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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之队(长篇小说)

2015-06-29 15:34 作者:床前明月光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词曰:

天道(它)有正气啊,人心(他)要争气啊,朝前(它)要心齐啊,团结才有志气啊。

龙舟(它)要合力啊,夺魁(它)都欢喜啊,大家齐努力啊,去拔第一的旗啊。

————————引子

信江和长江的流向正好相反,信江自东向西,长江自西向东。

信江蜿蜒流了五百多里地之后,还有一百二十里地就到了鄱阳湖,在信江到鄱阳湖的这一段,就不再叫信江了,而是被称为辉河,就像长江到了最下游,就被称为扬子江一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信江县,有一个古老的俗语,叫做“装不尽的何家湾,卸不完的马背嘴。”何家湾是信江县有名的富裕村,而且,到景德镇不远,从那里上船的瓷器啊,粮食啊,木材啊,很多很多东西,很多很多数量。到底有多少,无人能计算。马背嘴呢,是信江最大的码头,它离开信江县城只有二公里多些。多少年来,县城所有的货物,十之八九都是从马背嘴上岸的。

当然,当时代的列车迈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水运的优势慢慢褪去,公路交通渐渐地取代了水运。

有人说,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东西,物质的基础是什么?物质的基础,很大程度要依靠交通条件。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交通即是文明呢?也许这话有些夸张,但是,谁能否定它的相对正确性呢。在那些物质需要基本依靠水路运输的的年代,何家湾,这个装不完的码头,曾经是多么的辉煌和灿烂啊。至少,时代即将跨入八十年代的时候,何家湾曾经是多么辉煌啊。

仅以此文纪念我心中的何家湾。

第一章

何家湾,在鄱阳湖平原的腹地,它面前是一条水平如镜的河流,辉河。辉河长一百二十里地,曲曲折折的,就像一条彩带,缓缓地流淌在鄱阳湖的东南角,到了何家湾这一带,哦,不,应该说到了渔池沟大队,辉河就形成了一条美丽的线条,一条万千河流都无法与其比美的线条。那线条,是丰收,是端庄,更是美丽,甚至是性感。富有女性温柔的辉河以其充满灵性的柔情,在渔池沟大队一带发育,膨胀,最后画出一道美丽的曲线,一个成熟女性最为美丽的曲线————————丰满的乳房。而何家湾就在这乳房的乳头上。

也许,到过何家湾的人会说,什么乳头啊,世界上,哪有那么笔直的乳头啊。这没有什么奇怪,一个小扣子上的一段是一个弧,挂在天上的彩虹也是一个弧;铅笔写出半厘米的直线是个一字,倒在地上的扁担也是个一字。一百多里地的乳房,就该有个二里地的乳头——————平平的乳头平面。是啊,辉河在何家湾一带,笔直笔直,就像是刀切一样。

在何家湾村,大约一百户人家分三个横排而住。大概每一排得有三十多户。一律以门前的辉河为基准。每一排的社员家排列得也和刀切似的笔直而又好看。这辉河自南向北缓缓流去,那么何家湾社员的房屋,自然是坐西朝东,一律面向早上升起的太阳。何家湾其实和别的农村也没有什么区别,村里的住区后面是一千多亩水稻田,水稻田的中间,交叉地被几条十米宽的河沟所隔开,不过,河沟的中间,三三两两地都有跨过河沟的小桥,既可让河沟两边互通,又让河沟里的水活泛起来。何家湾以种水稻为主,兼在田埂上种些四季豆啦,蚕豆之类的。只要到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标准的江南水乡,唯一特别的是,村子中央高高地挺立着一座水塔。这是何家湾社员们的水脉。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已经喊了很多年了,在这个远离北京,远离省会,甚至到本县县城都不近的何家湾,竟然有自来水塔,这真不愧为当时农村的一道风景线。这个高为十八米的水塔,塔身用白色的碎瓷片镶嵌出了几个洁白美丽的行书书法:“吃水感谢共产党。”原先,有人提议水塔上的字写成:“吃水感谢毛主席”。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毕竟没有长生不老的法术,毕竟还是走了,离开大家了,再说,在中央,据说已经开始批评两个凡是了。如此说来,“吃水感谢毛主席”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这潇洒俊逸的行书字体,就是村里的老三届何新华写的。如今,在乡下,能够看到这样的字句,人们心里还是暖暖的。是啊,刚刚解放的时候,不,就是在五年前,人们常常能看到或者听到对党感恩的表达。可是,最近几年,虽然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虽然社会恢复得一切都稳定了,人们的日子慢慢地好起来了。甚至有人说,不久就要实行生产责任制了,农民的日子会更好。可是对于共产党感恩的言行越来越少了,其实这也正常,任何事物都变化发展的,共产党的天下,在国民党的陪衬的日子里,自然有许多老百姓会歌功颂德,甚至感恩戴德,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台湾国民党内部都起了纷争和派别,随着共产党和老百姓关系的慢慢淡薄,对于共产党感恩的话语慢慢少了,甚至慢慢消失。可是,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如此之大的标语,如此大幅度对党的宣传,对于共产党的感恩,人们的内心还是暖暖的。上了岁数的人自然会想起瑞金城外的红井,想起红井那里的石碑:“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

要说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变化,这几年确实很大。还在1979年,安徽凤阳小岗村社员偷偷地包干,到了今年,到了1980年,其实再也用不着偷着干了,完全变成了光明正大的行为了。可是,这几年,对于何家湾来说,实在说不上有太大的变化。不是世界没有变化,而是因为何家湾的起点太高了,因为何家湾的基础太好了。就像一个已经吃得很饱的人,你还能指望他能有多少进食的空间呢。何家湾,这是集体化时期全县最好最优秀的村子,从1973年开始,这里的一个劳动日值是一元一,后来逐年略有增加,一直到1980年的三元一毛钱。还在1974年到1978年之间,就不断有四川姑娘、安徽姑娘,江苏姑娘,广东姑娘被第一代的人贩子忽悠到了信江县,也忽悠到了何家湾,那些姑娘带着满心的希望,来到何家湾及其围地带嫁人的。可是,好的人家一般也不会要这些外来妹,需要她们的多半都是生活最差的或者是人品不怎么样的人家。要不就是身体方面有些不如意。何家湾的人更挑剔,对于外来的女人,只有那形象各方面都很不错的才能留得下来。

辉河,真美!而辉河的乳头,哦,就是何家湾村,又是信江县最富的村子,在这本应该曲线美却实实在在地平直的河道上,人们自然想起了久违了的龙舟。

在这直线的河流上,要是赛龙舟该是多好啊?是啊,在乳房上赛龙舟,噢,是不是说得有些粗俗。还是应该文雅些。还是把辉河的这一段称为美丽吧。在美丽上,在这美丽上赛龙舟,该是多么美滋滋啊,该是多么惬意啊!

第二章

1979年端午节前的一个半月,何家湾许多人对何家湾生产队长何善本说,说村里应该有一条龙舟了。何善本气呼呼地反问一句:“什么?龙舟?龙舟队?是不是发烧说胡话吧?为什么要有龙舟队?为什么要赛龙舟啊?”那些青年让他几句话呛住了,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稍停,后生们掏出香烟来,他们仗着年轻,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像是牛皮糖一样既甜又粘乎乎地缠住何善本,给他把含在嘴里的香烟点着了,巴结似的说:“叔哎,我的好大叔哎,现在而今,多少村子都有龙舟队了,我们何家湾怎么可以落后别人太多呢?”何善本打着哈哈说:“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个胆大些的叫何青海,是何善本的一个远房侄子,干脆掏出一盒香烟往何善本口袋里塞,何善本坚决不要,说:“你这是拉干部下水啊。”这个老词,这二十啷当岁的人竟然听不懂,何青海说:“叔啊,别的村子,喔,就隔壁那个杨家村小不小,只有三十多户,他们都有龙舟队了,而且有一条漂漂亮亮的龙舟,你说,我们该不该有龙舟队。”几个后生仔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都一百多户人家了,连个龙舟队都没有,还不让人笑话死啊。叔哎,我的好大叔。”何善本追了十多步,把那盒香烟还给了何青海,说:“何青海喊我叔,那是对的。你们有些人喊我叔,我可不敢认啊。因为我本来就不是,要是让你们自己的叔叔听到,还不得骂我吗?”几个年轻人有些不可思议,其实大叔谁都可以喊的,只要是相差大些,都是,哦,城里叫做忘年交而已。为什么一定要叔侄关系呢,何善本好歹是多年的老队长,为什么会是这么古板的人呢?

