到操场上,搬两个木橔子相对坐着,奶奶一边做着手头上的活,如择菜、剥豆子、拣混在米中的谷粒和砂子,一边教孙子念儿歌。

“老表,你姓什么?/姓胡。/什么胡?/平胡。/什么坪?/竹坪。/什么竹?/黄竹。/什么黄?/蛋黄。/什么蛋?/鸭蛋。/什么鸭?/胡鸭。/什么壶,/茶壶。/什么茶?/嫩茶。/什么嫩?/头发嫩。/一脚踢你到广东省!”

我们那儿大部分人家姓胡。这首儿歌说的大概是个外地人,到我们村,跟村里的人一问一答,属于典型的无厘头。

还有。“麻雕嘞,飞过河/无无娘寻外婆/外婆不在家/舅公喊我台上坐,舅母喊我灶背栖/舅母舅母你别骂,过了明年我就嫁/嫁到哪嘞,嫁到马齐坝/又有糖,又有蔗/花生豆子剥到。”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儿歌,有几个版本,差异不大,讲的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妹崽子无家可归,投奔外婆家。我后来在《南康县志》里看到过,里面说到的马齐坝在千年古镇唐江旁边,土地肥沃,村民富庶,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老奶奶只会这两首儿歌,从头念到尾,念完又从头再念。一开始,孙子会跟着她嘟哝着,但声音含混不清,除了老奶奶,旁人是听不清楚的。傻子念着念着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地上正在搬家连成一线的蚂蚁,用手指从中间划拉一下,蚂蚁遇到了大麻烦,闻不到气味,找不着方向,只好四处乱转,要好一会试探才能找到路,继续连成一条线,傻子便又会从中间划拉一下。或者,仔细研究一旁很有些时间的猪屎,和在猪屎中拱着的屎壳螂,并捉来玩……一丝口水从傻子的嘴角流了下来。老奶奶没有发觉,依然念个不停,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及至看到孙子抓屎壳螂玩,才回过神来,在傻子的头上轻轻地敲上几下。

操场其实很小,不到半个篮球场大。北面是老师办公室和伯伯房间那堵墙,背风,天很好晒太阳。东边有一道坎头,上去是一丘长条形的稻田,西南两边是两条小溪。从尖角下去,就是两条小溪交汇的地方。因为水路长短的原因,水量一条大些,一条小些,但一年四季,从不断流。平常时溪水很浅,在上面垫上几块大石头就可以过河,不至于踩湿鞋。遇到春季涨大水,就要绕道,或者从搭在溪谷两边的晃悠悠的木板上经过。坐在操场上,四面望去都是山。东西向的山与山相隔,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南北向就是小山沟的走向,稍微远些,但视线也很快就被山挡住了。

傻子累了,靠在奶奶的身上睡着了。老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对面的山和树,看着进坑出坑的黄白的土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着孤零零的电线杆和架在上面的细细的电线。这并不是真正的电线,而是放广播用的,因为地方偏僻,老家晚上都是点煤油灯照明,一直到1998年“三讲”时才通上电,还是市里的书记在我们那挂点才解决。我跟一些朋友说起这事,好多人都不相信

一只山雀从山里飞来,在电线上稍作停留,又箭一般向山外飞去。

没有音乐、美术、体育课,凡是杂课都没有,但我们的课间、课余生活一样可以丰富多彩。如果是冬天,下天,不能出外面,可以呆在在教室里跳数字,双脚离地,按照十次型不停变化,边跳边念数字,从1开始念,一直念到自己不会数了,又从头再来。还可以在墙角挤暖,外面的人从两边紧贴着墙壁往里挤,在里面的人为保住自己的位置防止被挤出局,手脚并用,不惜使出吃奶的力气。但双手难敌众拳,最终还是要被挤出来,只好又加入到两边往里挤的行列,重新开始。大家乐此不疲,打着吆喝,声音似乎要把屋顶掀翻。喊了半天嗓子都喊哑了的老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静静地喝茶休息,对外面的声响充耳不闻,除非有人故意捣蛋,趁机欺侮人,把人家弄哭了,才会出来呵斥、调停。在不停地跳和挤中,脚趾头不痛了,粗布衣衫裹着的瘦小的身体,时不时冒出来的彻骨寒意,也不知跑哪去了。

