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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望之一——爷爷

2015-12-15 07:58 作者:橡树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清明回望

四月,清明,让我们用思念的目光,遥望清朗的天空,寻找那一个个远去的身影……

爷 爷

爷爷,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离我而去的至亲人。

记得小时候,每当村里响起报丧的三眼炮,便知道有人过世,随后会陆续听到人的哭泣声、锣鼓的敲击声、唢呐的吹奏声。那时还不知道死亡是一次不可逆转的永远失去,在懵懂的童心里,并没有因此荡出多少伤感的涟漪。当幕降临,请来的锣鼓班子便忙碌开了,在一片咣噹的鼓锣声中,他们正张罗着一些杂耍表演,以展示其技艺的高超。先在院中挂上几盏高高的灯,将乡亲的一大堆桌椅板凳聚拢,一层一层叠加起来,桌上扣凳,凳上搁桌,利用桌凳的交叉扣合,硬生生搭出许多花样来,直至高齐屋顶。一切摆放停当,只见两只白色的雄狮从屋檐下威风凛凛地跳出来,先昂首直立亮个相,再点头哈腰的前行,算是与众人打个招呼。来到桌椅山下,便毫不犹豫开始从下往上攀爬,一路上摇头摆尾,打闹斗趣,威武的身影在摇摇欲坠的桌凳上舞动腾跃,翻转挪步,时时做出万般惊险的动作来。下面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全被他们的表演吸引着,喝彩声与惊吓声不断。若不是白花花的布飘来飘去,以及堂屋正中停着的大木棺材,谁知这热闹来自一场丧事呢?但爷爷的离开,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热闹是别人的,心痛自己的。

三十年了,我还清楚的记得爷爷走的每一个细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年我十六岁,即将毕业实习,在家过元宵节。按家乡的习俗,这年节的最后一天,还算过年,早上还是有汤圆吃的。爷爷在三年前不幸中风,喂牛时病倒在牛棚,有幸捡回一条性命,但却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虽然缺钱少医,靠生命力自身的顽强,还有奶奶的悉心照料,终于从卧床不起,也慢慢恢复到拄杖挪步,算是过上了饮食起居勉强正常的生活。汤圆端上桌,爷爷照例坐在了八仙桌的最上首,高兴的享用这节日的美食。不知何时,一只小狗窜到了桌下,轻轻咬住爷爷的裤脚一拖,爷爷本能的侧身向下探看。这随意的一看,注定是应了无常的邀约。(过后想来,这小狗定是无常所化,我真恨它。)当爷爷看了它一眼,然后慢慢抬起身来,发现爷爷眼神定定的望着我们,张着嘴,急着想告诉我们什么,但快速变僵的舌头一点也不听使唤,让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来,只急得眼泪花花直转。我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楞了一下才想起喊人,却忘了先去扶扶他。

大人们一见,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将爷爷抬到火炉边的藤椅上坐下,我想一方面因为这里暖和,另一方面,可能是预计爷爷来日无多,不便让其在床上离世。这时的爷爷真可怜啊,既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又无力抗拒别人的安排。火炉位于堂屋一角,虽然避风,但光线很暗,可我依然能清楚的感受到爷爷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他静静的看着我们,目光中有太多的依恋、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无助、以及太多的无奈。我不知道爷爷的生命正一分一秒离我而去,渐行渐远,但爷爷的心里肯定是清楚的:他等不到挚爱的孙辈长大了,他等不到我领来第一个月的工资孝敬他了。他等不到我们成家的喜酒、等不到盼望的新棉袄、等不到三餐的白米饭、还有很多他原以为可以等来的幸福都将等不来了……因此,他满心的留念全都写在了那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同时,一病三年,家中并无什么余钱为他请医抓药,更何况,现在病入膏肓。家,依然无钱;医,仍然乏术,这就是命。既是命定,只有认了。因此,爷爷安静的坐在那里,平静的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三天,来不及再等五天,等过完生命中最后一个生日。爷爷走了,带着太多的不舍,太多的遗憾,没能留下一句话,走了……