任凭年轻人把水说得能点灯照明,何善本也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说:“你们饶了我吧,要是抓计划生育,抓生产责任制,我没有什么话说。噢,不说那些吧!那些其实其他地方都有的。就说自来水,我们就说自来水好不好?去年建自来水,我是不是拼命干。可是,搞什么龙舟,我不是不想,是不敢。”生产队的会计何亮彩问:“大叔,其实不说您老也看到了,有些小村庄都有了龙船了,听说,他们还到县城琵琶州比过赛呢。”何善本不做声,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六十年代,回到了那几年的端午节。

1965年6月4日,是农历五月初五,有着五百年龙舟赛历史的何家湾又要举行龙舟赛了。自从1945年举行了龙舟赛以来,何家湾已经有足足二十年没有举行过龙舟赛了。1940年,因为和日本人的一次龙舟赛,至于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对着坐在船上的四十多个龙舟队的选手开枪,当场毙命三十多条健壮的汉子。因为前来迎接日本鬼子的飞机机型小,运力有限,何家湾人虽然杀死了四个因为超载而没有及时逃脱的日本鬼子,可是还是不解恨,伤心了好几年。直到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才破天荒地在当年的九月份进行了一次旨在庆祝日本鬼子投降的龙舟赛。这一次龙舟赛,几百年以来,何家湾人从来都是在端午节期间举行龙舟赛,唯独这一次,也是何家湾所在的县——————————信江县历史上唯一的一次九月份龙舟比赛。那一龙舟赛以后,因为国内的形势日益颓废,内战带来的民不聊生,一直到1949年,何家湾都没有进行龙舟赛。

经济上不允许,大家的心情也很不好,情绪上也不允许。

1949年,解放了,天亮了,何家湾的人们心情也好多了。其实,早在1949年的五月初,大军南下,就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摧毁了反动派的统治,解放了信江县周围十几个县。不过,直到当年的端午节,不但建国的仪式没有举行,而且土地改革也没有开始,大家虽然看到了光明的未来,可是,作为社会最基层的农民,还没有享受到解放的真正幸福,没有体会到解放的好处,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心情进行龙舟赛。

后来,因为1950年开始的抗美援朝,因为1953年的全村遭受火灾,因为1957年的大跃进,因为三年自然灾害,一直到1961年都没有进行过龙舟赛。1962年,好容易捱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群众的生活慢慢好了,可是,国内因为进行一项秘密活动,从上到下都要求群众节衣缩食,搞好这项工作。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要进行原子弹和氢弹的试验。

本来,抗美援朝在1953年就基本结束了,从这时候到大跃进期间,的确有一段相对太平的日子,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就住得并不宽敞的何家湾,五十户人家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块三千平方米的土丘上,因为房屋的半木半稻草结构,因为一个农妇用火的不慎,导致全村房屋在一片大火中化为乌有。这一次火烧连营,让何家湾的人们好久都没有喘过气来。经过三年的休养生息,何家湾人民刚刚有一些资本想重建家园。可是,又迎来了全国性的大跃进运动,吃大锅饭,吃饭不要钱,打破自己的饭锅用来大炼钢铁,让原本初步恢复的生机又一次遭到重创。

说起吃大锅饭的事情,一直让何家湾的人们啼笑皆非呢。那一年,说是吃公共食堂,什么都实现军事化,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出工,全村人还集中到一起睡觉。有人问,这怎么睡啊?有办法,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呗。当然全村的小孩自然和女人集中睡。刚刚实行军事化的时候,大家吃得很好,有人还连吃带喝,大锅饭的日子还真好,又热闹,可是,后来却越来越差了。不但伙食越来越差,更让人揪心的事情是夫妻间的生活没法顾全,十天半个月还熬得住,大家牛郎织女也没有什么,有些男人实在想那事了,就端起几大盆凉水,高高地举过头顶,兜头冲几大盆冷水下去,即使再火热的心也给你浇个透心凉。可是,半个月之后,有那些身强体壮的人熬不住了,纷纷半夜起来偷情。因为每家每户上交了粮食之后,一律都关门落锁,家也进不去了。有人就冒着深秋的寒意在菜地里,在大树下,在甘蔗林里,夫妻们就干起了那干柴烈火的事情。这些人还没有完事,让何家湾几个左得出奇的村干部抓住,来了个集体大审讯。几对夫妻狼狈地站在台下,和批斗四类分子似地接受训话。批的人问:“为什么要乱搞?为什么破坏集体制度?偷偷跑去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刚刚快活过的人狼狈不堪地答:“想呢。”台下一片笑声。批的人又说:“这事情谁不想?就不会忍一忍?”何家湾那些倒霉蛋又答:“忍?也想过,可是,忍得住两天三天,忍不住两三个星期啊。不信你试试!”台下又是一片笑声,这次的笑声大得多。

批的人被这倒霉蛋一呛,火冒三丈,心想:你个兔崽子,不规矩还以守为攻,看我不打扁你。批的人上前就要挥拳打那个死不悔改、还敢于顶嘴的人,可还是让人拖住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三年以后,这个批斗那些乱搞者最积极的人倒是犯了强奸罪,被判处六年徒刑。批斗和被批斗的人都成了何家湾乃至于周边几个村的笑话。

1961年到1964年间,因为中国要进行原子弹试验,大家勒紧裤袋,何家湾的人们也过得并不宽裕,谁还有心搞什么龙舟赛啊?

1964年10月,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了。

1965年端午节,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仅仅几个月以后,全国人民的心情非常振奋。信江人们的心情更是空前高涨,不为别的,只因为信江县竟然有两个人在原子弹研究部门工作。原子弹爆炸前,大家还一直蒙在鼓里,因为保密的工作非常严密。其中有一个研究人员的老家就在何家湾的隔壁村子——————赵家村。

何家湾的人们也不例外,因为中国爆炸了原子弹,情绪格外高,大家决定进行一次龙舟赛,

于是,轰轰烈烈的信江县龙舟赛以何家湾为首揭开了序幕。

何家湾龙舟队老大何美华已经快七十岁了,他和何光耀,何嘉诚等人早就退出了龙舟队。现在,何家湾龙舟队的队长是何美华的儿子何善本。何善本出生在1928年,今年43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善本目睹过当年日本人的暴行,对于何家湾龙舟队,他是最知根知底的人,加上他父亲是村里道高望重的长者——————何美华。哦,那一年,就是1942年,为了打鬼子,何美华付出了血的代价。所以,对何善本,龙舟队的桡手们没有不服的,许多人对他简直是言听计从。

1965年,信江县的龙舟赛进行得十分顺畅。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按理,龙舟和龙舟赛也在四旧的行列之内,可是,因为中国这么大,从中央到地方,新的精神传达到基层,往往要一段时间,甚至一个时期。当年的6月23日,是端午节,因为破四旧的精神还远远没有传到信江县,更没有传到何家湾,信江县的龙舟赛又一次红红火火地举办了一年。

第三章

到了1967年,信江县的龙舟赛似乎进入了低潮,以往鼓乐齐鸣的声势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何家湾离开县城二十里地,消息比较闭塞,他们对于全县龙舟赛活动减少几乎毫无所知。

于是,何家湾及其周围的几个村子,还在一如既往地进行龙舟赛。其实,这样的龙舟赛在一开始就遭到个别人的反对,反对得最厉害的是何新昌和何新华兄弟俩。他们的父亲何红斌早在1942年就因为日本人的残暴而丧命,在他们母亲的拉扯下,艰难地长大成人的兄弟俩成了个何家湾龙舟队的头桡。他们在信江城里有个亲戚,所以信息要灵通些,知道划龙舟是破四旧的范畴。可是,任凭怎么劝说,何善本就是不信,他想:破四旧?我还没有见过破四旧吗?把大批大批的书籍都拿来烧掉,把古董字画都打烂砸碎,我虽然觉得很可惜,可是,我也要顺应大局不是吗?我知道哪头重哪头轻?还用得着你来劝告吗?是啊,何善本想得都很实在。在信江县县城,他亲眼目睹过五十多斤古籍当场焚烧的场面,他甚至还听说过,仅仅是浙江宁波地区,被打成纸浆的明清版的线装古书就有八十吨!

正当何善本和新一代的龙舟队队员们正在兴致高涨地进行着龙舟赛的时候,几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公安人员来到何家湾龙舟队员身边,突然宣布要将何家湾龙舟队的几个队员带走。何善本挡在这些公安人员的前面,说:“你们把他们放了,我跟你们走。”公安员里的一个头头说:“嗬,看不出来,你的气派倒是不小,可是,这么大的一个龙舟队,我们本来是全部要抓走的。现在,因为你们何家湾有些特殊,所以这才抓你们四个人,怎么也不能少于四个人啊。退一万步说,如果抓你一个人,你顶得住吗?你是什么人?”

何善本说:“公安同志,我是龙舟队的队长,我叫何善本,这龙舟队里我说了算。”停了停,他又问,“请问公安同志,您贵姓啊?”那个公安头头说:“我还没审查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何善本嗫嚅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一个老百姓,您是吃公家饭的,我怎么敢和您作对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何善本的这句话倒是很受用,公安头头说:“我姓汪,是公安局的副队长,现在是县里‘破四旧’办公室的主任,我叫汪泉火。”

何善本说:“请问汪队长,哦,汪主任。”看着何善本一副老实相,汪泉火当仁不让地说:“主任就别叫了,毕竟我搞公安的时间更长。你还是喊我队长吧,哦,是副队长哦。”汪泉火假装谦虚着。其实,他这也是说话的艺术问题,他也知道这个破四旧是个临时机构,现在就已经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了,更不要说以后了。可是,他不能把什么话都告诉别人,不然,破四旧的威风何在啊?

