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放逐》
这个傍晚放风快结束之前，我将菲利浦悄悄带出了监狱。
这是件不太风光的事，而对于身为监狱长的我来说，这更是极大的罪行。
但我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大后天就是菲利浦被执行死刑的日子，我已经考虑了三个月，没有时间能令我再拖下去了。
菲利浦在前头走得很快，他一定是高兴坏了，想必也没料到我会放他出来。
但他肯定更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放了他，而且还一直跟着他到现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菲利浦的脚步突然开始放慢了，但他没有转过身或是回过头来，我也不知道是否是他看见了前方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东西，我想监狱的那群看守应该不至于这样快就绕到我们前头，说不准现在都没发现有人不见了这件事。
菲利浦也绝不会害怕什么其他的东西，我是了解这些的，至少这些是我足够了解的。
我看到夕阳已快触及地平线了，今天也是有着不少云层的日子，像极了我当初与菲利浦第一次相见的那天，也是约莫在傍晚。现在回想起来，竟令我有不少怀念的意思。
菲利浦停了下来。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应该尽快逃跑才对。
“嘿，监狱长大人。”菲利浦回头对我嘻笑着说，“您这是——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呢？”
我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一个放走了死刑犯的监狱长是不配再回到那里去的。于是我只有催促他，“菲利浦，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最好还是赶快跑远些。”
“监狱长大人，如果一开始就不是想放我走的话，不如趁天还没黑，将我带回去得了。”
“您腰间的配枪里是有子弹的，我知道。”
“您是和看守们打赌输了？还是终于嫌我烦了呢——请放心，您可以去查查，大后天就是我接受死刑的日子了。”
“当然，您也不必担心我会将我们之间的事说出去，这东西我已决定好要带到天堂——哦不，地狱去了，然后好好地忘掉它。”
菲利浦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他带着戏谑的、讽刺的微笑看着我。
我回望了他一小会儿，但我清楚地明白每一分钟都是他宝贵的时间，我是没有理由去浪费它的。
我将腰上的枪抽出来，并上了膛。
菲利浦的笑容有一瞬间扭曲了。
他的表情令我忍不住发笑，我将配枪随意地把玩起来，然后对他说：“不要太过紧张，菲利浦，我是真心诚意地要放你走。你想得不错，这枪里的确是有子弹的，但我绝不会用它打死你。”
菲利浦的表情变得更加诧异了。
他迟迟不再前进，我忍不住提醒他，“菲利浦，你得赶快逃了。”
“监狱长大人，我实在很难相信您会做这样一件违法——不，已经是犯罪的事了。”菲利浦依然瞪着他的眼睛看我。
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多的想不通，将他放走难道不应该是一件值得他欢呼雀跃的事吗？
我说：“没有什么好不信的，菲利浦。我又不是上帝，怎么会不违法或是犯罪呢？更何况就算是上帝，我也相信他也会违法和犯罪。”
“监狱长大人，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那就请停下思考吧，菲利浦。”
“可是我想不明白。”
“那就不要想了。你想在要做的，只是逃罢了。”
我实在觉着烦心了。菲利浦最大的优点就是执着，而现在又恰好成了他最大的缺点。
天色更加暗了，落日已沉下地面一半。我敢打赌在天完全黑下来后，监狱里那些人绝对会发现他们曾经的监狱长做了件天大的坏事。
“快些走吧，菲利浦。”我对他说，“这可是你唯一的逃跑机会。”
“监狱长大人，我仍然不明白您的想法，但恐怕我再问也没什么结果了。只是您可否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跟着我到现在呢？”菲利浦终于转过身去，开始前行了。但他仍然给了我这样一个问题，叫我很难想出该如何回答他。
“这样吧，菲利浦。”我跟在他身后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如果你能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渡过乌里河，我就告诉你原因。”
“是真的吗，监狱长大人？”
