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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孕育的色彩

2015-12-12 13:03 作者:文子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故土孕育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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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兰作家艾黎曾说“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城,第一是 湖南凤凰,第二是福建长汀……”。 我想,这位在中国呼吸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之所以如此深情地赞美凤凰,不仅仅只是因了凤 凰的风光风情,更是因了凤凰的杰出人物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吧。

凤凰城小,仅一条大街贯穿南北。小街小巷却特多,如一棵大树的枝枝丫丫遍布城廓。原民 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的故居就挂在城北的枝丫上;由此往南,穿登瀛巷,过箭道坪,进 中营街前行百余步,便是沈从文的故居;而黄永玉的旧居却在大街另一侧的白羊岭,

与熊、沈故居之位呈不等腰三角形。静静地漫步在这三角形之中,我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

块土地的厚实与肥沃,我拾起他们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欢笑与眼泪、汗水与鲜血,望 着他们(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远去的背影,渐渐地被一种历史的、厚重的文化氛围所湮没,所浸润、所激动,禁不住要

循着他们的足迹去回眸一些什么,思索一些什么。

去得最多的是黄永玉先生的旧居。

通向白羊岭的白羊岭巷不象城里的多数小巷那样“一根肠子到底”,不说七拐八弯,也是三 弯四拐地叫人莫辨西东,顺口便冒出一个“曲径通幽”的词儿来。先生的旧居就座落在这幽 的深处。

凤凰人特讲究门面,素有“四两屋千斤门”之说。先生家的大门亦是青石成阶、飞檐翘角, 两扇厚厚的红漆大门上镶一对古铜门环。推门而进,便有一阵浑厚而肃穆的嘎嘎声响起,如 从远古的天边滚滚而来。二门是一道砖砌圆拱,似屏风立于住宅之侧,拱上爬满茵茵藤蔓, 开得正盛的金银花清香扑面。庭院里,先生从意大利带回的宠物——一对美国纯种狗在金桂 树下相依而卧,风华正茂的月季、山茶、兰草营造出一份幽雅、一份恬静、一份祥和。先生 的住宅是一栋两层木板楼房,青瓦覆顶、花格窗棂,地道的当地建筑。堂屋的正上方悬挂先 生祖传的一方字匾,上书:“古椿书屋”。四壁挂着先生的多幅字画,最引人注目的是匾下 那幅宽盈一米、长约六尺的国画,画中盛开腊、红二梅,姹紫嫣红,气象恢宏。右首题有先 生与夫人张梅溪的诗字:“桥外双梅树,庭前昨风。不知何处笛并起,并起一声中。梅溪 题于凤凰。”“此作于去年端阳日成之。癸亥前一日,偕梅溪来凤,嘱其题明人诗其上。时 光倏忽,余等形将老去,愿故乡子弟勿忘五竿气派作风,奋发图强,不负传统也。黄永玉于 古椿书屋。”看毕,顿感有一股力量奔涌全身,便觉得这不是一幅平凡之作,这是一面旗帜 ,一面的旗帜,一面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的旗帜!

时过中午,一阵叩门声之后,先生野外作画归来。戴一顶蓝色硬沿布帽,衔一管烟斗,敞一 件夹克,身后簇拥着六七个挎着画架画夹的年轻人,俨然是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金桂树下 的那一对宠物早已跑到他的身旁,围着他呜嗯呜嗯地亲昵,又立起身子舔他的手、脸。先生 一边“里各乖、卡梅乖”地叫着它们的名字,一边深情地抚摸着它们。先生一生爱狗,且把 这种爱升华成一种精神一种品格。先生常说,狗从不嫌贫爱富,也从不记仇,哪怕主人把它 打得腿跛脚瘸,它还是要回到主人的身边,为主人看门守家。先生的话常使我想起先生的坎 坷一生,常使我感动于他的那片赤子深情之中。先生象哄孩子样的把里各和卡梅哄走,一转 身,顾不上洗把脸歇口气,就吩咐几个年轻人把他的新作用图钉钉在堂屋的壁板上。他便站 在画前,一手插腰,一手握着衔在嘴里的烟斗,细细地鉴赏,时而指着某处同身边的年轻人 一阵朗声议论,时而频频点头自誉,得意之至,便会情不自禁地打起口哨吹些当地民间小调 (先生的口哨总是吹得不太响)。这时,我便怎么也难以相信,立于眼前的先生已是一位年 逾七旬的古稀之人。真的,你只要听他说几句话,看他做几件事,你便会觉得有一股青的 喷泉、生命的活水扑面而来。你便会觉得可作为自己父辈的先生比自己还年轻,你便会觉得 人的年轻与否并不在于年龄而在于心。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的衰老!