何善本说:“汪队长,我们犯了什么大法了?”汪副队长说:“文化大革命,必须破四旧,这个你都不知道吗?”何善本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公安同志,你说什么?你不会是说笑话吧?什么四舅啊?我娘都死了五年了,我也只有三个娘舅。没有四舅,就是这三个舅舅也全不在人世了。哪来的什么四舅啊?”汪副队长说:“你真的不知道四旧吗?不可能啊?!”何善本说:“真的不知道。”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补充说:“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而是根本就没有。你想啊,我外公总共就三个儿子,外婆嘛又多次得了血吸虫病,好在人民政府花钱治疗,让她免费住院,还给记工分,不然,那日子可就更难过了。所以啊,我外婆总是念叨共产党的好呢。”这些话虽然和破四旧一点也不挨着,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汪泉火还是听着挺舒服的,他掏出一支大前门牌的香烟,自顾自地点上,说:“哼哼,这句话还像一句人话。”何善本一听他这么说,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兴致很高地继续道:“要说还真感谢政府呢。真的,外公家三个儿子都不容易养活呢。哦,我是说三个舅舅都不容易,又是什么还人家苏联的债,又是什么洪涝灾害。三个舅舅难啊,再说,也根本就没有四舅啊……”汪副队长听这话似乎越说越远,就大声打断他的话,吼道:“什么三舅四舅的。好好好,就算你不知道,来,小侯,你和他说说什么是四旧。”旁边一个被称为小侯的人,似乎二十五六岁年纪。这小侯长得可真有意思,手瘦、脚瘦、身子瘦,那个麻杆样子,加上那滑稽的头型,还真瘦得像猴。不过个子倒是不矮,有一米七六的样子,那么高的人被人喊作小猴(小侯),真滑稽。何善本一听小侯这名,就忍不住想笑,不过,他还是竭力忍住了。不然,这几个公安还不知道怎么对待他们几个人呢。

那个被称作小侯的,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先干巴巴地喊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理论是行动的先导。然后照本宣科地念了有关破四旧的条文。刚刚才念了一半,就引来一片嬉笑声。这还不算,五百多字的材料,他最少念了十分钟。其实,破四旧,在何善本这里,就十二个字: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看那个瘦猴似的小侯累得那个够呛,何善本从心里往外乐,也可怜他。他心想:小子,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吃的饭比你吃的盐都多,还用得着你这么磨磨叽叽,粘粘糊糊地教训我吗?破不破四旧先不说,你小子先让我看了个笑话。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以打砸抢起家的小侯虽然是高中毕业生,可是,因为热衷于武斗,肚子里根本就没货,念几百字的条文,竟然也错字连篇。他把宋彬彬念成了宋杉杉,把戚本禹念成了叔本那啥,因为那个禹字他不认识,他担心要是猜着念的话,如果念错了,又怕人家笑话,所以,他就念成了叔本那啥了。

汪泉火自己都听得有些恶心,他赶忙让小侯停下来,眼光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里搜寻。终于他发现了小金。汪泉火指了指旁边的那个帅小伙说:“算了,小侯念累了,你接着吧。”其实,这根本不是累不累的问题。这话纯粹是顾虑小侯的面子,当然也是为了“破四旧”办公室的面子。

帅小伙估计也有二十七八岁,可是,在何善本面前,不就是个毛头小伙嘛。小伙姓金,叫金怀玉,相对来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因为他颇懂些文化,破四旧一帮人用得着他。其实,指挥全县“破四旧”的人,怕的就是在这破四旧的时候出现文化上的笑话,所以,特地把这个读过大学本科的金怀玉从县文化馆借用到了县里的“破四旧”办公室。“破四旧”办公室就设在县公安局,由公安局原刑侦队的副队长汪泉火代理办公室主任。

小金其实也就比小侯大一岁,可那水平却要高得多。可是,不管是谁在念材料,何善本其实无动于衷。在他心里,龙舟是中国人伟大的文化之一,怎么能看作四旧呢?所谓的三舅四舅等等言辞,纯粹是何善本拿他们开玩笑的话。何善本怎么能不知道破四旧呢?他不过是想混淆视听而已,以为这样就可以少些责任。不过,他虽然知道破四旧,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划龙舟也算是四旧。他一百个想不通。何善本知道,在法律界,有句话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以,他想:好歹这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也许大着胆子就能够闯过这一关呢。再说,说不知道,就意味着自己不知道,不知者不怪,这是信江县流传了几百年的老话了。

何善本觉得,现在看来,只有把自己隐藏得更深一些才行,所以他漫不经心地对汪副队长说:“什么四旧四新的,再说我只知道现在不允许穿紧身裤。这不,我的裤子口原来可小了。你们再看看,现在让革命的青年给剪破了,这不是改大了吗?”他低头捞起自己的裤腿,给几个公安人员都看看,意在转移目标。何善本看着这些公安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劲头更足了,他继续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四旧,一来我们这儿偏僻,二来呢,我文化太少,能请你们给我说说什么是四旧吗?”

汪副队长不爱搭理他,他知道这何善本是无理取闹,所以,他干脆将带在腰间的手铐取出来了,准备给何善本铐上。何善本一见到这副冷冰冰的东西,心里一颤,可他毕竟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当年日本鬼子用机枪扫射何家湾的龙舟队队员,当时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可是,他和大人们一样积极地抢救伤员。

看着冷冰冰的手铐,何善本马上又恢复了镇静,他不动声色地说:“汪队长,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怎么还给我上手铐啊!”汪副队长说:“你的话太假了,文化大革命都整整一年了,你还说你不知道破四旧,这可能吗?原来我是不想铐你的,现在看来,不铐还不行。谁让你不说真话?”

何善本用目光扫视了其他几个公安人员,像是在寻求支持,可是,其他的几个公安人员也目光如炬、虎视眈眈。何善本又望了望身边的何新昌和何新华,他想:唉,还真让这哥俩说对了,要是听从了他们的劝告,要是今年不举行龙舟赛,那该多好啊,至少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可是,世界上哪来的后悔药啊。好在,何新昌和何新华兄弟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样子,否则,那可太尴尬了。

何善本对汪副队长说:“我知道破四旧,可是,我不知道划龙舟也算是四旧。”汪泉火说:“不行,你们村可是龙舟赛有名的村子了,怎么会不知道破四旧呢?实话对你说,破四旧啊,其实,龙舟和龙舟队都是四旧,而且是最大的四旧之一,上面说了不允许,就是不允许,否则,你就是和文化大革命对着干,和政府对着干,你明白这意思了吗?”说着话,也不管何善本有什么意见,几个彪形大汉的公安员咔嚓一下就给他带上了手铐。汪泉火副队长一边拔出手铐的钥匙,一边说:“可别觉得冤枉,真要冤枉的话,到公安局再说。”何基本说:“真到了公安局,我还怎么说啊?我还不是井底之蛙,由着你们吗?”他本来是想说“瓮中之鳖”的,可是,这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人,也说不出太多的成语,知道个井底之蛙已经是不错的了。这话引得几个公安员偷偷地笑起来。汪副队长在他手臂上一推,说:“少废话,跟我走,都跟你一样磨磨蹭蹭的,我们公安还怎么执行公务啊?”汪副队长又用眼色示意了一下那几个站在他身边的公安人员,其他几个人也仿效他,给围在何善本身边的三个人也带上了手铐。这几个人看着自己的队长被抓,根本不想到逃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关键时刻,与其离开何善本,让他一个人到公安局听审,甚至蹲大牢,还不如一起陪着进去。

看着公安局的人要带龙舟队的人去县城,何家湾的人们都着急起来了,白胡子老人何美华也赶到河边来了。何美华是何善本的父亲,今年已经七十五了。何美华的身边,跟着他那十三岁的孙子————何善本的二儿子何青海。。

何美华颤巍巍地掏出香烟分发给公安同志抽,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给他面子,都委婉地谢绝了他递过来的香烟。他想极力劝解几句,毕竟自己当年立过功,不仅参加了那次打击日本人的战斗,而且在控诉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候,以自己这活的教材,现身说法,声泪俱下,深深地教育了全县人民,成了全县的名人,还多次受到公安局局长——————后来的县委书记张三奇的表扬。毕竟,张三奇和何家湾有着深远的渊源,有着由来已久的友谊。当年,因为生活所迫,张三奇还当过日本鬼子的短期翻译呢。不过,他这个翻译是红色翻译,是共产党的卧底。

此时此刻,何美华想说:我们何家湾的龙舟队可是多次受过表扬的,连行署专员都夸过我们呢,怎么突然就和犯法沾边呢。可是,他又忍住了。他想:唉,从哪儿说起啊,万语千言,说得完吗,说得清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当年,何家湾龙舟队为了庆祝赶跑了日本人,为了祝福中国人不再受日本人的欺负,破例在不是端午节的九月份进行龙舟赛,那股热情,那股豪迈,在全县龙舟赛的历史上开了先河。前年,也就是1965年,何家湾龙舟队为了庆祝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一周年,那是多么激情四射啊,把整个辉河都闹翻了啊。有着这样历史的,至少在信江县是独一无二的,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我老汉也不想政府给予什么表扬,可也不能不明不白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抓啊。

何美华嗫嚅着,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其实,在他看来,现在还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

也许是何美华在信江县的名气大,汪副队长倒是没有对这位意在阻止他们抓人的老人采取什么措施,还亲热地说:“老大爷,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我们还有什么不好对您说的呢。我们本来只是请几个龙舟队的首要分子去县里说明情况,不会怎么样的。可是,您儿子却不配合,还说谎,我们只好暂时将他铐上。不过,请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不会对他怎样的。”见穿着军人衣服的汪副队长说得那么诚恳,何美华老人有些激动,他不禁老泪纵横,说:“政府,我老了,也糊涂了,不过我对于政府还是信得过的。”汪副队长说:“哎,好,您好好的,好好的,我们问清楚了再说,好不好啊!”何美华走上前握了握汪副队长的手,说:“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能干扰你们的工作。”

何美华站在道路一旁,对周围赶过来的人们挥了挥手说:“大家都散了吧,没事的,散了吧!”乡亲们半信半疑地散开了。

可是,何美华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日本鬼子侵入村子的时候都平安无事,儿子何善本虽然只有十几岁,可还带头抢救伤员。三天后,他唯一的儿子何善本竟然在了汪副队长的家里负伤了。

