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来了又走了
“路路”是一条狗。一条与我陌路相逢后被我唤作“路路”的小狗。那天，我独自去大业坝山顶烽火台，穿过大业坝村时也不知道“路路”是从哪个巷道突然跑出来的，跟在了我身后。
自小，我怕狗，也极不喜欢狗。尤其不喜欢记忆里最早出现的那只常常跟在爷爷身后被爷爷呼来唤去，能给爷爷叼来布鞋的大黄狗。大黄狗早于我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我家。又早早地在我孩提时代懵懂的记忆中失去了踪迹——或许是被爷爷送了人，或许是死了吧。
今天之前，我还真没想过那条大黄狗到底去了那儿。
记得那时候，大黄狗浑身是浅黄色的，腿是白的，脖子上也没有系铁链子，也不是拴在院子里的。它成天跟在爷爷身后，皮毛光滑神气活现地在村子里四处晃荡，还可以进我家的堂屋。
对大黄狗的不喜欢源于小时候那个天空有点阴沉的早晨。那天，并不贪玩的我却在学校被小伙伴搡倒，压折了腿。当我被姐姐背回家妈妈和姐姐慌乱找人帮忙时，我坐在炕沿悬空的腿却被来回走动的大黄狗蹭动。那由于扯动而产生的钻心疼，比刚压折腿时还要剧烈。我哭喊着，瞪着被进屋的爷爷喝止住后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的大黄狗，恐惧中满是憎恶……
后来，我家还养过一条黑狗。黑毛稀疏，头大如斗，样子很是丑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黑狗低沉浑厚却又极具穿透力的狂吠声从喉咙发出来，又目露凶光，狂躁地好似要崩断铁链奔跳而出，常使走过我家门前的村人心惊胆战。黑狗是被拴在我家院子里牛圈旁守护我家的那头老犏牛的，更确切地说，它是我家守家护院的。但因为它的凶残，怕它咬到人，父亲没有把它拴在家门口。
我怕黑狗，当黑狗那颗丑陋的头转向我，即使它眼眸中的凶狠早已消弭无形，我也不由得会胆战心惊。我从来不敢给黑狗喂食，因此小时候没少受到父亲的喝斥和弟弟的撺掇。弟弟倒是不怕黑狗。他会摸黑狗的头，会用手指梳理黑狗稀疏的毛，还会将手臂搭在黑狗的背上依偎在黑狗的身边。每次，弟弟撺掇我不成，便自己去给黑狗喂食。其实，弟弟在家里是承包了给黑狗喂食的活儿的。当弟弟给黑狗喂食时，我总站在黑狗够不着的地方看。这时候黑狗总会低伏身子，摇尾乞怜，吃食前冷不丁伸舌头舔一下弟弟的手背，惊出我一身的冷汗。
黑狗的命运在抓伤我家邻居大婶韩四辈儿家小孩子尤素夫后变得跌宕起来。那天，韩四辈儿抱着尤素夫来我家串门。刚进门时，黑狗用它一贯对外人的咆哮欢迎了他们。韩四辈儿抱着尤素夫在“这畜生，还欺生哩”的惊恐声中被母亲让进了屋。当韩四辈儿在堂屋絮絮叨叨地与母亲瞎扯张家长李家短时，刚学会走路的尤素夫拿着母亲给的已吃了半口的洋芋，在韩四辈儿与母亲的疏忽大意下，无所畏惧地走到了黑狗面前。黑狗看到尤素夫手中的洋芋，挺直的腰干弯曲下来，凶残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但尤素夫一直不喂洋芋，黑狗变得暴躁起来。它后腿一蹬，爪子一扫尤素夫脑门，扑倒了尤素夫。在尤素夫的哭喊声中夺过了尤素夫手中的洋芋。
这一幕被刚下学的我和弟弟看到了。弟弟拦在了黑狗与尤素夫之间。黑狗看到弟弟，瞬间收敛了眼眸中的凶狠，摇着尾巴，爬在了地上。当惊惶失措的母亲在韩四辈儿“打死这个咬人畜生”的诅咒狗声中抱起血流满面的尤素夫时，我看到了尤素夫脑门上那道深深的瘆人的血口子……