如果是晴天,可以在空坪上玩老鹰抓小鸡,一个人扮鸡婆张开双臂护着一伙小鸡仔子,一个人扮老鹰左冲右突想方设法去捉小鸡。还可以跳房子,在地上划出并排的两列,分成八个或十个格子,一个格子代表一间房子。每个人轮流单脚踢着一块小瓦片或小磁片,依次经过所有的房子,脚和瓦片都不能占线,否则就算犯规。全部经过了,可以背转身抛瓦片,选上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变成了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以后再跳就要避开,否则也算侵犯物权犯规。这项游戏越往后越难,连续几间房子都被人占了,还要单脚跳过几无可能,好象没有一次可以把所有的房子分完。

如果是秋天,生产队割完禾后,稻田晒干了,还可以到对面去溜石板。教室的对面,隔着小溪,是一丘稻田,稻田靠山处有一块大石板,有个两米高左右,比较平整光滑,是一个天然的滑板场,很好玩。大家争先恐后爬到上面,顺着石板“嗖”、“嗖”地往下溜,一屁股坐在田上,有时没有掌握好重心,或是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摔了个狗吃屎,惹来一阵哄笑。为免得弄脏了衣服,有人事先在田里铺上了晒干的稻草,金黄柔软的稻草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只可惜,这项活动,季节性很强,其他时间稻田或者放满了水,或者载满了禾,我们就只能望石板兴叹,转而去玩其他的东西。

这些是大伙结伴一起玩的,还有两两一起,或者单独玩的,如:抽陀螺,打纸板,折纸飞机,捉蜻蜓。从山上找来一种毛茸茸的黄绿色的草,后来听说它有个很吉祥的名字叫幸运草,把其中的一枝掐断,放在某个枝丫间藏好,让对方寻找,且不能抖动草。把在家里养的蚕宝宝,偷偷带到学校来,互相交换。从泥墙上的小洞里掏土蜂,用火柴盒子装起来养,里面放些摘来的李花、桃花。在荷树籽中间插上一根芒箕梗,做一个袖珍陀螺,放在桌子上旋转。有一种甲壳虫,绿、黄、褐等各色都有,我们叫“新人婆婆”的,喜欢呆在枫树叶子上面,早上很好捉,用线拴住它的脚,牵着线可以让它不停地飞……还可以到小溪边,在油油的水草里,从翻开的小石头下面,摸虾捉蟹。溪里也还有泥鳅、石斑鱼,但他们隐藏得很深,一般很难找到。透明的小虾,伸着长长的触须,受到惊吓,弓着身子,一下弹向远处。褐色的小螃蟹,失去了石头的掩护,慌慌张张,四处横行,想逃往安全的地方躲到另一块石头底下,它们最终都难逃被擒获的命运。如果是三伏天,把小虾、螃蟹放到大辣日头下晒,等他们一会儿变成红色,完全可以直接食用,那个鲜、香、嫩,难于形容,除非亲自尝过,不然是体会不到其中的妙处!

油槽下的岁月并不总是这么宁静祥和,如同被山隔成只有一块邮票大小的天空,一样波诡云谲,变幻莫测。天睛气朗时,阳光普照,有蓝天白云。风雨来袭时,则乌云密布,雷电交加。 用一句俗话说,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便如此偏僻、简陋,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油槽下,也不能例外。学生来自几个屋场,亲疏不同,自然就会拉帮结派,相互间争斗、打架,难于避免。就有那么一两个人,凭借手头力气大、有蛮劲,凭借心胆狠、鬼点子多,脱颖而出,成了学生头子,开始恃强凌弱、耀武扬威。曾经平静的学校暗流涌动,变得不再平静。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老师、背着大人,在私底下进行。