囚车把何家湾龙舟队的四个成员带走了,他们是——————何善本、何新昌、何新华,另一个是鼓手何宇新。

坐在公安局那狭促的囚车内,何善本有种不祥的感觉。县城的大街以前好像比以前更加坑坑洼洼了,他这才想起来武斗的几个派别动用土炮对峙的事情,据说土炮把大街都炸起了几个大坑,现在来到县城,果然感觉到了。不过,因为道路坎坷,囚车行速很慢,何善本探出脑袋看着囚车外边,一路的街景一览无遗。

信江县城大街上变化很大,首先是一直作为文物的硕大的石狮子被挖去了双眼,县城北门的古牌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逝了。裁缝铺、照相馆、旧书摊都关门了,有的还被贴上了封条,有些理发馆还贴上了几个大字“剃革命头,否则查封”。何善本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革命头,难道发型还分“革命头”和“反革命头”吗?也难说呢,听说连贺龙贺老总都受到批判,说他是什么二爷牛柳。

其实,贺龙受到批判的罪名是被扣上“二月逆流”的大帽子,可何基本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哪知道那么多啊,他一直把“二月逆流”错听成“二爷牛柳”呢。

此时此刻,何善本突然有了阿Q的精神,他觉得,这时候,只要和大人物比较,自己被抓进公安局才不会感到委屈,所以,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彭德怀,想起了贺龙,想起了强加在贺龙身上的罪名。

何善本想:什么二爷牛柳?听着也可笑。趁着这当儿,何善本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以前,他也想问问人家,到底二爷牛柳是什么东西,可他一直没有这个胆量,是啊,贺龙老总都有人敢于打翻在地,自己一个平头百姓,要是乱说乱动,说不定吃不了兜着走呢。管他二爷牛柳还是三爷牛柳,别说你二爷牛柳,就是大爷牛柳也不关我什么事情。

现在不一样了,何善本觉得反正已经被不明不白地抓进了公安局,干脆问问吧。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从现在开始,从自己被抓进拘留所开始,自己的一个真正的光脚的,甚至是踩着满地泥巴的光脚板,现在反而解脱了,反而可以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了。

在公安的车上,何善本悄悄地坐在他旁边的何新华靠了靠。何新华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人,是老三届呢,1965年就高中毕业,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他问:“新华,你说,二爷牛柳是什么东西?”何新华让他问得一愣一愣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他问的是什么,何新华睁大眼,问:“什么二爷牛柳啊?”何基本知道他没有听明白,就说:“就是那个贺老……”他差点说出贺老总来,可是,他很快发现苗头不对,万一有人说他替反动军阀贺龙大张声势怎么办。别人要是问他:何善本,贺龙都已经是被打倒的人,为什么还要称他为贺老总,你什么立场啊?那可有理说不清了,自己不是又多了一个罪名吗?于是,何善本改口说,“就是那个贺龙贺胡子有个什么‘二爷牛柳’啊,是不是啊?”何新华到底是村里秀才,这回,他一听就明白了,对着何基本的耳朵说:“可别再找麻烦了,那个,不是二爷牛柳,是二月逆流,二月就是一月二月三月的那个二月,逆流,就是逆着往回流的意思,逆流。”说着,他把何善本的手抓过去,让他把巴掌摊开来,用食指在他手心写着“逆流”两个字,然后,他又说,“可别再说了,我们小老百姓,连划个龙舟都要抓进来,还敢说国家大事吗?”何善本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到了县公安局,何善本他们才觉得这次还真来对了,因为他们长期呆在农村,很少和公家人接触,以为被抓进公安局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当何善本他们走进这个关押着四十多个坏分子的临时看守所的时候,他们才觉得并不孤独。这里竟然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最年长的六十多岁,据说是一个靠算命度日的孤老头子。理由是他宣扬了封建迷信,最小的据说才八岁,是一个小男孩。

刚刚来到临时看守所,映入何善本他们眼帘的是一幅硕大的“忠”字,“忠”字下面是三朵紧挨着的葵花————画上去的。在大大的“忠”字下面,是毛主席的语录,那被红框框圈着的最高指示写着:“不管他们逃至何处,均应缉拿归案,依法惩办。”在毛主席语录旁边,是一条竖立着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何善本来到戒备森严的看守所,心里一阵悲凉。他忐忑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不远处的铁屋子传出几声高喊:“冤枉啊,冤枉啊”。喊过之后,一个男声哭丧着说:“放我出去,我是贫农啊,我是贫农啊。再说我还当过大队书记呢,我怎么会反党呢?”一个女公安走到铁屋子的小窗口,朝里边的男人说:“你贫农是不假,可是你犯法了,你要不是贫农,枪毙你都有可能。正因为你是贫农,才对你从轻处罚。等着吧,你的案子会搞清楚的。再说,你也不要在我这里咋咋呼呼,我们对你是很了解的。不错,你是当过大队书记,可那又怎么样呢?你不要以为你是什么清白的,我们公安局可是有案可查的。早在四清的时候,你多吃多占,早就被剥夺了大队书记的职务,别以为人家不知道,还想在我这里招摇撞骗,你做梦去吧。”这样,里边的那个嘶喊的男声才默不作声了。也许是感到很新鲜,何善本假装鞋带松了,他正蹲下来邦鞋带呢,这些情况让他看了个清楚明白。

来到临时看守所,他们四个人才知道,看守所的铁屋子有十五个,每一个铁屋子都一般大小,面积倒不大,十几个平方米,每个铁屋子关押着三个人。

何宇新、何新昌、何新华在一个铁屋子里,何善本并没有关进铁屋子里,很快被提审了。何善本觉得自己并没有进行其他什么活动,不过是带领大家划了龙舟而已,他并不放弃为自己,同时也为龙舟队争辩的机会。

正是为了孤立何善本,公安局的人单独将何善本提到审讯室。简单询问了一下,做了个初步的笔录。汪副队长说今天就这样了,何善本以为就没事了,以为可以放他们回去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说:“副队长,我可以回去了吧。”汪泉火冷冷地一笑,说:“哼哼,回去?你开玩笑吧?这才刚刚开始呢,明天的审问在等着你呢。”何善本感到十分茫然,是啊,不就是划个龙舟吗?划龙舟有什么罪过啊?再说,以前不是常常说龙舟赛是几年屈原,纪念我们中华民族最伟大的诗人,那个伟大的圣人吗?难道纪念圣人也有罪吗?唉,这是什么情况啊,怎么会这样啊?

第四章

第二天的审讯仍然由汪副队长主持,不过,旁边换两个人,这两个都是陌生的面孔。

长这么大,何善本也没有想过会到审讯室来。对于审讯室,他只是听人们讲起《红岩》,讲起地下党的时候才听说过。可是,那个审讯室是反动派对付革命者的。今天,就为了划龙舟,自己和几个村里的好汉,竟然被关进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不管怎么说,何基本还是一个有着多年党龄的党员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还是那个汪副队长问他:“你知道错了吗?”何善本一仰脖子,一脸无辜地说:“我有什么错误?我觉得我没有什么错误。”汪副队长将桌子一拍,大声说:“你还不认错?!你知道吗?龙是什么吗?古代的皇帝把自己称为真龙天子,皇帝穿的衣服称为龙袍,皇帝坐的车称为龙辇,皇帝的身体被称为龙体,你们划龙舟就是宣扬封建迷信,你懂不懂?”旁边坐着的两个公安人员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你得赶快承认错误。”

看着汪泉火这般口气,何善本才明白,原来这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汪副队长,其实是个很虚伪的人,他对于何美华的承诺其实是口是心非的。

为了显示副队长的身份,汪泉火加重了语气说:“我先告诉你,你看到了那十几个铁屋子吗?坦率地和你说,凡是抓到这些铁屋子里的,不是判个十年八年的徒刑,起码也得是两、三年的徒刑。不要说你们划龙舟,就是隔壁那个人,哦,就是拼命喊叫的那个家伙,他不就是出租了花轿吗?一台花轿,能和你们浩浩荡荡的龙舟比吗?不也抓起来了,所以,你要好好地领会当前的政策,而且要紧跟现在的形势。正因为你们划龙舟不算什么大罪过,所以,我们只是让你承认错误,当然,另外就是写一份比较详细的认错书,也就是悔过书。把你对于这次错误的根源做一次彻底的分析,也就可以放你们回去了。”

何善本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不想没头没脑地就认错。是啊,划龙舟是何家湾几百年的老传统,当年和日本人比赛,把日本人远远地甩在后面,让日本人输得一塌糊涂,还大涨了中国人的志气呢。没有想到,现在,仅仅是为了划龙舟,还要认错;这还不算,认错之后,还得写什么悔过书。唉,现在,现在这世界,看不懂啊。这是个什么世道?这世道是怎么了?难道这龙舟赛也不好吗?以前不是有很多当官的说划龙舟是群众性的体育运动吗?想到这里,何善本说什么都不想认错,他甚至冒出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这些公安,哦,这些“破四旧”的人,怎么和当年的日本鬼子似的,总是和老百姓过不去呢。可是,这些话也只能是在大脑里闪一闪的,千万不能说出来的,因为他也听过一些传闻,特别是何家湾的那个花旦————————何家湾有个女孩子因为长得好,被县剧团招收为花旦。花旦说,现在政府取缔了县里的剧团,说帝王将相的戏今后不要再演了。花旦还告诉他,就因为剧团里的一个人说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让抓起来了,还判了两年徒刑。现在的世道,可不能乱说话啊。“祸从口出”,随便一个什么理由,就能让人有吃不尽的哭啊。

