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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的邓来生

2016-08-08 21:19 作者:笑杨杨  | 6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六月的一天早上,一棵棵绿油油的包谷亭亭玉立着。它那飘逸修长的叶片如少女的秀发随风拂动,姿态婆娑曼妙。邓来生挥动锄头壅着包谷。太阳照在包谷地里,包谷叶片轻抚着他的手、他的脸。叶片上的露珠清凉凉的••••••邓来生感到神清气爽。

房前屋后,他和妻子满腔热情地开垦了零零散散的差不多一亩多地。他们在地里种上包谷、洋芋、白菜等等。

邓来生自从三年前单位破产下岗后,他就跟着妻子学种地。妻子常常像教小学生一样对他说:别看泥土默默的、憨憨的,如果你对它不用心,三心二意,那它对你也就随便扯起几片叶子让你看看而已;如果你对它用心用力,实实在在,那他对你自然就是色满园,瓜果飘香••••••

就这样,邓来生上了这项人类最初级、最纯粹的劳动。他开始觉得,生活就是要有泥土味。有泥土味的生活才让人最踏实。

这里过去是一个大型机械厂,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厂子坐落在绵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就像某个顽皮的小孩在吃饼干时,随意地把饼干屑撒了一地,结果这些饼干屑就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幢幢建筑物。足球场一样大的车间,云彩一般高的烟囱;河水流淌着机器的轰鸣;钢铁与钢铁激烈地碰撞•••••

东南边是交相错落着四十多排小平房的职工住宿区,与两个自然村相连。厂区与生活区相隔一百多米,就像大山里的豹子喜欢上了优雅的狐狸,她们相拥而眠,携手同行,难分难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些平房被高高低低的绿树遮掩着;山雀的唧唧声远远近近地回荡着;让人感到格外清新、寂静。看得出,这里曾经辉煌热闹过。如果没有人特别注意到那些疲惫不堪,摇摇欲坠,自惭形秽的房屋,这里也算得上是个世外桃源。

邓来生喜欢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如果不是下天的话,房间三十多平,庭院却有四十多平。庭院里有一棵桂花树,还有一棵月季;庭院里常常装满了金色的阳光。一家人在庭院里听音乐,闻花香,晒衣服,晒瓜子••••••傻傻的呆坐着也可以。

如果你没有特别注意到房间里天花板上那些不速之客留下的足迹与粪便-----那些被雨水长期浸泡,长期渗透而鸠占鹊巢,恬不知耻留下来的,发黑发黄的奇形怪状的污渍;那一小朵一小朵密密麻麻下垂着的张牙舞爪的霉菌••••••如果你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些,那你真的会以为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这些平房的墙砖完全裸露在外面,靠近地面的砂灰已完全脱落。墙砖经过四十多年的日晒雨淋已经风化,一碰上去就抹一手灰。屋顶的很多椽子已经腐朽,人基本不能上去了,很难修理。

如果不是雨天,邓来生很喜欢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用他的话说:这样的房子会呼吸!不像城里的房子-----墙上抹的、地上涂的、顶上刷的都有毒;而且还要花很多钱才能吸到这些毒••••••

厂子在破产以前,在住房改革期间,非常庄重、严肃地进行了三次职工集资建房。前两次,要双职工或两个居民户口的家庭才能享受。邓来生没有资格,他的妻子是农村户口。最后一次集资建房数量有限,邓来生没排上号。

就这样,当了三十二年工人,苦了大半辈子的邓来生;拿了二十八个奖状,已经五十三岁的邓来生;仅一套四十平的住房都没混上。可邓来生自有他的说法:不是我一人没房,全厂还有八百多无房户。

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子价格直线上升,买房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厂子破产那年,几乎天天都有工人、职工家属到市政府去反映住房问题,可是折腾了一年多,房子的问题还是石沉大海••••••

邓来生的客厅里有一台大屁股电视机;沙发是那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布艺沙发,笨重而庞大;电视机旁有一盆吊兰。这吊兰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或是缺乏管理,或是管理不当:叶片廋黄,枝茎萎缩,难以表现出空中花卉的应有姿态。

这些,邓来生没时间去研究。客厅的一面墙上是小孙女自己贴上去的,邻村小学校发给她的一些奖状。

邓来生吃过午饭,抬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正“咕嘟咕嘟”漱口时手机响起来了,他一看是王老哥打来的。他们约好暗号,手机响两声就是叫他去打牌,不用接。

他们常在一家小卖部门口玩牌。小卖部的小老板常年在门口撑起一把大伞,支好桌椅,还免费提供扑克。来玩的人大都在他那里买瓶水,或是买包烟。平时,油盐酱醋什么的?也喜欢去他那里买。