我们几个孩子全都随父母扎着长长的孝布在棺材旁为爷爷守灵,任亲戚请来的锣鼓敲得威震天响,任唢呐吹得荡气回肠,任狮子舞得绚丽张扬,心里一点也没了看热闹的欲望,只感觉沉沉的、哀哀的。送葬这天飘着毛毛细,早的寒风将几十幅祭幛吹得猎猎作响,长长的队伍在田间小路上缓步前行。一路上冥钱飞舞,火炮哀鸣,一生静默如尘埃的爷爷假如有灵,是否欣慰在他身后的这场悲壮而隆重的仪式呢?将爷爷送上山,埋在了我们家菜地旁。我知道,这回爷爷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亲眼看见棺材钉死了,放在墓穴中,上面填了好多的土,垒了好高的石。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别哭了,你爷爷在那边享福去了,他再也不用干活了,再也不受病痛了,顿顿有他的白米饭,天有他的新棉袄哈。如果一切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好,我们就不用伤心了。

有人说时间是医治一切伤痛的良药,一切的爱恨情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但我对爷爷的记忆却恰恰相反,时间越长反而越清晰、越真切。

我们家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家庭,对祖先的怀念,在一年中的每个节日都能体现:餐桌上首是他们专属的位置,在那片区域,桌上有他们的碗筷,杯里有斟满的白酒,仿佛他们就在身边。我们用虔诚的心情,热情的邀请他们上座喝酒,与我们一同共享节日。白天是我们的,夜晚是他们的,而黄昏,是我们共同的。当夕阳西去,在原野上燃起一柱香,点亮一对蜡,再烧上万千冥钱如篝火,好像阴阳两界并没有多么的遥远,一切的情爱都在酒食与烟火中、在亲人的回忆里延续着……

妈妈说,她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正值大跃进,农村也实行了集体食堂,开始还行,慢慢食堂的粮食就入不敷出,份量变少了,但每次吃饭时,爷爷奶奶总要将他们那本就不多的一份分出一些给爸妈妈,自己将就着吃点,难怪他们是那样的瘦。

印象中,爷爷是一个清瘦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发茬,冬天冷了,就在头上緾几圈白布帕子。身上常年穿着有补丁的对襟布衫,只是冬天的蓝色,天会换成白色,脚上穿的,有半年是他亲手编织的草鞋。状如沟壑的皱纹,散布在不拘言笑的脸上,便显得有些庄严,有些肃然,使得好多孩子有些怕他,因而不敢亲近。经年累月的劳作,过早的累弯了他的腰背,显得身形有些佝偻。与现在满街大腹便便的男人相比,爷爷真是瘦得有些可怜。夏天赤着上身歇凉,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宛如木桶上的篾箍,一圈一圈紧勒着胸腹。腹部从剑突下深深的凹进去,像山上的岩洞,多褶的肚皮总想贴紧后背。因为身体不大好,饮食也少,后来听医生说,好像得了胃下垂。即便如此,爷爷依然是远近闻名的勤快人,每日里放牛、割草、种庄稼、织草鞋忙个不停,偶尔歇息一下,他爱笑着指使我们,把他那丈余的大烟杆抬来,任由我们趴在他的背上腿上,看他装一锅自己种的叶子烟,点燃吧嗒吧嗒的吸着。听着烟气在长长的烟管中吱吱作响,再随口慢慢的喷出来,那感觉好像很是惬意,仿佛一身的疲劳与烦忧也能随之烟消云散似的。

爷爷的勤劳虽然没有带来家里大的改善,但于我的生活,却增添了无限的幸福与乐趣。

割草喂牛,多数人不管草的青黄,牛的喜恶,见草便割,交差而已。爷爷则不然,总是走人们不愿去的地方,找那些牛儿爱吃的鲜嫩青草。寒冬腊月,地上的草早已干枯成柴,只有那些悬崖高处还能看见一些青幽的嫩草,因了地势的险要,没有人愿意为几棵青草冒险。但我知道,岩上几株草,全是爷爷心中的宝贝。年届花甲的爷爷,常常像壁虎一样将自己贴在峭壁上,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攀爬向他的目标,站在崖下,我的心一阵一阵为他缩紧。就这样,无论春夏秋冬,归来时,爷爷的背上总是满目青翠。