看先生作画,是一种大美的享受。

然,并不是每次去都能看到先生作画的。

天晴的日子,先生作画多半是在屋前的庭院里。搁两条特制的长凳,将两人才抬得动的木质 画板安置其上,备好一盘清水一砚香墨一应色彩、徽宣,先生手握烟斗凝神片刻,衣袖一挽 ,便挥毫而起。只几笔,那白宣上便生出两三个羽毛丰满的身子,头未出,睛未点,谁也不 知先生心中的图像。大家便猜:鸬鹚。鸭。野鹭……先生作画向来不喜别人喧哗,有人连忙 用眼神阻止。只见先生既不作声也未生气,一手紧握烟斗,一手提笔挪出画面,在右上角写 出三个字:鸭先知。微笑着说,“本来这字要画完了再写的,我看你们争得热闹,索兴先写 出来。”引得大家一阵开心的笑语。先生却不再笑,聚精敛神三两下点出鸭的眼睛,勾出鸭 嘴上的鼻孔,那鸭便活了,一只氽进水中,翘出水面的屁股和脚爪一阵乱抖乱蹬;另两只含 情脉脉,于春水中相伴而去……不一会,有人早已铺开另一张白宣,先生换上一柄扁毫,纵 横几笔,泼点数处,一池墨荷便在遒劲流畅的气势、高雅隽永的神韵中绽开。

先生的墨荷是很有名的。早在二十年前,北京中国美术展览馆里,我曾见过先生的一幅墨荷 。那荷以墨黑与暗绿为基调,布局简约,运笔大气,意韵氤氲,给人一种傲然挺立的伟岸之 感,一种人生境界的启迪。自那以后,先生的名字,先生的墨荷,便永远地镌刻在我的心灵 深处。我想,先生的墨荷,不仅仅是先生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写照,更昭示了先生几十年来 对人生的深刻体验。遐思间,先生又画好几幅并嘱我们拈阄择画。我们喜出望外,真有点受 宠若惊的味道。要知道,先生是从不轻易给人赠画的。不少人刻意向他索画,十有八九遭到 拒绝。有时弄僵了,先生便拂袖而去,叫那不懂味的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下不了台。

拈阄的时候,我的心砰砰乱跳。我多么想拈中先生的那幅墨荷呀!然无意之中却得到了那帧 荡漾着一江春水和“猜画”小插曲的“鸭先知”。

五月,先生的新居落成。

先生的新居建在回龙阁的门墙之上。回龙阁是凤凰城保留最完整的一条老街——风斑驳、 巍然屹立的古城楼;被岁月打磨得残缺而溜光的青条石街道;街道两旁饱经沧桑的民宅、店 铺……著名电影艺术家凌子风在执导沈从文原著的同名电影《边城》时看中了这里,黄永玉 在选择他人生的最佳归宿时也看中了这里。回龙阁门呈圆拱形,其门墙厚约三米,长约二十 余米。门墙上原有一小木楼,多年失修,濒于坍塌。先生独具慧眼,买下这弹丸之地,修起 了一座三层楼的木板房。这木楼飞檐翘角、窗棂镶花,一色的杉木板壁,既不上漆也不着色 ,象当地的民宅那样只用湘西特产的桐油光一遍,透着木板黄澄澄的原色和花纹,如一座金 壁辉煌的宫殿高高地耸立着,与数百米之遥的古城楼相映成景。新居的大门亦是红漆铜环, 迎门的斗室里,依壁挂着一块造型如芭蕉叶的横匾,上书贤学使者江标题的“如坐画图”四 个隶体大字,侧壁一幅木刻对联,底色赭黑,字为天蓝,草书“五竿留宿星”、“一篙下洞 庭”,为先生所撰。登楼,立于临河的阳台之上,但见对岸山坡树木葳蕤,一片葱茏。绿玉 般的沱江水如一缕薰风从远处徐徐拂来,那山水间的古桥、吊脚楼、万寿宫及白塔亦被映染 得泛绿泛翠。在先生的心中,这新居也一定是碧玉般的色彩了。怪不得先生为他的新居取了 个碧玉般的名字:夺翠楼。而先生对夺翠楼的蕴意远不止于此。夺翠,是凤凰俚语,为相当 美好、相当典型之意。先生将新居取名夺翠楼,是立志同父老乡亲把故乡的美好风光风貌、 美好的民族传统文化保留继承起来,弘扬发展下去。为此,先生写下一篇《夺翠楼记》。这 《夺翠楼记》尚在先生的修改之中,不得而见。我想,那定是一篇溢满春色与深情厚意的华 章。