王老哥六十多岁。每天早上都是六点多就起床,起床后就沿着生活区道路漫无目的地走一通。身体一直很好。打牌的另一位人们称为“老掉”,因为打麻将老掉毛。这几天改玩扑克。还有一位是杨老奶,杨老奶的老公是汽车驾驶员,十多年前因一次事故早早离开了她。七十岁的人了,一个人还种着一亩多地••••••

他们长期以来已经养成一种习惯,那就是摸牌时谁也不说话,静悄悄的;他们认为谁要是大声说话,好牌就会从他们手边悄悄溜走。好牌也不喜欢人类大声嚷嚷。

谁要是突然吹了一声口哨,或是哼了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那就对了,肯定是他手上有好牌了。正当杨老奶买牌的时候,王老哥说:来生老弟,我刚才收到一条短信,给你看看••••••说着就把手机递给邓来生。

邓来生接过手机,见屏幕上写着:

西山省某地煤管局副局长高峰,有关部门查出他名下有二十八套房产,分散在全国各地。现已被“双规”。

“天文数字,天文数字啊••••••二十八套房产,至少也好几千万吧?”邓来生说。

“二十八套房----养二十八个小老婆,比过去的皇帝老儿还风流••••••皇帝也只在皇宫里疯,他在全国疯••••••”老掉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看牌的人比打牌人还多。

邓来生说:“我儿子谈了三年的对象,因为没有房,对象一直不肯结婚。”

王老哥说:“前两天,我儿子租住的房屋被拆房子的公司强行拆了,这两天正火烧屁股地倒处找房子••••••谈何容易啊!既要离上班近一些,还要考虑到娃娃读书的问题•••••••离学校不能太远。最要命的是租金好像一之间涨了两倍••••••他隔壁做生意的浙江小伙更惨,伙着四十多个老乡把拆房子的设备给砸了,结果被特警的大皮靴踢得死去活来••••••”

“••••••停。”只听杨老奶喊了个停字----这一个停字把王老哥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个百毒不侵的老太婆要横刀立马,站出来叫特警停呢?却见她手里打出一套QK姊妹对••••••“啪”一声脆响,甩出两张红桃A----戴帽成功。老掉不服,抢牌来洗。

这时,树叶哗哗作响,一阵大风刮过来。邓来生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乌云翻滚,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大作••••••杨老奶嘴里嘟哝着:六月天不该是这样的••••••丢下扑克就跑。

邓来生还没走到家,雨滴就大颗小颗乒乒乓乓地砸了下来。邓来生快跑几步,冲进家门。霎时间,密集的雨水仿佛万箭齐发,倾泻而下。院子的地面上很快就汇成小股小股的水流,急速地奔向涵洞。

邓来生撑开伞,大步跳着过了院子,扑入房间----多么可爱的小孙女,看看她在干什么呢?----电视机旁和沙发上已经分别摆好一个小盆,天花板上的雨滴开始乖乖地滴落到小孙女为它们准备好的小盆里,且把小盆撞得叮咚作响••••••

小孙女此刻就像战斗在抗洪一线的军队指挥官,一边亲自摆放着小桶小盆,一边指挥着外公:“外公,快去里面接雨水!”来生怜爱地摸摸孙女的小脸蛋,跑进里屋,开始和小孙女一起忙碌起来。

邓来生回到客厅,小孙女的举动让他吃了一惊----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弄来他过去的厚厚一沓奖状,正一张一张往墙上贴。还一张一张读出声来••••••优秀团干部••••••新长征突击手••••••先进生产者••••••优秀共产党员••••••

邓来生呆呆看着这些奖状,就像看到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邓来生••••••内心涌起莫名的激动与惆怅。他突然向小孙女诗诗问道:“诗诗,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是奖状呀!”诗诗说。

“不!这些是我的青春!是我的热情!是我的聪明才智!”

“青春,青春是什么?”诗诗紧张地问。邓来生发现自己太激动,像喝了一大杯白酒似的,吓着诗诗了。

邓来生想告诉诗诗,青春就是人生最宝贵的那几年。那几年一过,身体就开始衰老了。但他怕诗诗听不懂。他想了想对诗诗这样说道:“青春就是一个人精力最旺盛的那二十多年时间----就像你过年时刚刚穿上的新衣服,新鞋子。”

诗诗仿佛听懂了一些意思,闪动着两只好奇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说道:“可是外婆早上要拿这些纸来烧火呢!我不让外婆烧••••••我喜欢我的奖状!----外公,你不喜欢你的奖状吗?”

