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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圈

2015-08-04 15:35 作者:凌晨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他恋上了一切长似圈圈的东西。刚开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手上的波板糖,后来是蹲在水沟旁捡那些沾满了泥垢的蜗牛贝壳,最后,他用儿子的水彩笔在自家墙壁上涂鸦了一个个圈圈。那些圈圈没有规则,大小不一,时密时疏,谁也说不清楚一个圆到底绕了多少圈。圆不是象征着圆满吗?但圈圈不一样,虽然它也有一个中心,但是我们却不能绕着它走到尽头。想要离开这原有的轨道,只能把中心毫不保留地移除掉。那么,一切都可以重来了。

他老婆一早就觉得他有病了。与其劝他看医生,不如趁他不在收拾好衣服早日与这样的神经病脱离干系。她对在上一年级的儿子说去外地工作,儿子说惦记着上回妈妈出差时给他买的波板糖,让她这次多带一些回来。她点了点头,走了。什么波板糖?难道一天到晚他的圈圈还不够烦人吗!她压根就不打算回来多看一眼。她要走,必须走,这里已经住不下去了,她感觉这间房子是妖精,在吃人。临走前她想了一想,只是觉得对不起她儿子。

家丑传到其他邻舍的耳中后,茶饭后的闲言闲语是不可避免的了,因为人人都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别人家的不幸——听起来既逼真曲折,又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几乎没有人责怪他老婆,反而觉得明智。喝了几口二锅头,大家也来劲了,“唉,他孩子可怜。摊上个这样的疯。”“就是,命啊。”接着一群人啃了几口瓜子,该接孙子放学的接孙子,该煮饭的回家煮饭,街坊们一哄而散。斜阳吻着妖媚的晚霞做出了最壮烈的挣扎,可是有谁看呢?地上留下了一堆零散的瓜子壳。

自从老婆跑了后,他在家里画的圈圈更密集了,像一堆令人窒息的漩涡,像一双双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睛。他那么专注,对着手下的圈圈呓语着,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然而他又不时对儿子笑一个,笑得那么慈;每当唇角扬起到一定高度时,脸颊上就呈现出两个深陷的酒窝。没错,是酒窝,不是圈圈。儿子的眼睛只顾盯着电视机上的卡通片,每每看到羊村村长那晕眩的眼镜时,他总会放声大笑。傻孩子,笑什么呢?和他爸爸一样傻。

在所有邻里的意料中,某天他就在八楼顶楼没有踌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鼻梁上扛着的眼镜甩开在半空中,圆圆的镜片摔成了玻璃碎渣,晶亮的颗粒夹在微飔中伤了哪个路人的眼球,然后零落在这座城市的哪一寸土地。社区像是发生了些什么热闹事,警戒线后都是五花八门的人——女孩半掩着眼睛面向男友的侧肩说害怕,却依旧脚不动地站在那儿;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大声呵斥不要东张西望,自己却问那刚买完菜的大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穿着白色背心的大爷裤腰上挂着的钥匙随着脚步的匆匆晃荡晃荡地响,朝街边的臭水沟吐了口痰,岔口气连声喊了句“呸,呸,今天什么日子。”又是黄昏,隔壁家的明子指着天边的火烧云说:“妈,快看!”“看看看,就知道看些不着边的东西”说完,转头隔着窗户和对面的李阿姨神秘兮兮地说今天发生的事。“她们不也在聊着不着边的事儿吗?”明子搞不懂,继续看着那被染得血红血红的的半边天,多美。