何善本不想胡言乱语,也不想认错,就一言不发地和汪副队长他们这样干坐着,他一脸可怜相,他想用可怜的样子来赢得公安们的同情和怜悯。

第二天的审讯从下午两点开始,转眼就到了晚上五点了。一连三个小时的审讯毫无进展,汪泉火对身边的两个协助审判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两个人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高兴地点了点头。汪副队长对着旁边的助手说了什么呢。原来,汪副队长说:“对于眼前这个人,我们得讲究一点策略。还是老办法,让他干耗着,熬他六个小时再说,等到夜深人静了,也许他的防线会有所突破。”汪泉火从审讯桌的抽屉里另外取出几张白纸,往桌上一放,咄咄逼人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把你自己的认识写在这上面。”他刚想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来,发现桌上有笔,他指了指桌面说,“这上面有纸和笔,你得严肃点。”何善本看着他们耳语的气势,感到如芒在背。现在,汪副队长说让他想一想,也不说让他想多久。是一两个小时呢,还是十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呢,他没有说。这样,何善本心里更加没谱了。他有心想问一下,可是,这样的问题还有必要问吗?再说,他敢问吗?他干脆什么也不说,也不做任何表态。从汪泉火准备纸笔的样子看,好像不是很凶,和刚刚那个女公安对付铁屋子里的大队书记来比,还和善多了呢。

汪泉火也顾不了何善本点头不点头,说完就退出了审讯室,把何善本剩在那里。

何善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天啊,想想去年和前年这两年,端午划龙舟,是多么热闹和风光啊。辉河的两岸,哪里不是人山人海啊?哪里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啊?特别是前年,也就是1965年,端午节一到,新组建的龙舟队,新打造的龙舟,许多没有看过龙舟赛的人站在河岸两边,那真是万头攒动,万人空巷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龙舟赛,有一支很优美的歌曲在传唱。那歌现在哼起来,竟然是那么动听,悠扬。何善本真想在这死一般的囚室里高唱几句当时的龙舟歌啊,也算是对自己这不公平待遇的抗争,可是他还是不敢。他怕,他内心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还是把他的想法给压下去了。就在昨天,何善本坐着警车从信江县的大街上经过,那十几幅大大的横幅,让他心惊肉跳:什么“砸烂彭协中的狗头”,“彭协中不低头就让他灭亡。”什么“揪出彭协中的黑后台”,“让彭协中不得好死”,等等等等。

天啊,彭协中是谁啊?那是十二年前的信江县委书记,是六个月前的饶信地委书记,听说,现在是省里农业厅厅长。一个堂堂的厅长竟然被抓回饶信地委批斗,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其实,在何善本的心里,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倒不一定和他的地位有多大的关系。在何善本看来,地位高的人也有不好的人,甚至有贪官,有被坏人拉拢腐化的人;地位低的人也有很多好人,有良民。可是,原来的饶信地委书记彭协中,那是信江县老百姓人人夸赞的好人,好书记。当年,信江县许多地方因为洪涝灾害,造成了大面积的农作物减产甚至绝收,许多信江县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是当时饶信地区行署的专员、地委副书记彭协中让各县的领导做好灾民的善后工作,而且,是他积极指挥各县配合,发扬阶级友爱精神,让那些没有遭到洪涝侵袭的县,积极配合地委指示,热情地接纳大量的信江县灾民到他们县里务工,以渡过荒年。何善本参与过这样的事情,而且他是主要务工人员。所以,对于阶级友爱的事情,他深有体会;对于饶信地委,对于彭协中书记,他更是充满感情。一年之后,彭协中已经是地委书记。何善本和几个信江的老百姓代表信江所有的灾民,到地委去看望彭协中书记。他们带了很多农村的土特产,其实也只是为了感谢饶信地委领导对于灾民的大力帮助。可是,即使这些土特产,彭书记也是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乡亲们。后来,其他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地委送东西,送蔬菜,送瓜果这些东西,在老百姓看来,实在是不值钱的,不都是自己家产的吗?不要说是彭书记帮助过他们,就是没有帮助过他们,党不是长期提倡党群关系要密切吗?要走群众路线吗?就是为了密切一下党群关系,也是好的啊。后来,彭协中书记觉得实在是盛情难却,这才收下了一点土特产。即使是这样,这唯一能够代表灾民心情的小礼品,也被彭协中作了价,让他的妻子把钱给了那些老百姓。这样的地委书记,今天竟然被打倒了,这是什么世道啊?竟然被街头铺天盖地的大幅标语无端地凌辱、谩骂、诋毁,这是怎样的世道啊。

第五章

说一千道一万,面对现在的政治气氛,何善本从内心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还是想起了去年端午节时候的龙舟歌来了。如果说哼哼歌曲会让人听见,会有罪过,想想总没有关系吧。是啊,他在心里想着这龙舟歌,那是多么好听的歌曲啊。他甚至有些得寸进尺了,他想,光是想想也不行啊,也解不了内心的饥渴啊。于是,他——————这个多年的龙舟队队长何善本,在这个死一般的囚室内,在心里哼哼起去年————————1966年的龙舟歌。“比赛嘛靠大家啊,要把那金牌拿啊,团结嘛力量大啊,夺魁就笑哈哈啊。哥哥嘛你莫怕啊,前头嘛妹牵挂啊,你看那河岸上啊,姑娘她笑哈哈啊。”

是啊,这样的歌曲,也只能是在心里哼哼。不是吗?就算是龙舟不算四旧,就算是龙舟队不算四旧,可是,这样的歌曲,什么哥啊妹的,不都是被当成了资产阶级的情调吗?这个,其实何善本早就感觉到了,以前那些好电影,什么《五朵金花》,什么《阿诗玛》,不都是老百姓十分喜欢的电影吗?这一年多来,不都被禁止播映了吗?据说是被人说成是资产阶级情调,是流毒,是毒草。是啊,去年的龙舟歌,哥啊妹啊的。都是和爱情的有关的,能不看成是流毒吗?

何家湾龙舟队是周围十几支龙舟队实力最强,历史最久的龙舟队;何善本又是何家湾龙舟队的队长兼头桡。桡其实就是用来划船的工具,所谓头桡,就是龙舟上排列在最前位置的赛手。在1965年和1966年的端午节,对于何善本来说,那是多么风光的日子啊。可是,过去的时间不久,世界怎么会变得这样呢?自己不但不能在龙舟上风风光光,却要被人抓到拘留所的审讯室里来了,这两三年间,仿若隔世啊。

何善本沉浸在对于过去两年端午节的回忆,一直回忆了几个小时。他面对桌上的纸和笔,就是不想写一个字。他估计汪泉火副队长也许会再次来到审讯室吧,可是,又过了三十分钟,不要说看到汪副队长,外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已经到了晚上九点了吧。人要是有心事,总也睡不着。既然睡不着,在这个密不通风的屋子里能干什么呢?何善本也只有用回忆来打发这难捱的时光。

何善本突然想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在这个只有十平方米的审讯室也没有挂钟什么的,刚刚三个人参与审讯的公安也只有汪副队长一人戴着手表。可别小看了这块手表,那就是身份的象征,多大的官带多好的手表。

汪泉火有手表又怎么样啊?现在,他们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睡觉去了,也许又不知道去哪里“破四旧”去了呢。这时候,何善本的大脑里蹦出了一段最最值得回忆的时光。哦,拿回忆过去的时间来打发这审讯室的无聊还是很不错的。

其实,这一段时间比1965年的端午节更值得回忆。何善本想起了1951年的端午节,那是个多么难忘的节日啊。要说抗美援朝拖住了国家经济的发展,让何家湾人没有兴致划龙舟其实是不全面的。因为何家湾有个年轻人何勇力到了朝鲜前线作战,从何勇力寄回家的信里得知,抗美援朝战端一开,我军节节胜利,而且何勇力个人还荣立一等功。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那年的三月份,离1951年的端午节还有三个月,大家心想:土地改革了,大家也分到土地了,虽然村里人的日子因为抗美援朝战争的负担,并没有改善很多,但是,大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不管从全国总的形势来说,还是从何勇力为保家卫国做了贡献、为村里人争了光这个角度来说,真的应当好好庆祝一番,有着长期龙舟赛历史的何家湾,想到最好的庆祝方式就是举行龙舟赛。再说,从三月份到1951年的6月9日——————端午节的这天,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够筹备龙舟赛的事情,组建龙舟队和造龙舟都还来得及。仅仅半个月的时候,龙舟队就组建好了,因为大家盼望着龙舟赛的时候太久了,青年们人人都向往着成为龙舟队的一员,简直是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为了参加龙舟队,有两个玩得很好的朋友竟然为竞争龙舟队队员,还伤了和气。年仅二十三岁的何善本就在这激烈的竞争中顺利地被选上了,他是多么高兴啊。

在组建龙舟队的同时,何家湾的人们开始了制作新龙舟。几个师傅对着挑选下的木材眉开眼笑,干劲也很高。因为人手不少,师傅们的干劲也足,仅仅两天时间,崭新的龙舟就初具雏形。可是,这时候,从朝鲜前线寄过来一封信,那是何家湾的何勇力写来的。信上说了毛岸英牺牲的消息。何家湾的人们个个十分哀伤,村里为此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关于造龙舟的问题。不少人说毛岸英都牺牲了,我们还有没有必要继续搞龙舟赛呢,好像不太合适吧。毛主席为了我们国家,本来就牺牲过五个亲人,现在他最心爱的儿子毛岸英又牺牲了,这是他家为革命牺牲的第六个亲人。第六个啊,不要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每个中国人都难过啊。当然,也有十分喜欢龙舟赛的人说:悲痛我们都很悲痛的,但是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本来在这时候我们不太好开展龙舟赛这样的娱乐活动,但是,龙舟已经造了一部分了,龙舟队也建好了,如果半途而废,实在可惜。这样委婉的话语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大家对于搞不搞龙舟赛还拿不准的时候,一致认为用举手表决的方式决定何去何从。结果,反对和赞成的人各占一半。这时候,已经五十多岁、德高望重的何家湾龙舟队老队长何美华说话了。