“当然。但要是你还是不肯相信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
菲利浦突然开怀地笑起来，然后迅速地、飞快地奔跑了起来。我险些没反应过来，他的性情总是多变，但我此刻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反而也高兴地追上他。
他终于开始逃跑了，并且是这么卖力地奔跑，这叫我非常开心。
事实上我们已经距乌里河不远，毕竟在这之前已经走了不少时间，况且我带他走的绝对是我所知道的路途最短的一条路。
很快，我就看到了乌里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下闪耀着通红的光芒。
我放慢了脚步，看着菲利浦以欢快的步伐淌过了并不算宽的乌里河。
乌里河是监狱与外面的分界线。简单来说，过了乌里河，就算是真正逃出监狱了。然后，只要他再跑远些，并顺利渡过一晚，那他的下半生或许就自由了。
我的心安下了。菲利浦已经成功逃出了监狱，我也不必再跟着他了。按原计划来说我应该现在就调头藏进树林里，但我却想再多看菲利浦一会儿，至少等他再多跑远些，等我在乌里河这一边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的时候，那我才能真正放心离去。或许他回头会发现我不见了，然后又回到河的这一边来……但我想他是不可能回头的，更不可能浪费他宝贵的逃跑时间来看我一眼，况且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希望我跟着他的，恐怕之前那个承诺他也早已忘记了。
我站在乌里河的这一边，直直望着菲利浦的背影，配枪还在我手里，残阳只剩最后那么一丝了。
“嘿，监狱长大人，您怎么不跑了？”
菲利浦突然回头对我笑脸相迎，这是我所未料到的。
“您似乎答应过要告诉我一直跟着我的原因，现在正是时候。”
“噢——是这样没错。”我的手指动了动，让我意识到它正扣在扳机上。
菲利浦的性情果然是够多变的，我不应该仅靠自己就去预判他的行为。我这样想着。
“监狱长大人，请快告诉我吧。”
“哦，菲利浦，其实也没什么原因，而且现在我已经——不打算再跟着你了，这个原因也没有意义了。”我平静地说着，只希望他能不再这样固执。
“您不想再跟着我了？——监狱长大人，老实和您说，我是知道乌里河的——渡过乌里河，就是真正逃出那座监狱。”
“您将我一路送到这里，我已经足够相信您了——确确实实是真心帮我逃跑。”
“可是现在，为什么却不再……不再跟着我了呢？”
“以及您为什么要将我放走——即使这会使您也成为一个犯人。”
菲利浦脸上挂着淡淡的、柔和的微笑，他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良久无言的我，他看到了我紧握配枪的手，于是那微笑又凄惨起来。
他轻轻的、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了，“监狱长大人，如果——您果真是不愿放我走的，那又为什么先把我送到这里，才想要把我杀掉呢？”
我闭上了双眼。
天色已完全黑了，我不确定菲利浦是否能看见我，但我不敢再看他了。
按照计划——不，现在已经超出了我计划的时间了。我应该已经早早地扣动扳机了，而菲利浦也应该早早地逃远了。
“真的没有什么原因，菲利浦。”我说，眼前的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终结竟令我勇气倍增，“我只是想放了你，希望你下半生是自由的，并希望你得到快乐。”
我闭着眼扯出一个笑容，但又想到或许菲利浦并看不见。
“我也说过，这枪绝不会用来打死你，这里面只有一颗子弹。”
“你要知道——一个放走死刑犯的监狱长，也没有脸面不成为一个死刑犯。”
我快速地举起枪对准我的太阳穴，并扣下扳机。
我已事先装了消音器，为防止我迎来我的终结时会害得菲利浦也被找到。
一切终于又回到计划好的轨道上，只是我踏过生命边缘时似乎又听到菲利浦的声音。他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会由他发出的声音——或许是带着痛苦，或许是带着悲伤——叫喊着：
“劳伦——”
这是我的名字。我本以为菲利浦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他从来都是叫我“监狱长”，并且一定会带上“大人”这样一个有着些嘲讽意味的敬词。也许是菲利浦哪次经过我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也许是他从看守那儿得知的，也许是我在睡梦中无意间透露的……也许，根本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但愿在我放逐他后，他能过得平安且快乐。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