这道血口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将我对狗的好感阻隔在内心之外。
父亲指着黑狗说，畜生毕竟是畜生，再这么养总会给人惹祸哩！
于是，在弟弟的哭喊声中，父亲费尽气力将黑狗装在麻袋里，抬到二哥赶的驴车上，让二哥将黑狗拉到远天远地去丢弃。
二哥丢弃黑狗这样的场景在我们家戏剧性地上演了三次。每次，丢弃完黑狗的二哥还没回家，黑狗却已经在路人的惊慌躲避中回家了。也许二哥疼惜弟弟，为弟弟考虑，将黑狗丢的与家并不远。也许正如二哥所说，黑狗鼻子灵，认路，丢到再远的地方也会跑回来。
父亲沉默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手指捏了一下哭红眼的弟弟的鼻子，走进了堂屋。
弟弟又欢天喜地跑向了黑狗……
不久，我和弟弟上了寄宿学校。弟弟照顾黑狗的日子少了起来。我家的老犏牛又宰杀了。没有了守护的老犏牛又少了弟弟喂食的黑狗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它脾气越来越暴躁，有一天居然将家里走近它身边的下蛋母鸡吃进了肚里。
这在当时并不富裕的我家里来说可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听到黑狗被送到舅舅在达板山牧牛羊的草山去护圈这个消息，是在周五那个雨后的黄昏。那天当母亲给放假回家的我和弟弟说时，院子里空气有点沉闷。弟弟没有说话，脸色非常难看，但却异常平静地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我倒是向母亲问了几句关于黑狗凶恶会不会吃了牛羊的话，母亲到底怎样回答我的，现在已不记得了……
后来，除了高中期间对弟弟骑摩托车独自一人去达板山草山看黑狗有深刻影响外，参加工作尤其搬进县城钢筋水泥的“蜗居”后，我对狗抑或是和狗有关的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在亲戚家看到拴养的狗，或在小区门口遇到穿着坎肩打扮的洋里洋气的宠物狗，或在街道岔路口遇到突然窜出的邋里邋遢流浪狗，我都漠然视之，从来不会看上第二眼。
可是，跟着可爱乖巧的“路路”走上烽火台后，我对于狗的性情的认识发生了质的变化。
从大业坝村口到烽火台的路我并不熟悉。那天，看定远处山顶如驼峰般耸立的烽火台，我想走直线前往。可一走进大业坝村，庄廓院外的巷道水泥路七弯八拐，让我绕了好多路。听到身后传来“咻咻”声音，心不由地颤了一下。回头，便看到了一条皮毛浅黄，尾巴蓬松竖立，两耳坚挺，倒三角脸的想亲近我又略带胆怯样的小狗。
我喝斥一声，小狗随即跳开，却又不想离我而去。我走动时，它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那天，风和日丽，景物鲜亮。心情愉悦的我走了一段路后，拿出不知何时装在衣兜里的一块碎饼干，扔到了尾随在后的小狗面前。并喊了一句，来，到我跟前来！
小狗嗅了嗅饼干，没吃，但很快跑到了我的身边。在我的诧异中，它没有了先前的胆怯，在我身前身后奔奔跳跳的，撒着欢儿。仿佛我就是它亲密无间朝夕相处久别重逢的主人。
领我去烽火台！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指着烽火台又对小狗说了一句。
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小狗不再前蹿后跳，箭一样向前射出，跑上了我面前三条水泥岔路中的一条。
