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父亲

假如眼睛是录像机，大脑是无限量的储存卡多好，那么，我会把和父亲相处九年的所有情形都记录下来，有空就一一回放。写这篇散文时，可以用清晰的画面来展现美好的时光。

我在记忆搜寻，发现最初的记忆大约是我六岁的时候，那次在外婆家玩，母亲和外婆在屋外闲聊，我溜进房间，爬上水泥桌面，桌面像野牛蹦起，翻过来，将我掀翻在地，桌上的雪白的陶瓷茶壶掉下来狠狠地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当时就昏了过去。当我惺忪地睁开眼，天空细雨濛濛，周围是茂密的枞树林。我正趴在父亲瘦弱的背上，没有痛，倒是像睡在摇篮里，受着轻摇慢晃。旁边是满眼惶恐的母亲，满头大汗地小跑着。想必父亲也是在跑着，他心拧着一股劲，要跟死神赛跑，拼尽浑身力气，要把我送到七八里远的镇医院里吧？不一会儿，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此刻想来，如果一生就这样睡在父亲的背上是多么幸福！

父亲是个读书人，在生产队做会计，巴望我能乖巧听话，认真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可是我小时候生性顽劣。炎热的夏天，趁着大人们午睡时，我偷偷带着两三个玩伴溜进池塘游泳。灼热的阳光照耀寂静的池塘里碧绿清澈的水，三四个六七岁的孩子在不知深浅的水里做着游戏。有人说:“谁能泳到最深处的塘中央，谁就是大英雄”。我争强好胜，把几天前村里淹死一个小孩的事忘在脑后，也不把父亲的叮嘱记在心里，逞能地游到深不见底的水中央。然后，在同伴们面前洋洋得意。那天，夕阳落进天柱峰，村庄里金辉匝地。我游泳后回家，父亲像怒目金刚似得站在门前，看着我浑身湿淋淋的，火冒三丈，挥起瘦筋筋的手，缩五指，朝我砸下来，嘴里说着:“叫你不要玩水，又去玩水！”我一转背，像小兔子一样跑远了。父亲追了十几步，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跑远，远远地装出凶狠的样子喊着:“晚上跟你算账！”而到晚上，我在母亲的庇护下，安然无恙。此刻，想起这件事来，我是多么想挨上父亲的一个“光粒子”（敲指头）！或许从那开始就会变得温顺懂事些，或许，我傻站着，父亲挥舞的手在落 到我的头上时，又会缩回去吧，他怎么忍心打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呢？

随着父亲的病加重，他无力管教我。他从安庆做完盲肠炎切割手术后，家里背负起巨额债务，几乎无钱度日。丘陵地带的晚秋早晚清冷，尤其对于衣着单薄，身体孱弱的父亲来说更如此。迫于寒冷难耐，父亲花十二元钱，买了一件黑色的克丝米线裤。父亲翻出包装好的裤子，端详着想穿在身上，又舍不得。刚巧，祖母看见了，经过盘问，父亲无奈地道出实情。祖母大发雷霆，严加训斥父亲。逼迫他把衣服退回去。我呆呆地看着父亲满脸无奈地下床，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石，摇晃着骨瘦如柴的身子，顺着村里窄窄的曲折巷道往前走。门外，几位对门家的婶娘心疼地看着这一幕。礼野妈妈朝我呵道:“还不把你伯伯（爸爸）拉回来，他么样能走到街上咋？！”

我如梦初醒，拼命朝父亲的方向跑去。当我追到村口时，寒风从远处呼呼地吹来，枯叶疏落的杨树被吹的不停摇摆。风中的父亲裤子像猎猎的旗帜飘摆着，让我想起菜地里的稻草人。我撵过去，抱住父亲如竹子的细腿。哭着说:“家去！家去！”。

父亲站立不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拉他，扯他。他机器似地慢慢地跟我往回走。村里几个婶娘站在晒谷场上，望着我们，抹着眼泪。

当我开始向这个世界张望时，天好似摇摇欲坠，地好似晃动着要塌下去，巨大的黑暗仿佛要降临。一日，屋外艳阳高照，屋内一派等待末日来临的气氛。忽然，“照相喔！照相喔！”，一个中年男子的吆喝声传进寂静屋里，像一块大石头落进平静的湖面，我们心头都荡起了水花。祖母看着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暗暗觉得来日不多，于是，提议让父亲照张像。我，姐姐，母亲也跟着附和鼓动。父亲轻轻摇摇头，悲怆地说:“我没有为孩子们做什么，不值得纪念。何况，孩子都还小，以后他们看见了，会难过的！”说完，无论我们怎么相劝，他不言语。以至于父亲在这个世界度过四十八年的时光，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以至于，至今我都不知道父亲确切的模样，只能在小姑和邻居们说我像父亲的话里，感到一丝的安慰。

此后不久的一天早晨，我吃完山芋粥，背起书包，准备上学去。刚到门口，被麻爷拦住，他一脸凄然地说:“今天就不要上学了”。听着他的话，我隐隐感觉到，死神就要降临我家。我默默地放下书包，静静地坐在父亲的床前。

大约到了十点多，父亲的嘴嗫嚅着，发不出声音。祖母急忙叫我拿笔和纸。

父亲握笔的手颤抖着，在纸上写不出字，一会掉落在被子上，只得伸出两只手指，极力想说出什么，却说不出来。

祖母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你不放心我和小伢。”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一定坚持把他带到十七岁！”祖母哽咽着说完，父亲就断气了。

屋里，响起无比凄惨的哭声。

时光荏苒，一去三十多年了，那时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人生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死神将自己的亲人带走更痛苦？然而，父亲生命固然被带走了，可是，他的情义流淌在我的心间；他的灵魂融入到我的灵魂之中，如今，我用相似于父亲的容貌行走于世，也用相似于父亲的情怀面对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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