像爱先生的画一样,我特别爱读先生的文章。古往今来,亦画亦文的人颇多,但如先生这样 画画上乘、写文章亦上乘的却很少。先生的文章多与故乡牵挂,布局行文如季雨那般情真 意切、潇洒自如,字里行间很自然地流淌着先生的才华灵气和人生感悟。读先生的文章,亦 有一种“夺翠”的感觉。

先生的夺翠楼里,除了电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施。一色的木板木桌木椅木凳,那椅,是 当地寻常人家用的枞木靠背椅,那凳,却别具一格,无论长短大小,一律是半边圆木安四条 腿而成。问先生怎么不像宾馆那样把室内装修得现代化一些,先生点燃一斗烟,朗声说,“ 宾馆有什么好,闭得死死的。你看,这房子住起来多舒服多自在。”是的,住在自己这朴实 如泥土的家里,先生显得格外轻松自如,兴致盎然。先生同我们谈他顽皮的童年,谈他坎坷 的一生,谈他的画他的书,谈他同仁好友的趣闻轶事,时而忍俊不禁地飞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在先生的谈笑之中,我也变得年轻起来,很自然地像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那样叫他“大伯” 。先生的健谈令人吃惊,常常一侃就是两三个钟头。他的侃侃而谈,不是老年人乏味的絮叨 、罗嗦、重复,而是对事对人生动形象的描述,是对艺术与人生的深刻体验与真知灼见,其 间镶嵌着开心的笑声和睿智的警喻。坐在他的身边,你无须多说什么,只须用心地去聆听、 去体味、去思索。这时,你会油然生出一种如饥如渴的感觉,你会觉得,听先生谈话,与看 先生画画、读先生的文章一样,是一种艺术的薰陶、人生的洗礼,是一种大美的享受。

1937年,年仅十二岁的先生因生活所迫离家出走。先是流浪福建打工,继而只身闯荡上海, 一边谋生糊口一边刻苦学画,后又辗转香港。在那些颠沛流离贫困交加的日子里,先生会想 到今天的落叶归根么?不会的。少年青年的人生字典里,决不会有落叶归根这类的词条。 有的只是出人头地、衣锦还乡;有的只是对故乡隔不断、舀不干、流不尽的赤子深情!于是 ,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在外头生活了将近四十五年,才觉得我们那个县城实 在太小了。不过,在天涯海角,我都为它而骄傲,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 么结实。它也实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后的几十年我到哪里也觉得还是我们自己的故乡好。” 于是,无论是身居北京还是远在香港、意大利,无论是桂冕加顶的时候还是身囿陷阱的日子 ,先生总要想方设法地往故乡跑,跑回来看望昔日一起打光屁股下河玩耍的伙伴、朝夕相处 的乡邻——“伙计,回来了!”“嗯。到外面把本事用完了,回来捡点本事。”“坐下子。 ”“好。”便天南海北地扯谈:会扎风筝和狮子龙灯的侯哑子、眼睛鼓得像桐子力气大得像 水牛的黄铁匠、凤凰山上的和尚道士、赤塘坪杀人的号角……便一起去沱江洗澡、划船;去 南华山听涛、画画……先生最开心的时候是同孩子们上坡“捉猫儿”,重温儿时当伢儿王的 旧;有时把拳头搭一块手帕装做瘪嘴阿婆给孙侄女讲故事;有时把盛着水的碗底抹黑用“ 金鱼打架”的游戏诓骗孩子把自己画成花脸,笑得大家直抹眼泪。

随着年岁的增长,先生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以往,先生赖以安身的北京 的家、香港的家、意大利的家,如今似乎都成了他匆匆而过的驿站。我玩笑地说:“大伯, 记得有个成语叫狡兔三窟,您现在比狡兔还多了两窟哩。”先生朗声笑道,“是的是的,我 现在是狡兔五窟了。”“那么,您觉得最有归宿感的是哪个家呢?”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凤凰的家。这些年,我写书作画,常有不如意的时候,一用故乡 凤凰来观照,就活了。”是啊,对先生来说,故乡是他艺术生命的灵魂,是他人生航程的港 湾,是生他养他疼他盼他的亲娘!