俗话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没准明天就是一个好天气。是啊,一切都应该结束了,都应该因为他的伤重不治而结束。他的儿子理所当然地被送进了孤儿院,也是在那一刻,儿子才知道原来妈妈的出差是不会回来的了。父亲走了,他竟然没有噙着一滴泪珠。“没良心的狗东西。”“我看这小孩儿是还不清楚事态吧,那小兔崽子。”“谁晓得?”凉亭上的大伯大婶直起腰板来,伸了伸懒腰,拍拍屁股各回各家。每家每户恢复了原有的宁静,该怎么活的继续怎么活,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他的到来,没有过他的离开。然而谁还记得前些日子里凉亭地上的那堆瓜子壳,它们并没有被扫走呀,反而在西斜下,能够清晰地看到旁边匍匐了那么多的虫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进了孤儿院后,有了新的生活。这些年国家注重社会公益事业,孤儿院不论教育还是伙食都有了改善,日子平淡安稳。一天天长大的少年,虽然始终沉默寡言,但脸上的薄唇却总会向上扬起弧度。来探访孤儿院的义工叔叔阿姨们都喜欢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喜欢用指尖去轻轻触碰他脸颊那对像他父亲一样深、一样圆的酒窝。这对酒窝好像酝酿着一汪心事,一潭离殇,是腥风血用刀刃在少年的脸上攥下的双孔,是撕扯流年时被回忆与不幸缠绵痛吻的伤口。他不在乎这些,也没有想那么多,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在追忆那个画完满屋圈圈然后摔了个粉身碎骨的父亲,还是怨恨没有兑现诺言一走了之的母亲,亦或是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见如何不再做这些圈圈的傀儡,脱离这些无法脱离的轨道,选择那些没得选择的选择。

这个梦一醒,是对时光荏苒的惊愕。他到了要离开的年龄了。走的时候,和他母亲当年走的时候一样,手里提着一个红白蓝大袋,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再回来。别人告诉他,去隔江对面能赚快钱解决温饱。他走过人民大桥,看到桥上有很多车,从这头堵到那头。有很多是奔驰,或者宝马之类的富贵名车,隔着玻璃,能看到一个五六十岁仪表堂堂的老板紧闭着眼睛,手却不安分地搭在身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白的大腿上。她把头转到窗外,没有看到他,只是习惯性地看看风景。她在注视什么?还是在冷笑着想:道貌岸然又如何?

他撇了撇头,只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点险恶,叹了一口气,没说些什么。他继续赶路,过了人民桥,隔江对面就是一片歌舞升平。华灯初上,沿着滨江路都是些灯红酒绿的的场。他看到了很多像刚刚车里面的那些大款和女人,说实话,他们都没有什么不一样。浓妆艳抹的背后哪些是虚荣,哪些是辛酸,他还看不出来,也不想看出来。他吸了口气走进了其中一间,还真没想到,他这一个月的晚上都能在这待了。他成了驻唱歌手,每晚十一点唱几首。他的声线太平庸了,唱的时候台下玩骰子的玩骰子,猜拳的猜拳,谁都不在乎这歌声 。

然而大家在意的是他唱完后拿起酒瓶一鼓作气的狂欢——喝彩声、鼓掌声不断交织沸腾,舞台灯光变幻迷离,音响的节奏感刺激着人们的心脏一蹦一跳,多安静的人都会忍不住跟着韵律摇摆 。谁会在意他喝得难受?娱乐大众的就是表演,台上的就是小丑,今晚就应该把痛苦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月以来他过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蹲在公共厕所的马桶边吐得连心肝肠肺都想争先恐后地涌出,纸巾是手唯一有力气抓住的东西,却不能使没完没了的唾液和眼泪得到满足。他曾经在洗手池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的一端冲洗的时候,有个女人递给了他一包纸巾,他谢着接过了。抬头一看是曾经桥上出现在那部车里的女人。她离开了那个大款,回到了这里?他不敢问,只是擤了擤鼻涕,不经意间闻到了纸巾上的古龙水味。他把纸巾揉了揉投进了旁边的一个垃圾桶里。随后女人也向桶里扔了件垃圾,是针筒。

他回到了宿舍倒在床上,身体像一张薄纸飘在云堆里,头却像几千斤的金属块直往下坠。迷糊中,他的眼镜好想看到了很多圈圈,一个个会动,会游走,想抓,但抓不住。他干脆闭上眼睛,但圈圈依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他睡着了,梦里有个人不断用圈圈套着他,他不断跑,不断挣脱,但还是沦陷了……一个刹那,他从梦中惊醒过来,身体不禁抽搐了一下,枕头被浸湿了一大片。他看了看早晨的窗外,是火烧云,惊艳而罕见。他洗了把脸,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个月的期约到了,他准备请空房间走人。刚要起身,宿舍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有些不该有的诧异——是那个女人。她递给了他一个行李箱,说拖着行李总比手提着强。他怔住了一下,说了句谢谢。女人递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有什么困难的话,打上面的电话,起码能先找到个场子维持生活,不至于饿死街头。