他的宝贝不只限于青草,还有各种野果。青草是牛儿的,野果是我们的。每当夏秋之季,山上的地瓜果、覆盆子、金樱子、红姑娘、树莓等熟成了五颜六色,爷爷便细心的将它们一颗一颗摘下来,用桐叶包好,轻轻放在衣兜里带回家来,成就了我们无数的惊喜。随着小嘴一天天长大,山上的野果似乎不够爷爷采的,于是他率先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无花果、橘子、柚子、枣子等等,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好多乐趣和希望。奶奶常常笑我,说有一次,我自己悄悄扛着竹竿来到柚树下,小小一个人,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准备打柚子,结果柚子没打着,自己倒被竹竿弹到冬水田里,滚了一身泥,为这事,她们笑话了我好长时间。最喜欢的,是在夏天的清晨去摘无花果。早上的阳光还不扎人,睡眼惺忪的洒在田野上。无花果或青或红,一簇一簇,像桐子一样结在浓绿的树叶间,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味。有时我心急难捺,早早站到树下想摘那又红又大的果子,努力将脚垫了又垫,将手伸了又伸也无济于事,看得见摘不着,只好咽着口水请爷爷帮忙。爷爷慈爱一笑,二话不说,一手牵着我,一手端个小筲箕,来到无花果下,伸手将树枝扳下来,和我一起将那些光鲜红润的果子摘下来,等不及回家清洗,一路上就猛吃开了。那鲜香甜软的味道,随着爷爷的离去便再也没有了。如今超市的干品,颜色惨白,体态干瘪,皱纹满面,形色皆无,味同嚼蜡,哪能与爷爷的鲜果相提并论?

放牛,在人们眼中是一个简单而闲散的活,但要看谁在放了。爷爷放牛是以牛为主体,依着牛儿的喜好,陪它在水草边慢慢吃喝,替它理理毛发、捉捉虱子、打打牛虻,因此,爷爷喂的牛总是膘肥背圆的。我们放牛,一向是以玩乐为首义。放牛时,我喜欢将牛牵到堰沟里,因为牛大人小,担心没有力气制服它,权将那齐腰的水沟划着它的跑道,牛壮沟窄,牛儿便被限制在沟中,只能慢慢前行,要想扬蹄撒欢,哪有英雄用武之地啊?这也给我创造了一大乐趣,站在沟坎上,轻松趴上牛背,任牛儿慢慢前行,我自悠哉乐哉,晃着两条小腿,便可享受脚不着地而树影自移的轻松与快乐。也有胆大的时候,反正牛在沟里跑不了,便兴奋的骑上牛背。最初俯首于上,然后慢慢伸直了腰,学那男孩子,手执牛绳如马缰,在平坦的牛背上做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式,自以为骑士样,就差快马扬鞭了。