何善本看见父亲要说话,知道他的话分量大,有说服力,所以他心里很高兴。何美华说:“既然不分胜负,大家还是先别忙,反正我们造龙舟也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先停下几天再说,看看我们抗美援朝总的形势再说,好不好啊?”大家都觉得他的话很在理,都鼓掌表示赞成他的观点。

可是,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等了七天之后,何家湾再一次等来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何家湾收到一封抗美援朝战士何勇力所在部队的慰问信。来信通报何勇力在战场上表现很勇敢,在炮火最激烈的地方受重伤,经过十个小时的抢救,终于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而牺牲。就这样,何家湾的人们对于原来还抱着一丝希望的龙舟赛彻底放弃了,制作了一个雏形的龙舟也彻底宣告停止了。望着那初具规模的龙舟,想起村里最好的青年何勇力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几个制作龙舟的师傅都热泪盈眶,一个上了岁数的师傅竟然老泪纵横。

想着这些往事,何善本虽然有些难过,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也觉得充实了些。也许是时间太晚,估计到了夜里十一、二点了,何善本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汪泉火副队长带着两个人进来了,他让人推醒了正在梦乡的何善本,抬着手腕,指了指那块金灿灿的手表给何善本看,说:“看见了吗?都十二点多了,想得怎么样?”何善本一努嘴,让他们自己看桌上的那几张纸。他们看了看还是空白的几张纸,也无可奈何。是啊,这几个被抓来的人毕竟还没有犯什么国法,只是和“破四旧”有冲突而已。汪副队长摇了摇头,他对另外两个人说:“算了,先安排他去休息,明天再说。”

说罢,三个人把何善本送到隔壁的一个铁屋子里去了。在那个铁屋子里,何善本和另外两个人关在一起。何善本实在是太疲劳了,他顾不得那两个人是谁,躺下就呼呼地大睡了。

第六章

第二天天一亮,何善本才发现,和他关在一起的是一老一小。是他们三个人在这个死气沉沉的铁屋子里呆了十几个小时。这时候,何善本才觉得,世界上最冤枉的并不是他,还有比他更冤枉的呢!就在这个死一般的铁屋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是年仅八岁的孩子。

这两个人被抓进来,让人更加不可思议。那个老人是个退休老师,看样子饱读诗书呢,可是,他仅仅因为保护家谱不被烧掉而被抓了进来。老人告诉他,以前他有个学生很聪明,1958年就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在武汉什么化工厂当技术员,据说现在已经是武汉的什么革委会副主任了。老人叹气说:“要是自己的学生在本地,我看哪个狗崽子敢抓我?”何善本心想:一直以为自己心直口快,没有想到还有比我更心直口快的人。不过,在和老人的聊天中,他发现老人不但不怕死,敢说,还有些偏激。何善本对老人说,这一路过来,看到县城那些被挖掉眼睛的石雕石像,还有那漂亮的古牌坊也不见了。老人说:“这还是好的呢,你知道圆明园吗?据说那些英法联军还没有来得及带走和破坏的文物,倒让造反派们打了个稀巴烂。要让我说,与其我们自己打碎了这些文物,还不如让外国人把这些东西抢走。”何善本对于老先生的这一句很不理解,他十分气愤,以至于脖子上的青筋蹦起。何善本恼怒地问:“怎么能这么说呢,让外国人抢走有什么好啊?”老先生说:“是这样,年轻人,外国人抢走,当然也不是好事情,但是,总比捣毁了好吧。你说现在捣毁了,什么都没有留下,都已经粉身碎骨了。可是,要是被外国人抢走,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夺回来呢。就算不能夺回来,留在世上,总比消逝了的好。”何善本知道,老人的这些话和目前的政治气氛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话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要是说给公安局的人听,这老人会十分危险。现在,何善本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何善本的心肠软,即使他不同意老人的话,也不可能会把这些告诉公安员,告诉那些破四旧的人。在他看来,老人和他其实是同样的命运。他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别看何善本只在旧社会读过三年书,可是,他喜欢读书的人,所以,只要是和工作同志在一起,他都积极找些书啊报啊什么的看看。天长日久,何善本其实有不少文化呢。

想想老人,何善本又想想公安局的人,想想破四旧的人。他想:公安局这样跟着破四旧的人们瞎起哄,搞什么破四旧,这不是破坏中国的文化吗?这还是为老百姓谋福利吗?现在,何善本对汪泉火副队长带的一班人很反感。听着老人的谈话,他觉得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老人,可以成为统一战线的对象啊,就是出卖谁,也不可能出卖这老人啊。

老人还告诉何善本,这个八岁的男孩和他毫无瓜葛,已经关在这儿三天了,他亲眼看着一伙凶神恶煞的造反派将他抓进来的。老人说:“其实抓这个男孩完全是错误的,是有人公报私仇。”何善本问:“怎么个公报私仇?”老人说:“因为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想和这个孩子的母亲勾搭,没有想到这孩子的母亲不但不上钩,还给了这个革委会副主任一耳光。”何善本问老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老人这才回过神来说:“哦,这么大的孩子被关起来了,谁能放心啊?孩子的父亲来探监,就哭哭啼啼地说了这些。”老人说着话,眼泪都止不住流下来了,他竭力揩了揩眼泪,又说,“唉,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后来说在这孩子家的墙壁上发现一幅反动标语,那标语上写着‘打倒某某某,’于是……”何善本问:“打倒谁啊?”老人说:“这也不能全说出来,不然,我也危险。这么说吧,这个人在我们国家是地位很高的人,你猜去吧。你可别眨巴眼睛,怎么着?你不高兴啊?你不高兴我也不能全告诉你,那可是杀头的罪啊!”何善本想:没有想到,这老人也不完全是全无城府的人嘛!还是粗中有细的嘛,原来他还替老人捏一把汗呢,现在看来,那纯属多余。这样,何善本就不再追问,竖起耳朵听老人讲下去。老人说:“孩子的父母都没有读过书。那个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县革委会主任是亲戚。你说这样官官相护,一个县革委会的主任,要是报复一个小老百姓,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了让人相信,硬说这孩子写的是反动标语。”何善本半信半疑地问:“真是这孩子写的标语吗?”老人说:“什么啊?别看这孩子已经八岁了,可是,据他父亲说,他们那小村子的人开化得迟,不到九岁都没人启蒙读书的,这孩子也是一样。”何善本问:“那他怎么写的标语啊?”老人说:“就是啊,我开始也很纳闷呢。这孩子根本就不认字,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是,这不是过了十多天了吗?大前天,他被人带出去了。过了两天,哦,就是昨天,他竟然十分高兴地告诉我,说他会写字了。我让他写几个字看看,他写的居然是‘打倒某某某’,天啊,这个某某某不就是中央的那个二号人物吗?他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吗?这不是让人当枪使了吗?”

何善本听着这样的故事,觉得这次进监狱真是大开眼界了,以前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时候,何善本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涵义,现在,他多少对这话有了些理解。是啊,自己那个淳朴而古老的何家湾简直和山洞相似,什么消息也不知道,竟然连不允许划龙舟都不知道。

现在看来,划龙舟还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人家连修谱和坐花轿都不允许了,何况划龙舟。再说,自己也不算冤枉的,要说冤枉,那个男孩子,那个八岁的男孩子才真正冤枉呢。噢也许不叫冤枉,而是被栽赃陷害了啊。唉,好在现在自己还没有让这些破四旧的人很恼火,他们说了,只要承认划龙舟是错误的行为,是属于封建阶级的一套,并写一份认识深刻的认错材料就行了,就可以得到自由了。自己为什么还抱着那些老思想不放,还非要和破四旧的同志过不去呢?那其实不是多余的吗?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吗?

何善本写了一份认错材料,他如释重负的交给了汪副队长。可是,汪泉火副队长告诉何善本,其实,从个人角度来说,他觉得这材料足够了,再说自己和何善本也算是乡里乡亲的,总不会为难他何善本,可是,公安局是有制度的,这样的材料得公安局的领导通过。何善本还能有什么话说呢?在这里边,其实他小小的何善本不就是一个小爬虫吗?他还能和无产阶级的铁拳对抗吗?就是彭协中,就是那个老地委书记,不也在无产阶级的铁拳下被侮辱被声讨吗?

