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老教室
再见，老教室
老教室就在新建教学楼旁边，一墙之隔，命运迥异。
仅仅闲置了三年，老教室就已面貌全非：去年一场疾风骤雨，房顶上瓦片松脱，欹斜散乱，裸露出来的黄泥抹面被雨水浸泡滴穿，露出里面或松木或杨木甚至还有竹杆的梁檩来。一扇原本就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铁叶子门如今更是破烂不堪，门槛早已烂掉，仅留有一丝痕迹，门扇底部风雨侵蚀，朽烂出一个足球般大的洞，家禽野鼠往来无碍。后窗的玻璃几乎全都碎掉，一片散了架的窗扇孤寂地躺在枯草瓦砾之间，发黑皴裂，不成个样子。记得当初搬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孩子把插销都插好，松脱的地方都用铁丝缠好的啊！怎么会这样？
凝望着冬日夕阳下掩映在疏林荒草间的老教室，落日的余辉给它苍老羸弱的残躯镀上了一层灿烂而凝重的金色，那种饱蕴着沧桑与厚重的感觉让我的心也沉静。风不动，房屋、枯树、荒草、人都在微晦的暮色里一片肃穆。老教室就像一位晓知天命的老人宁静安祥的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时间，而我却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细若游丝般的叹息，我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虽然我曾不只一次诅咒过它，讨厌它的破败、昏暗、简陋；抱怨它的潮湿、阴冷、酷热，盼望着早一天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那一天真地来临的时候，我却陡然间没来由地生出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跟不舍。和学生一起清除掉房前屋后的杂草垃圾，把教室内外打扫干净，给种在窗下的花草浇了水，关锁好所有的门窗，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望渐行渐远、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老教室，安祥的犹如一位看淡世事的老人，微笑着挥动着一只枯瘦的手臂，一时间心里不知是个啥滋味。
虽然搬离了，好在我仍能天天看到它。站在三楼的阳台上俯视着晨光熹微或暮色苍茫中的老教室，曾经的过往一幕幕如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忘不了，真的，我怎能忘记过去那些或深或浅的印记？它像一缕缕醺风温暖陶醉了我，留给我此生难以遗忘的回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而今，它竟然落魄到现在这般窘况，尽管我曾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幕真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在情感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我是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走向衰弱的，这很是残酷，却又无能为力。我曾热切盼望着它能跟其它房子一样被另做他用，做宿舍，做厂房，做仓库都行，再不济，做间鸡舍也可以啊！不管怎样，只要用着，它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然而，它实在是太过破旧，早在搬离前多年就已被定为危房。然而，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如垂暮的老人残酷地等待时间的宣判，情何以堪！
每次走进老教室，我都需要拿出很大的勇气。我不忍心看到它破败苍老的容颜，更听不得它声声沉重又无奈的轻息。水渍斑驳的黑板上还能依稀可见当初我用粉笔书写的“再见，老教室”几个大字。字迹苍白，四周泛着灰白的咸花，孩子们用彩笔勾画的镶边已褪色不清。教室后墙板报栏的红纸镶边业已褪色酥脆，有的随着剥落的墙皮坠到地上，有的虽然勉强搭连着，似乎一阵微风就会刮落下来。当年用图钉嵌在墙壁上的美术和书法作业，以及优秀作文展览，依然完好，但图钉早已锈迹斑斑，就连最耐腐蚀的炭素墨水也字迹漫漶，更多的则仅仅留下些许依稀可见泛黄的印记罢了。
再一次站在残破不堪的水泥讲台上，一如当年那样环视了一下四周。几张破烂不堪的桌椅，依然整齐地排放在教室中央，几把磨秃了的扫帚头堆弃在教室一角，窗台上还有几瓶学生走时没来得及拿走的墨水瓶，沉浸在灰尘暗影里已看不清面目的名人画相……仅仅相去三年，一切都变得既熟习又那么陌生。空荡荡的教室里再也没有了学生的笑声、打闹声、读书声和歌声。一股寒意袭来，冷得让人彻骨，恍惚间那些熟习的，陌生的，远去的，清晰的，模糊的影像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波袭来，耳畔仿佛又轰响着一声声童音，“老师，老师……”
十年啊，我和一级级学生与老教室整整朝夕相处了十年！对它的熟知就像抚摸自己的身体，每一处角落都有故事，每一个旮旯都会讲述。人易怀旧，又太容易感动。尤其是身临其境而景像却面目全非，哪怕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都会勾起你无尽的怀想和感念，让心绪久久难以平静。当初那么迫切地想离开它，仿佛多待一天都是一种煎熬。而今，身处已不成样子的老教室里，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每一件都那么美好，那么温馨，那么耐人寻味。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厌恶，似乎都成了今天记忆中弥足珍贵的回忆。是不是人只有在离开了，或者彻底失去了，才能深刻体会到它的美好？
风乍起，门外法桐干枯的叶片划过残破的水泥地面发出绵长尖锐的“嚓嚓”声，角落里早已积累了好多。记得往年这个时候我都要用火点燃，熊熊的火焰发出欢快得“噼噼啪啪”的声音，跳跃的火苗映照着一张张粉红兴奋的笑脸。孩子们奔跑着四处搜寻着枯枝败叶，居然把经冬落尽叶子的百日红枝条当作枯枝折了下来。瞅着他们浑身尘土，脏兮兮小脸个个像做了错事的小花猫一样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好温馨。