据说,他们会给不喜欢的人取“野号子”,添油加醋说人家家里的臭事,让人抬不起头来。做游戏玩什么东西时,要让他们先来,放学的时候要让他们先走,否则就会对你不客气。看到谁不顺眼了,趁老师、大人不在,或者在放学路上的某个山坳里,扇上一巴掌,或踢上一脚。他们还会抢你的好东西,纸板、陀螺,还有“射皮雕子”也就是自做的弹弓。看到你有什么好吃的,如家里带来的番薯、花生,从山上摘来的“牛卵佗”、“粉筒子”等野果子,也要给他们吃。他们没本子了,没纸写字了,会叫你进贡。他们有很多办法来整那些不听话、不合作的人,打骂恐吓,偷藏你的课本,用粉毛头在你背后写字,把毛毛虫、臭屁虫塞到你书包里。那时我们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如果有,难说他们还会不会问我们要钱。如同后来的学校,经常有高年级的学生敲低年级学生的钱,不给就打你,一直到现在,这样的事也没有完全杜绝,只是多与少程度不同而已。他们家里分了任务要摘猪菜、割鱼草的话,其他人必须先把他们的畚箕装满,才可以去做自己的。我还听过更奇葩的,说有个头子放学回家的路上,累了,要四个人抬着走,两个人抓手,两个人扛脚。我有点怀疑是否真实,老家的山路又小又窄,蜿蜒曲折,高低不平,这样抬的话很容易摔跤,可能比自己走还更不舒服。

对这些事情,我开始并不知晓。因为我跟他们不是一个方向的,平时也很少跟他们一起。更多的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玩,怕说话,也很少问人,经常沉溺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因为父亲是民办老师,我上学很早,起初是在家里没人管,就叫我跟着父亲去学校玩。七个年头,五周岁不到就读一年级,后来就一路读了下去。那个时候,大都要满七周岁才会上学,有的还要更迟些。在我印象中,我总是班上年纪最小的,最不成熟的,因而也跟大家玩不到一块。他们没有因为我父亲是老师,而对我网开一面。有一次拦着我,要我每隔一段时间,向他们贡献本子和纸,说大家都要交,并警告我不能跟父亲说,否则就有我的好看。因为这事,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上学开始有些讨厌,甚至感到几分恐惧,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如何对我。

我们家是大家庭,父亲五兄弟,他做老大,生了我们五姐妹。没分家前,爷爷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父亲,父亲要管学校的事,还要管家里的事,安排一家老小的生活,为没讨老婆的叔叔张罗讨老婆,处理母亲跟伯母之间的家庭矛盾,压力很大。父亲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做人做事低调,不够强势,很少跟人争辩,更多时候委曲求全。在我们兄妹面前,不拘言笑,很严肃,也可能是没时间没精力,反正很少跟我们交流,我们都有点怕他。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自小到大,我就性格敏感,胆小怕事,近乎懦弱,对遭遇的一些不公之事,逆来顺受,都是黙黙承受,非到万一,很少去为自己据理力争。对于这样的事,就是他们不警告,我也不会跟父亲说。事实也是如此,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底,跟谁都没有说过。

油槽下四周的山都不高,介于丘陵与大山之间,山上更多的是芦箕和马尾松、杉树等经济林,落叶乔木、灌木丛也有,但很少。春天,树木、杂草长出了新叶子,一丛丛,一簇簇,嫩黄成为了山的主色调。它们随着季节的更迭,不停地生长并变幻着顔色,由嫩黄而浅绿,而深绿,而黛绿。映山红、桅子花、山樵子花,次第开放,把山点缀得更加美丽,带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欣喜。天气好时,有画眉在山顶的树林里,迎着早晨的第一缕晨曦,快乐地鸣叫,声音婉转动听。深秋或初冬,从遥远的北方吹来的风,肆虐地吹着山上的树木和铁芒箕,奏起一阵又一阵的松涛。如果下,最好是落棉花瓣而不是米豆雪,那就更好看了,一夜起来,每个山峦都一片雪白,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在油槽下度过三个春秋,从四年级开始,就只能到更远的大坑附中去读了,在那里可以一直读到初二。从我住的大树下,到大坑附中有十五华里路。每次去,要带上一袋子米,一罐咸菜,到学样住宿。一般一个星期回一次,没有菜了,有时也会星期三回来。因为要在学校炖饭打热水,每个学生一个学期至少要担两担柴火去。学校也没通电,还要从家里带一盏煤油灯,晚上上自习用。煤油可以从家里带去,也可以去附中旁边的代销店买。