他走在马路边上,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上的名片。原来那个女人叫玲姐。上面的电话是她本人的吗?他把卡片放在了衣服内的口袋,生怕它会掉。路过一个报刊正大声地放着《滚滚红尘》,他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微微一笑,心想这是多老的歌呀。“像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也许是注定。在几年后的一个身上所有钱包括身份证都被混混洗劫后的凌晨,他发了疯似的寻找那张原以为可以一直尘封不动的名片。他借街边的公共电话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在一场漫长的嘟嘟声过后,电话的那头开口了:“找谁?”“玲姐在吗?”“聂老板,找玲姐的。”他通过电话找到了地址。这个夜场很有特色,三面环江,蓝色玻璃幕墙在灯光的映衬下散出水纹般的荧光。内部也是富丽堂皇,以重金属为主打的装修格调有种冷锐的寒气,在灯光的照射下冷热夹杂,别有一番气派。一个穿西服的小伙见他来了,示意他进房间。里面有许多在谈笑的男男女女,其中坐在中间的是当初桥上车里摸着女人大腿的老头。他知道现在什么耻笑都说不上了,毕竟要低声下气地求人。反而聂老板笑了笑,问:“你是阿玲的朋友?”他点了点头。“年轻人,交朋友也是要看资格的。”聂老板的眼睛一点都没有黑白分明,透露的是玩弄黑白的老奸巨猾,闪过了那久经世道的狡黠和狠辣。那个穿西装的小伙把玻璃器具和类似水晶的长槽放在他面前,又打开一个锡纸包,把里面的粉末倒了出来。身边的一个女人被聂老板掐了掐,皮肤马上出现了一道淤青,然而脸上却笑得百态媚生,把头伸了过去,红唇含着那根水晶长槽纵情地吸了一口,好像很享受。聂老板得意地说:“懂了没?要不要再看多一遍?当年阿玲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是阿玲的朋友,不也应该懂点儿?”他愣了愣,势单力薄的感觉从未有过地深刻。他的声音像额头边缘的汗水一样欲滴又止地颤抖着说:“聂老板,对不起。”转身想开门,却被摁倒在地上。他要拼了命反抗,但只能被人狠狠抽耳光,几个男人把棕黄色的丸子塞进他嘴里然后用水往他的嘴里灌。这一刻,水显得很罪恶。灵魂被扎在地下的那一刻,和当初眼镜从顶楼摔下来时粉碎在空中的声音一样清脆。他们都被栽在了城市的龌龊和污秽里,然后生根发芽。

他真正知道自己没救是在与聂老板的夜总会期约满后的几个月。他开始觉得骨头出奇地痒,鼻涕和眼泪不由自主地使劲流。他跑到厕所里打开水龙头向头、脸胡乱地浇灌,不过这时候旁边少了一个递纸巾的女人。他用手向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一锤,玻璃渣刺得手背皮开肉绽,鲜血像小溪一样流淌着,沿着洗手池流向了下水管。一闻,很腥。他包了包扎,躺在床上继续了几年前的那个梦境。圈圈,已经把他套住了,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几天后他想再回到那间夜总会,想用一点点的罪恶满足他一点点的心瘾。但眼前的废墟却让他出乎意料地震惊。周围封上了警戒线,他向报刊里的大叔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前个晚上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抬出来的那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有些皮肤都烧成炭黑色啦。唉,说这些地方。”他无心再听,他感觉得到他的心脏是在以一种侥幸的节奏在跳。

在医院里他看到了那个满身都是绷带的老男人,是聂老板。医生说他百分之九十的大面积烧伤,说得难听些,治好了也是个活死人。他不了解自己到底处于一种怎样的心情,是侥幸离开了,还是怨恨这个躺在病床上快死的人,还是落井下石,或者是根本没有感受。但在他离开病房的那一刻,惊恐升华了他所有的情绪——他看到了叶老板身旁站了一个熟悉的女人,是玲姐。这个女人开怀大笑,整个病房都是她笑声的回旋。

