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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学历

2016-03-18 10:06 作者:高山有水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父亲的学历

小时候,看父亲的履历表上文化程度一栏里,填的是“高小”,我不懂,不知道这是什么学校。到大了一些时,知道了那不过就是小学而已。尽管我当时也在读小学,但丝毫不影响对父亲的崇拜。我知道,他敬重文化,敬重书籍,敬重有知识的人。他常感叹自己小时家里穷,念不起书,文化知识太少。我说:您都念到“高小”了,还少?再多念,岂不是要到“国高”了!我知道,那时候有“国高”学历的人,是不得了的,是大知识分子。

在我心目中,父亲懂得的东西,一点不比那些念过“国高”的人少。但这种崇拜,到了“文革”初期,便在一之间轰然坍塌。因为在父亲的档案里,记载一条今日看来十分可笑的“历史问题”,所以运动一开始,“造反派”就让他没完没了地写交待材料。不管父亲怎么写,就那么点事,翻来覆去也写不满几页纸。“造反派”不满意,就用鞭痕在父亲身上找齐。实在忍受不了的父亲,终于想起他对我的培养到了可以派上用场的时候。于是,在一天夜里,他把已经睡着的我喊了起来。

懵懵瞪瞪的我坐在父亲对面,很是惊讶。父亲递给我一个湿毛巾,让我擦擦脸,清醒清醒;再递给我一支烟,让我抽几口,精神精神。那年我刚上初二,虽然也和同学在外面偷偷抽烟,但毕竟是偷偷摸摸的。现在,我竟然可以在父亲面前公然地抽起烟来。可是,我看到父亲凄楚的面容,心里酸酸的。我把抽了两口的烟还给父亲,装作被呛得咳嗽了,说:还是您来吧,精精神神的!让我写,您得先讲不是!

于是,父亲第一次对他的儿子,极不情愿地却也甘心地,讲述他的历史问题。但我真正感兴趣的,却是与他的“高小”学历有关的事情。

父亲共兄弟八人,他排在第六。大伯、二伯没念过书,都给地主扛活。三伯据说念过书,算盘尤其打得好,在一个金矿当账房先生;后来,跟着老板到朝鲜去了。四伯、五伯有时回家,有时在外面跑,不知干什么。父亲从六、七岁起,就给地主家放猪。七叔、八叔还小,在家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年,父亲在离家十几里的霸王村,给一个地主家放猪。村子前面临着从长白山里流出的浑江,村后则是绵亘无际的群山。父亲每天把猪赶上后山,寻一草木茂盛之地,将猪觅好。然后便到山下村后的小学堂,扒着后窗,听里面的先生讲课。

先生姓刘,兼行中医,是一极善之人。刘先生授课之时,常见后窗露一小脑袋,日子久了,知道是村中的小猪倌在偷听。他深为这孩子的好学所感动,一日,便把他叫进房间。刘先生说:你想读书,这很好。从明天起,你上午安心放猪,午后学堂放学,你把猪安顿好,再到学堂来。他指着桌上一个大酒葫芦,又接着说:拿着这个葫芦过江,帮我到对面镇上打满酒。回来后,我单独为你授课。如何?

从那天起,父亲每隔两天过一趟江,帮先生打酒。回来后,在先生住处,听他一边喝酒一边讲课。不过江的时候,就随便帮他做点零活,先生自己做饭,饭好了,也是一边喝一边讲。刘先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喝这口酒,但从来不喝醉,适可而止。

父亲的启蒙课上到了天,猪不能再放了,就扛着东家按工钱结算的半袋粮食,回家了。第二年天再回来时,刘先生已不在这里开馆授课了,不知去了哪里。但他和父亲的情谊却没有断,几年后再相遇时,他竟做主把自己的妻侄女嫁给了父亲。所以,他后来就成了我的姑姥爷。我小时常去他家里玩,我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一脸和善的老头,喜欢听他慢声慢语的说话声。