老家的人尽管知道文化很重要,但对孩子念书远不如送去学门手艺更重视。原因有几个方面,大家普遍困难,倒不是说读书要花很多钱,而是不读书就可以帮家里做事,尤其是女孩子,迟早是别家的人,她们在家里更会做事,可以顶半个大人。就算读到高中又怎么样,没有考上大学,还是要回家种田。有的多读了几年,反而会坏事,把人读懒了,郞不郎,秀不秀的,象我们屋场里一个叫哥哥的更麻烦。有关他的事,我会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还有,老家地方偏僻,去学校路途太远,细伢子走这么远,很多地方没有人家,坑头旮旯的,大人有点不放心,特别是女孩子,就更不放心了。那时候,我们那儿几乎所有的女孩子,象我妹妹、还有我堂妹她们,都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我妹妹曾经也想去大坑附中读,但其他人都不去,找不到伴只好作罢。母亲常跟我说,妹妹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兄弟几个,能继续读下去,一定可以象我一样考上大学,也就不用作田了,妹妹其实很有天份,蛮会读书的。为了佐证,母亲会举妹妹的大女儿为例,靠自己的刻苦考入了区重点南康中学。我知道母亲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妹妹为我们家作出了很大的牺牲,要我们兄弟多帮帮妹妹。

后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住在竹篙岭的一个我叫哥哥的考上了赣南师院,隔一年我们屋场上又有一个人考取了林校,从那以后,陆陆续续,老家考出了不少人。周围有些很多大屋场,都自叹弗如,让老家人一下子长了脸,变得无比自豪,对读书也更加重视,舍得花本钱让孩子念书了。有些人就开始去找原因,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都是从油槽下出去的,跟着油槽下也成了好地方。一个半路出家的风水先生在油槽下呆了半天,爬上四周的几个山峰仔细看了看,说这里不但有座文峰,还有条文峰水。邻村的一个人有儿子在读高中,不知听了哪位高人指点,天没亮就来到了油槽下,取了一抔土带回去。我听家里的人说起这事,觉得很有些好笑。如果一定要去找点什么,我更愿意用两句大家用都用烂了的话,穷则思变,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老家的人才不管我信与不信,反正他们信。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老家好多人都去了城里打工,买房或租房住到了城里,孩子也跟着到了城里的学校念书。曾经热闹的乡村,日趋萧条和冷清,只留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住在乡下的老屋,守护着古老的村庄。近些年,有的人条件好了,难于割舍那份家乡的情结,赶上政府实行土坯房改造补助的政策,把老屋拆了,盖起了一座座红砖房,过时节回来住得更舒服些。尽管一条坑里没几个人,还是修通了公路,后来又铺上了水泥路。修路政府有点补助,不足部分就要靠村民捐款,住在社官前的一个在广西开公司的兄弟一个人捐了二十多万元。

甲午马年,我在老家过春节,沿着新修好的水泥公路,一路闲逛,一直走到油槽下。村小早就撤了,但大泥墙屋子还在。伯母一家也还在那里住,不过不是住在泥墙屋子里了,而是住在自己家做的土房子,就在操场坎上的那丘稻田的位置。老奶奶过世了,傻子病死了,伯伯也过世了。伯伯跟女儿吵架,气不过喝了半瓶农药准备自杀,幸得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他的身体本来不错,自那以后便弱了许多,过了没几年得病死了。伯母招了一个女婿,我去的时候,伯母正带着她外孙子坐在操场上玩。我叫了她一声伯母,她端详了我好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胜崽,你不叫我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再过一年,伯母家也做了红砖房,搬到了外面去住,油槽下就剩下两座空房子了。没有人住的泥房子,终久都会倒塌。那时候,这里也许就只有一块空坪了,别说再去找榨油坊的痕迹,恐怕连找油槽下小学的痕迹也找不到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老家的人,还有谁会记得、关心一个叫油槽下的地方?

丙申猴年四月十二日深夜草就于崇义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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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槽下——家乡地名考之一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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