对小狗能引路我半信半疑。但抬头看看山顶那突兀的烽火台，觉得小狗走得这条路是能到烽火台的，便迈开腿跟在了小狗的后面。
绕过几户庄廓，走完村庄的水泥路后，小狗毫不犹豫走上了一条两边栽有柳树的上山土路。
至此，我对小狗能引路已经深信不疑了。
树影婆娑的蜿蜒土路上小狗踩着小碎步领着我前行。它时快时慢，总是跑在我前面。当我跟不上它，与它拉开一段距离时，它便会停下来，转过身子蹲在地上等我。等到我走到它面前，它又起身向前跑。当我坐在路边小憩不再跟着它时，它会折返回来，也蹲在我的旁边，和我一起看山下村庄的景色。因为小狗的陪伴，我的心情更加愉悦起来……
跑跑停停间小狗领我快走到土路尽头时，突然向左拐，走上了麦田间的田埂。
我抬头再次看看距离已经不算远的烽火台，想故意逗逗小狗，便不再跟着小狗，沿土路继续前行。
刚走了几步，小狗从田埂跑下来，先是发出“咻咻”地鼻音，又“汪汪”地叫了几声，在我面前左一下右一下的奔跳着，爪子挠起地上的尘土，阻止我前行。
我为小狗的通灵暗喜。便折返后走上了小狗先前要领我去的左边田埂。
小狗停止吠叫，欢快地从我身边蹿过，又跑到了我前面。
麦草青绿，阡陌纵横。小狗总会在田埂交接的地方选出去烽火台的正确路径，领我前行。当临近烽火台时，小狗比我还要激动。它开始欢快奔跑，拉远了与我的距离。
路路，路路，等等我！我心血来潮，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后来细想，这名字也算是贴切的。
小狗停止奔跑。好像这名字就是它以前的名字，现在被它的主人随意喊出来一般。它转身站在烽火台下，耐心地等我走到了它的身边。
路路，上烽火台！我不想休息，便迫不及待地对“路路”下达了命令。
“路路”转过身，引着我从残存的土阶登上了经沧海桑田后风化斑驳千疮百孔的烽火台。
站在烽火台上，环顾四野，村庄山野尽在脚下。那种亘古厚重的古老历史气息扑面而来，使我有了一种想临风振衣呼啸数声畅抒幽怀的冲动。
但，眼光却不自然地被“路路”的神态吸引了过去。
此刻，“路路”蹲在烽火台上，双耳竖起，不停地张嘴吐气哈舌头，身姿巍然犹如一尊雕塑。它躯干挺直，头颅高昂又极像一位守土护国获胜的骄傲将军，俯瞰着脚下自己的千军万马。
我眼前慢慢浮现出了古代将士牵狗戍边的情景，“路路”不正如那将士手中英姿勃发的烈狗吗？也许“路路”血管里流淌着那勃勃英发烈狗的热血，也许“路路”的主人经常会领着它走上烽火台。而记忆深处曾经家里养过的狗的影像也渐渐清晰起来，光亮起来。回眸中，那俊挺的大黄狗，威猛的黑狗，与“路路”的身姿渐渐重合在一起……
狗是人类的朋友！它们有着通人的聪明灵性，生存的愿望只是忠实地守望护主，守护人类家园而已。只要人对它们好，它们绝不会对人坏。
离开烽火台下山时，“路路”又跑在我面前领路。它连续折返奔跑体力有所透支，不停地哈舌吐气，发出粗重的“咻咻”声。我心里疼惜起来，破天荒地第一次对狗有了怜悯的心情。
经过村庄小广场时，几个小孩子跑出来，在我的阻挠甚至谩骂声中，开始不停地撵“路路”。受惊的“路路”在我的呼喊声中，一溜烟跑进巷道，消失了踪影……
几天来，大黄狗黑狗和“路路”的身影时不时闪现在我的眼前，我开始牵挂“路路”。我想再去大业坝村找寻“路路”，想找到“路路”后把它养在家里，像我爷爷牵着大黄狗一样每天牵着“路路”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但又细想，“路路”是山川大地的精灵，适合于在田野村舍间撒野驰骋，城市的“蜗居”会限制它自由的呼吸，便作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