邓来生眼里浸满泪水,一只手摩着诗诗黑亮亮的头发••••••怎样回答小孙女的问题呢?••••••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应该说,这不是简单的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邓来生清楚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就教育自己要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后来读书了,老师常常教育自己要做一个爱学习,爱劳动,助人为乐的好学生;再后来参加工作了,领导又教育自己要做一个艰苦奋斗,吃苦耐劳,技术过硬的好工人••••••

邓来生自认为自己是按这些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的,而且基本上都做到了••••••可是,不知是时代发展太快,还是自己思想早已落伍?还是中国教育与现实严重脱节?四十多年来自己所受的教育,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社会彻底否定了----一个高尚的虚幻的破灭了••••••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那一套被世界狠狠地踹了两脚;啐了一口唾沫,现在还在垃圾堆旁苟延残喘着••••••

他看着这些奖状,仿佛看到老同学,老同事一样倍感亲切••••••于是他激动地对诗诗说:“喜欢,我喜欢这些奖状!”

晚上,诗诗的妈妈打来电话,说他们单位集资建房,比市场上优惠好几万,看家里能不能帮他们凑几万元?妻子为难的表情说:“老二还没结婚,住房问题还不知咋个解决?我们又咋个帮大女儿呢?”妻子说话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听得邓来生心里也是酸酸的••••••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邓来生在包谷地里壅着包谷。上午十一点不到,天气开始特别闷热起来。他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树上知了在不停地叫;隔壁邻居家的音响传出男子浑厚淳朴的歌声: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

••••••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

••••••

邓来生很喜欢这首歌。他正哼哼着,突然看到天边一道白光闪过,邓来生感觉有一个特大的炸雷,就在自己站立的上空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地在动,山在摇••••••

就在一瞬间,邓来生看见离自己不到三十米远,一座高耸的避雷针的顶部被雷电烧红了;那避雷针红得格外刺目,红得让人心惊肉跳••••••还没等到邓来生缓过神来,狂风便挟着雨珠铺天盖地打下来。

邓来生把桶呀盆呀只要能装水的都找来。房间天花板上已经有好几个地方都漏雨了:有的地方是一滴一滴滴下来;有的地方是哗哗地流下来;还有的地方直接是一瓢水一瓢水地泼下来••••••

邓来生忙着把桶里的水往外倒。才倒了这桶,那桶又满了。他还要跑进另外两间屋往外倒水••••••他就这样穿梭在水的世界里。不知泼出了多少桶水?可是漏雨的地方还在增加••••••

他的手软了,腿也软了••••••他强自撑着,找来一堆饮料瓶,把两头切掉,从中间剪开;制成一块块薄片。他驾好梯子,爬上天花板,打开电筒,查找到漏雨的地方,然后把塑料薄片插入破瓦下。

这一办法很快凑效,好几个漏雨的地方被堵住了。他准备下来到另外一间屋去,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下了梯子。他的腰结结实实撞到了茶几上••••••邓来生想坐起来,可是,稍一用力就针刺一样疼,他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

过了一会,还是不能动荡,他只好一寸一寸地向里屋挪动••••••他感觉像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挪到床上。他的背心湿了大半,他太累了,他要好好睡一觉。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好像听到了什么?是的••••••是小孙女摔倒在放学路上的泥水潭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小孙女又冷又怕••••••她哭叫着,不停地哭叫着----外公!外公!

••••••外公!外公••••••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软软的,温温的东西••••••他醒来了,小孙女在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妻子在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拭着身体,并问他好一点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他认为擦一点药酒,躺一躺就会好起来。他很欣慰妻子把小孙女安全地接回了家。他很感激地看着忙碌的妻子。

第二天,邓来生在床上收到一条儿子发来的短信。短信说他们单位集资盖房,要他们打十万元到单位集资建房的账户上等事项。

邓来生很高兴,“啊!啊!”叫了两声。“儿子终于能买房了!儿子终于能买房了!”他自言自语地吼着。妻子听到他的吼声忙跑进屋里。邓来生见妻子进门,忙不迭地把手机拿给妻子看。妻子看了也很高兴,那张长期绷着的脸终于也露出了笑意。

王老哥提着一箱牛奶,一袋苹果来看望邓来生。王老哥建议邓来生还是要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身体,不能大意。邓来生也没当回事,只是礼节性地同意了王老哥的意见。

就在邓来生从梯子上摔下来的第三天,他儿子从省城回到家里。他看到父亲又瘦了一些,不由得一阵伤感。他坐在父亲的床头,削一个大大的苹果。

邓来生说:“你怎么回来了,你要的钱你妈已经给你打卡上了!”

“钱?什么钱?”儿子好像没听懂父亲的话。

“你不是发来短信,说集资建房要十万元吗?父亲说。”

“我没发什么短信呀!我手机丢了!丢了一个多星期了!”儿子说。

“••••••什么?什么?••••••”邓来生脑袋里一片空白。

儿子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手里的苹果滑落到地上,苹果在地上转了一圈滚到了床下。儿子发狂地吼道:

爸!您被骗了!”

2011.12稿

2016/8/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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