不知不觉地,我们的话题走进了沈从文的故居。沈从文是先生亲亲的表叔,是他最敬重的人 。先生动情地说,“好久没去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说罢,起身便走。

沈从文的墓地座落在沱江之畔的听涛山麓。这里松柏、银杏、古枫相伴成荫,遍地的蔷薇、 水兰、刺梨花意正浓,粉红、洁白、鹅黄,一簇簇地在清风中摇曳芬芳;一缕清泉从岩隙中 溢出,伴着山雀的唧啁潺潺流淌。距山泉数米之侧,有一鹅卵石铺就的台地,沈从文先生便 长眠在这台地之中。没有石砌的坟冢,没有翘角的的墓碑,只有一块一人高、米把宽的扁形 花岗岩石,在玉兰、松柏、金桂及针叶兰草的簇拥下立于掩埋着沈从文先生骨灰的地方。这 花岗岩石亦是从这山上就近取来的,无甚雕琢,浑然天成。只在岩的前后上端磨平了一片, 分别镌刻着沈从文先生的名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和 沈从文夫人的妹妹张充和的敬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我想,这 当是世界上最自然、最澹泊、最独特的坟茔了。

先生立于碑石前,脱帽,默默地三鞠躬,又抚摸碑石沉沉地拍了几下,静默片刻,便盘腿坐 下,衔着烟斗闷闷地抽烟、不停地焚香烧纸。燃得嚯嚯作响的火焰烤红了他的双颊,烤得他 额头冒汗。我们劝他到旁边休息一阵,他却纹丝不动,仍默默地抽烟、焚纸。纸烧完了,剩 下一堆灰白色的余烬,有风吹来,卷起几片纸灰蝴蝶一般旋飞而去。他还是不动,望着那堆 纸灰出神。先生一定想起了他与从文表叔的许多往事,想起了他与从文表叔的第一次相识— —“喂,你是北京来的吗?”那天傍晚,少年的先生问那位正坐在火塘边同祖母讲话的北京 客人。“怎么那样的口气,叫二表叔!”祖母说。“你坐过火车和轮船?”先生又问。见从 文表叔点头,便一转身冲出门去投入与伙伴的仗火之中……先生一定不会忘记,在欢庆祖国 解放的日子里,是从文表叔把他从香港接回北京参加工作……是的,先生的耳畔,一定又回 响起四十多年前从文表叔对他的严厉批评:“你看看,这象什么?没有想像,没有技巧。怎 么能够这样浪费生命……”那是因了先生为《新观察》杂志赶刻的一幅木刻插图。先生曾告 诉我,从文表叔那次的批评对他震动很大,每提及此,他都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几十年过去 了,先生始终铭记着从文表叔的教诲,学从文表叔的为人,照从文表叔思索,认认真真地翻 阅着一本“大书”,铸造事业,修炼自我,认识人生,从而进入一种澹泊归真的人生境界。 在这无私无畏、无忧无虑的自由王国,先生生活得那么快乐,那么潇洒,那么年轻。他不必 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不必阿谀奉承、寄人篱下,不必瞻前顾后、忧心忡忡,只管去做自己喜 爱的事,去画自己喜爱的风景,去编织自己心灵的梦幻……是的,人的一生犹如一个修炼的 过程,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像先生这样高深的境界的。

回家的路上,先生健步如飞。他告诉我,这一辈子,他读了一本“大书”,还要写一本“大 书”。今明春,待他从香港举办个人画展归来,就集中精力写这本“大书”。书里,有他 刻骨铭心的故乡,有他祖传的“古椿书屋”,有他的亲朋好友、四方乡邻,有他用沱江波涛 、时代风云和他自己的坎坷人生锤炼的一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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