又过了两年,父亲大概十三、四岁时,三伯从朝鲜捎来口信,说他在那边混得挺好,如果家里日子不好过,可以去找他。家里商量一阵,没人能去,可家里的日子实在难过,能走出去一个也好。最后,我爷爷说:小六去吧,这家里也就你还能出去闯一闯了!父亲就去了。后来我常想,我愿意四处游荡,肯定是受父亲的基因遗传所致。

其实,从我们那里去朝鲜很方便的。冬天时,鸭绿江冻得硬硬实实,人在上面溜达着就过去了。那时,我们老家的村子里,有一半是朝鲜族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两种语言。所以,父亲过了江,按三伯给的地址,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他。三伯混得的确不错,仍跟着那个老板,在他的金矿当账房先生,工钱很高。可是,据父亲后来讲,他不太着调,一个人胡花乱造,还抽大烟。是不是成了家,有没有孩子,记不准了。我那时一是太小,二是听得也不认真,好多事情都忘记了。现在,想问问清楚,也不可能了。父亲已去了天国,我去不了,也没法问。好多事情,也就只好糊涂着了。

父亲在朝鲜那边呆了几个月,因为老是和三伯拧着,过得也不愉快。父亲决定要回家了。老板给开了几个月的工钱,三伯也给了一些钱,这在当时,也算一笔不小的数目。临走时,老板又把一个木头匣子交给父亲,让带给辑安县城里的一个亲戚。老板当面打开匣子,里面是几棵高丽参,还有一封封着口的信。

父亲回到辑安城,把东西交给老板的亲戚。那人是辑安高小的校长,很高兴地和父亲聊起来。他问父亲回来后有什么打算。父亲说:想念书。那人说:那好办,我来给你安排一下。父亲很高兴,找到一家大车店住下,等他的消息。哪知第二天,那人把父亲找去,铁青着脸说:你这小小年纪,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父亲楞了,忙问:什么事?那人拿出一封信说:我的亲戚信中说,托你带回的木匣中有十个金戒指,你告诉我,戒指在哪里?父亲也纳闷,老板曾当面打开过木匣,里面除了参和信,并没有金戒指啊!难道他想栽赃陷害不成?父亲气得用力把匣子摔在地上,匣子破了,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串金灿灿的东西来。

原来是那个老板怕丢或者出现什么差错,在匣底的木板上,刻出同戒指一样大小的凹槽,戒指镶嵌进去后,又用腻子填平抹光,刷过漆后根本看不出来。可他在信里只说了匣里有戒指,却忘了说怎么取。害得父亲白白受了一场冤枉。不过,事情弄清楚了,那人倒对父亲高看一眼。他说:你到学校去当杂役,管吃、管住,还给发一套服装,闲暇时,你就可以旁听。

就这样,父亲在辑安高小边做杂役边旁听。父亲还跑到照相馆照了张照片。可是那张照片却让我很是疑惑,我怎么看,那都像是军服,特别是那顶帽子。我曾问过父亲,他说那是学生们的校服,是日本人发的。我明白了,其实,是可以作为日本侵华的佐证的。但是,在“文革”中吃尽苦头的父亲,很怕“造反派”看到这张照片。那会成为他更大的罪证,任你怎样说都无法解释得清。

父亲让我把它丢进灶坑烧掉。可我觉得那张照片很好看,父亲很精神,像一个小八路。于是,我悄悄藏起那张照片,对父亲谎说烧了。事后想想,那是很冒风险的举动,弄不好会害了父亲的。

父亲在那所学校里呆了半年,家里人听说了,捎信让他回去。父亲只得辞去杂役,收拾回家。半路上,他把从朝鲜带回的钱买了三头猪,一路吆赶着回家。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走进过校门。

细算下来,父亲的真正学历,只有一年多二年不到。而且,还没有经过正规注册。但到他填写履历表时所具有的水平,用今天的眼光看,说“高小”水平绝不为过。

现在,父亲已走了二十年了,我也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父亲那张在辑安高小当杂役的照片一直还在,虽说那不是一个小八路的照片,但是能看看父亲少年时的摸样,心里也挺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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