玲姐是看到他的。她在男人死后不久就联系了他。他们再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麻辣火锅店。玲姐还是那么油光满面,而他却不再是当年年轻力壮出来闯荡江湖的小伙。玲姐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接着在桌底下递给了他一包香烟。他点起打火机的那一刻,就知道这烟不一般,又可以重温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有之前的不屑,更没有毛骨悚然,反而是像对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

杜鹃声啼过锦江无,一窖愁残,三生梦余。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但真正意识到这个是个孽果的是玲姐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他说:“要么下半生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吧。”半晌,玲姐的嘴里吐出了口烟圈,点了点头。他们在城中村里找了一个旧房子,用所剩无几的积蓄买了它。虽然条件是差,但好歹也是个窝,刮风下雨也有个自己的屋檐。街坊邻里对这对陌生的男女投来奇异的眼神。他们也了解,这里的凉亭每到傍晚就坐满了街坊像开座谈会一样,如今自己也成了他们嘴中的话题。他们不在意这些,也不敢在意。他们唯一敢想的就是孩子。“染了病怎么办?”“这是命,父母由不得他选。”

孩子出生后的几年不是人间的四月天,是一段看不见头的煎熬。她的脸上没有了胭脂水粉,只有腻黄和渐多渐深的皱纹。偶尔发作的时候,脸就是灰白和青紫的。他早看习惯了,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他们相互怜惜着,相互纠缠着,相互折磨着,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能做的就是把积蓄一点一点地花干净。每个月不是欠水费就是电费,补得了这边就拖欠那边。别说儿子的奶粉,就是一家三口也是每天两顿顶三餐。儿子爱吃波板糖,这是某次六一儿童节阿玲买给儿子知道的。她临走时想了想,这是她对儿子唯一的好。

穷日子太折磨人了,大家都清楚这日子没办法过下去。她说:“要么我再回去那地方想想办法。”他甩开桌上的水杯就往地上砸。“你干嘛呀!你怎么不去想办法,只会在家里装大爷,你说你有什么本事!”她知道他忍受不了这种羞辱,更是变本加厉。他也只能抱头痛哭。这是瘾君子的末路,至此唯见枯骨薄棺。

终于,他还真如她所说那样不中用,他睡了好几个白昼黑夜。他做回了十几年前的那场梦,有好多好多个圈圈向他袭来,他被套中了,但这次他甘心死了,只是恳求自己的儿子不要走回自己的圈圈,不要和自己一样,然而梦里响起了阿玲当年在病房里的开怀大笑。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只是痴痴地看着儿子嘴里的波板糖。他开始疯狂地探索类似圈圈的物品额,他恋上了自己的指纹,把它们当作十件伟大的作品去观赏。他去水沟旁抓蜗牛的贝壳,细细地数到底有多少圈,到底多少圈是尽头;他用儿子的水彩笔在自家的水泥墙上画满了圈圈,并对圈圈小声地说着话:“如果当初没有过那条桥,没有遇到那个女人,也许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把中心给扼杀了,那么圈圈的形状就不一样了。”但他说的太小声,以至于没有人听到。阿玲受不了他,连夜拿着包袱,回到了隔江对岸去了。他回来找不到老婆,更疯了,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圈圈。儿子吓得嚎啕大哭,他却把嘴角微微上扬,两侧出现的酒窝那么深,好像倾尽了所有父亲的慈爱似的。

火烧云又掠过苍穹,人们都指着说美。是烈火对云彩太过依恋燃尽热情占为己有,还是云彩对烈火太过着迷忘了归鸿为它殉情?他站在八楼顶楼,看到了许多——昂首一眺,是壮美的云景;低头俯瞰,亭里的瓜子壳和虫蚁都被清洁工人扫走了。他满意地笑了笑,对若即若离的眼前说:“毕竟这个地球是圆的,有些日子像梦一样,过了还会回来。孩子,我只能这样解脱了。”

然而一切是不会那么轻易结束的,不是吗?他的儿子在孤儿院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关于圈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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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圈的评论 (共 7 条)

  • 雪灵
  • 雨袂独舞
  • 晓晓
  • 心静如水
  • 海风轻拂你的长发
  • 簖箫残语
  • 三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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