又是一天过去了,汪泉火说,他已经报告过公安局革委会主任,主任说这材料不够深刻,要重新写。其实,这是汪副队长胡说的,这材料根本就没有交到革委会主任的手上,更不要说让他过目的事情,而是汪副队长私自评价的。其实,汪副队长为的也正是公报私仇。

说起汪副队长和何善本的矛盾,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结下了,只是何善本自己不知道而已。其实,汪副队长的老家就在何家湾不远,隔开不过两公里。那时候,哦,那还是1951年的事,当时汪副队长的一个姐姐看中了何善本,曾经托人做媒,想和何善本结成百年之好。可是,何善本根本不同意,任凭上门做媒的人怎么叨咕,任他能把稻草说成金条,都是枉然。这事情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何善本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可是,汪副队长还记得牢牢的呢。

何善本不客气地说:“这材料要就要,不要就拉倒。我也只能写出这么个认错材料了。”汪泉火马上变了脸,说:“既然你这样,我也就顾不了什么乡里乡亲的面子了,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何善本说:“好了,你实在要让我重写,也行。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和你们头头说说,是不是让我到这看守所的后山上去转转,不然我在这里真要闷死的,更谈不上写什么材料啊。”汪副队长思考了一下,说:“本来,这是没有先例的,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和头头说说。”其实,对于这样一个条件,汪泉火足够做主,可是,他非要卖个关子。终于,过了两天,汪副队长告诉何善本,说可以让他到后山上走走。这一走,就走出事情来了。

在后山上,何善本一连走了四个小时,他实在太兴奋了。所谓自由也是个没有限度的东西。原来,他没有失去自由的时候,觉得也就是这么过,可是,当他在拘留所呆了几天,他觉得自由是多么可贵啊。这四个小时的走动,他一连围着这个被称为东山的地方走了十几个圈子。后来,也许是体力不支,加上精神疲劳,心身交瘁的何善本从高高的山上不慎摔下山去。他的腿伤得不轻啊。

听着何善本受伤的消息,汪副队长起初还是很兴奋的。他想,终于让这小子吃亏了,自己的怨恨终于消下去很多了。可是,当他到医院探望何善本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吃惊,毕竟何善本伤得重。

何善本当时和汪泉火的姐姐没有结成夫妻,特别是他姐姐另嫁以后,后来竟然暴病而亡,汪泉火一直有些耿耿于怀,可是,他本来也只是想出出以前的恶气,哪怕就是关几天也好啊,他没有想到竟然会让何善本摔伤。

汪泉火觉得还是有些内疚,就和头头说情,这才把何善本和其他三个何家湾的人放了。可是,当何善本提出来负伤的赔偿问题,汪副队长说:“你这个死脑筋,真是个死脑筋,让你们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恩将仇报。再说,要不是你负伤了,不可能让你们这么快出去的,起码得关你们一两个月。”

何善本等四个人被抓进破四旧办公室的事情,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如今,何善本左腿仍然有轻微的瘸。所以,现在,提起龙舟和龙舟队,他至今还是心有余悸的。当村里人纷纷提出组建龙舟队的时候,何善本仍然有很多顾虑。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十几年前的阴影还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如今,已经五十二岁的何善本不想冒尖,他只想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只想当好生产队队长。是啊,现在,全国人民都停止了那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大家都开始把搞好生产作为主要任务,搞什么龙舟队,搞什么龙舟赛,那能当饭吃吗?

第七章

时间又过去一年了,这一年来,周围的村子对于造龙舟的热情、对于成立龙舟队的热情已经深深地感染着何善本。在他心里的坚冰就是再结实,也会慢慢融化的。俗话说,被蛇咬的人,十年都害怕井绳。可现在,他心中的蛇在慢慢萎缩,那条毒辣的蛇,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蛇蜕。是啊,再胆小的人,也不会害怕蛇蜕的。不要说是破四旧,现在,四人帮不是也已经被囚禁了,什么破四旧,不都是像四人帮这样的牛鬼蛇神自己搞出来的东西吗?啊,这是牛鬼蛇神,那个是牛鬼蛇神,其实,真正的牛鬼蛇神还是四人帮啊,他们是最大的牛鬼蛇神。

何善本开始对于龙舟再一次产生了向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何家湾村的龙舟在全县的龙舟赛上夺得了第一名。那个满是北方口音的县委书记给他披红戴花,而且,还给他个人颁发了一个大大的奖牌——————金灿灿的金牌。正当他喜滋滋地把那个金牌挂在脖子上的时候,一个带着红红的胳膊箍的人夺下他的金牌,金牌摔在地下,竟然破了。天啊,这是什么金牌啊,怎么能一摔就破呢。看清楚了,那红色的胳膊箍终于看清楚了,原来那上面写着“造反派”三个字。何善本难过得很,脖子一酸,哭起来了。虽然没有眼泪,可是,那哭声可真不小。这一哭不要紧,把何善本的老婆周玉兰惊动了,周玉兰摇醒了何善本,说:“你这是干什么啊?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啼啼的,真是让孩子们笑话呢。”

何善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是儿子,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以后,身负轻伤,刚刚被安排在县图书馆当资料管理员。其他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二儿子,已经考取了大学,女儿还在高中读书,还有一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何善本从床上坐起来,呸呸呸地朝地下涂了几口唾沫,对周玉兰说:“老婆子,我再也不怕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再说,我几个孩子都出息了,过去的那一套已经不吃香了。”周玉兰说:“你啊,真是让草绳子吓怕了。我那一次到我娘家,那个村子不但有了龙船了,而且连女人都可以看龙船下水了。”这个消息对于何善本是个震撼,在渔池沟大队几百年的历史上,龙船下水,女人是不能看的,现在真是变了,女人都可以看龙船下水。

是啊,何善本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情,现在,连中央关于两个凡是都不受欢迎了。是啊,要说大,中央领导大不大啊?要是放在过去,中央最高领导那就是皇上啊。啊,真好,共产党革命了几十年,天天喊着要民主要民主,要竖立人民共和制度,看来,现在才是真正实现了民主啊。啊,民主,老百姓当家作主,真好啊!真好!

何善本和几个村干部简单交换了意见,大家决定要不要造龙舟,要不要成立龙舟队,还得开个会。既然自己要看国家的民主,那么社员当然也要看队干部的民主,就算是社员们拍手欢迎的事情,总还是要通过一下才好啊。一九八〇年三月三日,渔池沟大队何家湾村,全体社员开会,集体研究划龙舟的事情。

何善本长着一副标准的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五大三粗的体形,略微黝黑的皮肤,只是,也许是劳动过多,背稍稍有些驼起来。他嗓门很大,而且他那腔调在何家湾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他吆喝几嗓子,根本用不着扩音器,上级临时有个什么通知啊,传达个新指示啊,新精神啊,开个会啊,他那几声吆喝很管用。只要他在村里转悠一圈,喊几声,就比什么宣传工具都来得快。最有特色的是何善本喊话,后面常常跟一个长长的拖音“好不好啊”或者是“行不行啊。”这样的喊话,与其说是号召,不如说是求助。特别是那个“啊”音,一般竟然要超过前面三个字。不管是“好不好”还是“行不行”,都有商量的口气,显得那么慈善,那么民主,所以,他的嗓门再大,也没有人觉得他霸道,有些人要是几个月没有听到他的吆喝,反而觉得是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所以在何家湾,很多年都有个顺口溜,说是:“守夜基本靠狗,开会基本靠吼,收割基本靠斗。”所谓“收割基本靠斗”,是说在渔池沟大队,甚至是全信江县,不管是夏收还是秋收,用来给稻谷脱粒的,都还是沿用了几百年的禾桶——————那种四四方方、上端略微外倾的木制的斗型脱粒工具。收割的时候,把稻谷往那个木制的斗里打,所以,“收割基本靠斗。”

和何善本嗓子同样大的,是他那身体内潜藏的力气。何家湾是个“三分稻田六分湖,一分道路和房屋”的地方,所谓六分湖,是指何家湾村背后的稻田再往远处,是许多浅浅的湖面,这些湖面占据着何家湾百分之六十的面积。在这些浅浅的湖面上,常年有积水和许多诸如芦苇、野生荷花、野生芡实、荸荠等等杂乱的水生植物,多少年以来,人们盼望着开垦这片湖面,把它改为稻田,可是,多少年来人们只是停留在嘴上,本来1969年就要实现的开垦计划,一直因为农村的阶级斗争扩大化,没有几个人过问生产。林彪摔死了以后,大家先是愣怔了好一个多月,慢慢地,大家都觉得世界上最坏的人就是林彪,比蒋介石、希特勒还坏,比南霸天、黄世仁还坏。慢慢地,社员们的心气好像更加顺了。浑身都有是不完的劲头似的。社员们除了搞水利、修圩堤,落实民兵训练任务,测钉螺、防治血吸虫病,还在老队长何善本的带领下,搞起了湖面改造。从1972年到1977年之间,足足有五年时间,是何善本带着何家湾全村的劳力起早贪黑,硬是用锄头,一锄头一锄头地搞浅湖改造。何善本发动全村的男女老幼,上至六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人一把锄头。他们先用竹竿把芦苇啊,荸荠啊,芡实啊,菖蒲啊,水葱啊,梭鱼草啊,灯芯草啊,这些乱七八糟的水生植物统统捞起来,作为喂猪的饲料,然后,依靠公社的大型抽水机,抽干湖面的积水,再在低洼的滩涂上动手术,把几百亩的滩涂规划成一畦畦的稻田。再在原生态的稻田四周围起田埂来,最后,又用锄头一锄头一锄头的深翻淤泥,硬是用无数个手上的老茧换来了一大片上好的农田。

有人曾经问何善本:老队长,你哪里来的那么大干劲啊?何善本说:苦不苦,想想抗美援朝卧冰窟,累不累,想想大炼钢铁老前辈。是啊,不说其他地方,就说何家湾吧,那个在抗美援朝前线牺牲的何勇力是何善本最要好的童年玩伴,他们两个还是童年老庚。小时候,他们一起放牛,一起挖荸荠,钻到水里抽藕苗。自从何勇力牺牲以后,何善本一直记住这个好朋友,而且,像是把何勇力的生命加进了他自己的生命中,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