一阵疾风从破了的窗洞刮进来，张贴在后墙上的学生作业哗啦啦作响，终于有几片抵不住风力飘落下来。而风过窗隙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吱吱声却久久萦绕在耳边。我痴痴地看着，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往年这个时候该封窗了，孩子们早就跃跃欲试，等不迭老师吩咐，早早就从家里拿来封窗的木条、钉子和锤子。教室后面堆积成小山的木柴、玉米棒等引火物使本就拥挤不堪的教室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然而孩子们的热情你怎能舍得去责怪他们呢？一声令下，孩子们搬桌子抬凳子欢呼地跑出教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初冬的寒风中此起彼伏。敲到手上了也不喊痛；手指冻麻木了，拢在嘴上哈一口热气继续抡锤子；抬起手背抹一把快要流到嘴里的清鼻涕，唯恐给对方占了先；甩掉厚重的棉衣，寒冷算什么，那只是毛毛雨。做为学校的最高年级，还义务帮老师把办公室封好门窗。他们个个热情高涨，兴奋地涨红了小脸，仿佛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炉子生起来了，熊熊的炉火发出清晰悦耳的蜂鸣声，放置在炉盖上的陈醋沸腾挥发，咽口唾沫都一股酸味。下班回到家，妻子捏着鼻子直皱眉头。天越冷，炉子越旺，前排的学生往往小脸烤得通红，昏昏欲睡，而后排的学生即使穿着再厚的棉衣，手脚依然冰凉。寒风一阵阵扑打到后窗上，封窗的薄膜发出尖锐急促的吱吱声，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在与炉火的争斗中常常一路凯歌，苦了当年那些孩子了。更多时候，第一节课都已上多时，而炉子却迟迟没有生起来。弥散在教室里的浓烟呛的学生吭吭直咳，老师也跟着吭吭直咳。负责生炉子的学生小脸小手全时灰，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脸上黑一道，黄一道的，好像京剧戏台上的脸谱。没办法，我只得将女儿交由她奶奶送幼儿园，提前到校跟孩子一起生炉子。
最妙下雪时。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随风而舞，扯棉飘絮。雪花扑打到玻璃上，化了，蜿蜒如小溪，更多的雪花前赴后继，聚积在玻璃上，如一群好奇的精灵。孩子们再无心听课，索性放他们到操场上一顿疯。滚雪球，打雪仗，堆雪人，不管不顾一头扑到晶莹洁白的雪被上，微笑着闭上眼睛，那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吗？
重新回到教室，地面上一片狼藉。雪化成水，变成气，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兴奋的小脸，冻红的小手，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人在课堂，心还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于是，我因势利导，一篇篇美文便在孩子们的手中诞生了。我很享受这一时刻，孩子们也盼望这一天再一次来临。
今天，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学楼里，即使不生炉子，屋内也温暖如春。六块美观精致的电热板所散发出来的热量足以让每一个孩子都不再挨冻。虽然不用再生炉子了，站在楼上外面的雪景也一览无余，但心里总觉得冬天里像是缺少了点什么，始终留有一丝淡淡的遗憾。
最苦下雨时。室外大雨滂沱，屋内细雨婆娑。雨水从漏天的孔洞里滴滴传情，打湿了学生的作业，沾湿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无奈，只得让孩子们纷纷躲避，教室里一片嘈杂。这些可气又可笑的孩子还当了景儿，欢喜得不得了。伸出小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滴，甚至还不管不顾地伸出舌头添一添。更有好事者拿个空塑料瓶，放置在雨水滴落的地方，清脆的嘀嗒声不绝于耳，宛如音乐。课是无法再上了，黑板上一片潮湿，几乎都要滴下水来，粉笔根本就无法写字。地面上一片泥泞，各种气味糅合蒸腾，充斥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疑心地面上会不会生出蘑菇来！
有时会从屋顶上突然掉下一块被雨水浸泡松散的泥巴来，“啪”的一声脆响在桌子或地面上炸开，孩子们一阵惊呼，继而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在孩子们眼里，这比相声小品还精彩，颇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要是掉在学生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每到下雨天，我都要特别留意屋顶，做好防范。
而今，再不用担心泥巴会砸到脑袋上，外面即使大雨倾盆，教室里也一样干净清爽，丝毫不影响你授课。而每每这时，雨滴入瓶的清响，泥巴砸下的脆响，学生瞬间的惊叫与爆笑还会让我时时想起。没有了苦，却有一种温馨在心间萦绕。
老教室终究是没有熬到它寿终就寝的那一天，再过几天，老教室就会在铲车巨大的轰鸣声中轰然倒蹋，很快就会片瓦不留，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宽敞的厂房。它以及它的故事以后只能在照片上观赏，从回忆中去记取。我不知道，没有了老教室，那些故事，那些过往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淡、模糊，乃之消失于无形，不留一丝痕迹？但想到它能干脆、利落绝诀地告别一切，不再忍受那份痛苦的折磨，同样，自己也不再受那份煎熬，倘感一丝欣慰。
离开的终究是留不住，不管你依恋也好，不舍也罢，教学楼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老教室，同样的故事还会继续延续。或许多年以后，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冬日黄昏，我偶尔会想起它，好似一股醺风温暖了心怀，重新勾起我无尽的怀想。
再见，老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