下雨天,歇息天,但爷爷也难得闲着。有空就搬出他那旱船模样织草鞋的机子,先用早已准备好的竹绒、苎蔴搓成麻线,拉出四五股长长的经线来,一头拴在机头,一头系在腰间,再用锤打成绒的稻草做纬线,从前面脚趾部位开始,一边搓,一边一行一行向后织,不用尺子,但凭感觉,坐上一天半天,一双双大小不一、左右各异的草鞋便精致出炉了。上学前,我常陪在爷爷身边,他一边做事,一边教我数数,见我儒子可教,他便满心欢喜,脸上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了,兴致高时,还会情不自禁、惟妙惟肖的学那青蛙和小的鸣叫,逗着我玩,算是一种奖励。织的草鞋自己是穿不完的,到了赶场天,便绑住一大串,搭在肩上。有时候,我也骑在爷爷肩上,陪他上街卖草鞋。无论卖得多少,也不管我是否同行,爷爷总记着给我买些礼物,什么水果糖啊、包子啊、香花生啊都有。吃上了瘾,就总爱惦记着爷爷那点可怜的钱。因为身体不大好,下雨天织完了草鞋,爷爷就爱躺在床上休息。可那些卖羊肉的贩子特不懂事,也专爱凑在雨天来,站在院子中间大声的叫卖,仿佛世人皆聋他独聪似的,叫得我心里很烦,但爸爸妈妈是不敢找的。先找奶奶,可奶奶整日在家喂猪煮饭,哪有钱啊?只好毫不犹豫的冲向床前,双手摇着半醒半寐的爷爷,撒着娇反复哼哼:爷爷,我想吃羊肉丸子嘛!锲而不舍的,直摇到爷爷起床,陪我买了肉,看着奶奶将它剁成馅,团成大大的丸子,煮了端上桌,美美的吃到嘴里才算了事,这是我至今吃到的最美味的丸子。后来上学了,其他同学都是家长用碎布自己缝制的书包,但爷爷却为我花了大价钱,到供销社买了一个帆布书包,每天挎着它上学,发现好多羡慕的眼睛盯着它,别提心里多美了。这个书包我用了很多年,每个期末,都能用它背回一张大红奖状来,拿给爷爷,权当回报。爷爷虽然不识字,却爱高兴的捧在手里,眯着眼仔细的看,一边说着表扬的话,一边笑容已快速荡漾在脸上,满脸幸福如花开放。

老屋前面是大片的稻田,每年春播前夕,上年翻犁过的冬水田都要用石灰消毒。石灰一撒下去,原本平静的田里顿时热闹起来,只见鲫鱼蹦跶着、泥鳅翻滚着、黄鳝扭曲着,整个田里像开了锅似的。这时,爷爷便带着我们下田抓鱼,他先示范着教我们,躬着身,两手轻轻接近目标,然后快速出击。好在田里的鱼儿被石灰水呛得晕头晕脑,早已失去了机敏的本能,任由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追着瞎跑。人影浮动的田里,四处都是孩子的尖叫声和泥水的搅动声。谁要逮着了,一定兴奋的将战利品高高举起,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张扬与炫耀,全然不顾脸如花猫,身似泥人。见鱼也抓得差不多了,一群人便前呼后拥跑到河里,用清凉的河水洗净脸脚,顺便也把鱼儿剖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回家,等着吃煎鱼啰。

奶奶常说,你们真是生在福窝窝了,爷爷那么辛苦挣的一点钱,自己从来舍不得用,花在你们身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爷爷过世后,奶奶指着斑驳的泥墙上说:你看那墙上挂的一串串篾圈圈,积满了灰尘,挂满了蛛丝,那是你爷爷准备做米糕的。上街就给你们买吃的,好久见他给自己买过?他舍不得啊!他总想,等今后米够吃了,自己磨面来做,这一年一年的盼啊,就是没有够吃的时候。他胃不好,吃得少,不想喝那些稀饭糊糊,吃那些红苕土豆,可有什么办法哟,生就的穷人命啊!勤快了一辈子,却没有福份等到你们长大,也享享你们的福哦!

奶奶的感叹,让我为爷爷难过了好多年。天若有情,为什么就不能多给他半年时间,就半年时间,我就参加工作,有能力孝敬他了。恨无常,终无情,总让遗恨愁煞人。后来再看见那些竹圈,总觉得像是爷爷不瞑的眼睛,略显空洞而满含忧伤

人们常说,天堂是好人的归宿,爷爷是真的好人,相信他一定是去了那里。是夜里,见爷爷音容依旧,但衣食无忧:渴饮甘露,饿食蟠桃,着霓裳,驾仙鹤,与日月为伍,与仙子为邻,祥云缭绕,仙乐阵阵……顿觉心宽,继续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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