何善本当了十八年的何家湾生产队的队长,只是这两年才被提拔为渔池沟大队的副书记。当然,现在他还是兼着何家湾的队长。在这十八年中,他喊话或者是吆喝的内容真不少。先是破四旧,那其实是县里破四旧办公室把他抓进去又放出来之后,他不得不考虑破四旧的问题,虽然他不理解,但是,他还得无条件地执行,毕竟他还是何家湾的头头。后来,消灭血吸虫病,欢迎上海知青上山下乡,后来的批林批孔,后来周恩来、朱德追悼会,再后来的唐山地震捐助会议,毛主席逝世的追悼会,后来的粉碎四人帮庆贺会,以及后来的恢复高考的会议,无一不是通过他的大嗓门喊出来的。只有周总理的追悼会,他自以为是地喊过一次,而这一喊,喊来了麻烦。何善本为了这私自做主召开的会议受到上面批判。公社里的革委会主任让人把他喊去,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何善本啊,何善本,你这人其实并不善啊,周总理逝世,上面没有让我们开追悼会,谁让你擅自喊社员开追悼会的,你这是犯了严重的原则性的错误,你知道不知道啊?”何善本想:这是什么世道,连周总理死了都不允许开追悼会,你上面不开追悼会,那是上面的不对,在你公社的领导面前,我只是个群众,我当然没有权力让你们开追悼会,可是,我们社员们开追悼会,碍着你们上面什么事情了?你们竟然还要横加干涉,这都是什么道理?国法能容吗?天理良心能够过得去吗?这样想着,何善本可就不客气了,他傲然地说:“是,我们是没有得到上面的通知,可是,我们自己要开追悼会,那也是群众自发的,是群众想要开的,难道给周总理开追悼会有错吗?”何善本的铁嘴巴再好,也辩驳不过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更对抗不了当时的政治潮流,最后的结果是——————何善本被迫进了路线教育学习班,学习班其实是半囚禁状态的。在这学习班里,可让何善本难受死了,仅仅是十八天的学习班让何善本足足瘦下去十斤。

现在,当何善本吆喝大家开会的时候,何家湾的人们比那一年开毛主席的追悼会还要守纪律。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有些人根本没有通知,自己就来了。一大早,渔池沟大队副书记兼何家湾生产队队长何善本对村里的会计何亮彩说:“二兔子,你去把村里的那个会场收拾一下”。二兔子是何亮彩的绰号。何亮彩说:“报告队长,早收拾好了。”何善本有些不高兴地说:“什么啊,我让你把会场收拾一下啊。”何善本说:“ 真的,真的收拾好了,昨天,那两个地主,哦,对不起,现在该说人家的新身份了。”何善本有些不高兴了,说:“说你是二兔子你还真是二兔子,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嘛!这不,说不了几句就露出那个尾巴了。你不喊人家地主会死吗?人家已经摘帽了,懂不懂,人家是新社员,和我们一样的社员。”其实遮不住尾巴的是狐狸,不是兔子,可是,何善本当队长很好,很不错,搞语言真不怎么样。何亮彩说:“是啊是啊,对不起,那两个社员早把会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就等你去做指示了。”何善本说:“你小子还学会拍马屁了,我一个生产队队长,还有什么指示啊?”他收起了旱烟袋,把它往屁股后的口袋里一插,何亮彩赶紧递过去一支香烟。何善本也不客气,接过那烟,横着放在鼻子下面嗅嗅,说:“好烟呢,哎,二兔子,说说看,你最近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精神头足足的。”何亮彩说:“是这样,我那个弟弟今年不是参加高考吗,今年看样子有门。”何善本说:“什么叫有门啊?你那弟弟可厉害了,听说今年考清华大学都十拿九稳啊。二兔……”他停了停,觉得再叫二兔子真的有些不合时宜,毕竟,人家弟弟马上就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再说,在公家的事情上,何亮彩也没有捡到什么便宜,我何善本当了十五年的队长,现在好歹也当上了大队的副书记。可是,何亮彩当了十年的生产队会计,已经三十岁了,仍然是个会计。何善本接着说:“何亮彩,你小子真有福气啊。”第一次听到何善本喊他的大号,何亮彩反而有些不适应,不过,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啊,被人尊重的滋味真好。

何亮彩说:“不是我有福气,队长啊,哦,何书记。”何善本说:“什么就何书记啊?!我可告诉你啊,这可不敢乱喊啊。我这个大队副书记也才是刚提拔的,千万不要喊何书记啊,喊队长就够了。”何亮彩说:“哎,是,队长。真的不是我有福气。你看嗬,这两年有了高考,多少像我弟弟一样的人可以走进大学的门槛了。要说有福气啊,那是大家的福气。”何善本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何亮彩自己也把一支烟放进嘴里,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发着感慨:“啊,要说现在这社会真是个好社会。以前,除了干部子女可以被推荐上大学,社员孩子不可以考大学。你看,以前不可以赛龙舟,现在也可以了。”何善本感慨地说:“是啊,还赛龙舟呢,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谁要是参与赛龙舟会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抓起来的。再说,你家里,要是在三年前,你弟弟不要说是上清华大学,恐怕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啊。”何亮彩说:“还是队长英明啊。”何善本说:“好了好了,你现在倒不必那么客气,还英明呢。等你弟弟大学毕业,等你家发达了,你别把我忘记了就行。”

何亮彩说:“队长啊,这话说的,忘记谁也忘不了你啊。不要说我们还是沾着那么一些亲呢。就我弟弟丢饭票的事情,要不是你让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帮助寻找,那一百斤饭票能找到吗?”何善本说:“这个倒也是,别说你才一百斤饭票,要不是我和公安员任新火的老关系,人家能帮助你破这么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何亮彩说:“我知道,才一百斤饭票,破这案子啊,对于公社的特派员,说出去都不好意思啊,所以我得谢谢你啊。”何善本说:“都过去二年了,还提它干嘛?哦,差点忘记了正事了,我刚刚不是说让你收拾会场吗?怎么变成饭票了,哈哈哈。”何亮彩说:“你自己慢慢谈过来的。”

何善本又掏出旱烟袋,可是,一阵咳嗽让他把烟袋又放回去了。何善本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看过了,那个会场上还有许多过去的标语,什么‘狠抓阶级斗争’,‘要批林批孔’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别的村子早都弄掉了,就我们村子还有。”何亮彩双脚并拢,腰挺直了,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是,马上就办”。何善本让何亮彩这个幽默的动作逗笑起来了。

第二天,何家湾生产队会场收拾得漂亮得很。不但过去的标语没有了,而且,在过去贴标语的地方,还贴出了两幅崭新的标语,上面写着:“抓纲治国干四化,”一条是“搞好计划生育工作”,还有一条正张罗着要贴呢。这一条,现在还在一个大高个手上呢。何善本远远地过来,走近了,才看清这大高个原来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徐金荣。其实,就是这徐金荣,在村里还没有龙舟的时候,竟然跑到他舅舅的村子——————月亮湾,替月亮湾龙舟队做过一次替补队员,就是这一次替补,月亮湾龙舟队第一次取得好成绩。说来也巧,月亮湾离开何家湾只有五里地,因为路很近,他去舅舅很多次,所以,以至于月亮湾的人和他十分熟络,甚至把他当作成自己人。既然是这样,徐金荣代替月亮湾龙舟队过把瘾其实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何家湾一百二十五户人家,除了徐金荣一家,全部姓何。徐金荣三兄弟,最小的也已二十岁了,徐金荣是老大。何家湾的人都把他家和《水浒传》里的阮氏三兄弟做了比较,说这徐氏三兄弟和阮氏三兄弟很像,不但性格像,而且,论水性,论体格,也像。

何亮彩从徐金荣手上接过来浆糊盆子,说:“徐哥,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嗬,这字是你写的吧?真好看。”何善本说:“哈哈,我们的徐连长可是能文能武啊。打靶,那是全县第三名啊,看看,这字啊,还真有些颜真卿的笔法啊。”徐金荣和何新昌一样,都是老三届的高中生,1977年,恢复高考的那一会,多少人劝他参加高考,因为他要是参加高考,百分百能够考取,说不定还能考一所好大学呢。可是,徐金荣觉得自己都已经二十八岁了,结婚又早,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大孩子都要读书了,自己要是参加高考,一是怕人家笑话,二是家里经济怕跟不上。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徐金荣其实还是疼爱自己的老婆孩子,怕读了大学,以后会觉得老婆土气,会变心,所以,他干脆来一个长痛不如短痛————放弃考大学的机会。

何亮彩仔细地欣赏着那幅标语:“发展群众体育,提高健康水平。”要说这徐金荣还真有水平,不光是书法漂亮啊,这词也十分贴切。

第八章

一切都妥当了,社员们也都到齐了。可以坐下二百人的生产队会场,今天特别热闹,来了足足有三百人,大家挤得密不通风。其实何家湾会场就设在何家湾广场,那其实是一个有着一万平方米的、正方形的晒场——————用来晒收割下来的稻谷。除去一排房子——————那些用来收藏稻谷的房子————其实就是仓库,晒场的面积为8000平方米。那二千平方米的仓库,分成10间,每一间房子200平方米。夏收和秋收的时候,这个平展展、有围墙的晒场就是用来晒稻谷的,平时的话,这里其实就是社员们看电影,打篮球,组织各项中心活动的地方。十间房子,雷打不动地留出中间一间来,作为社员们记工分,开会等等活动的场地。当然,如果是有更大规模的社员大会或者是渔池沟全大队的群众大会,多半都是在这个8000平方米的晒场举行。也许是听说了要搞什么和赛龙舟有关的事情,孩子们的耳朵其实特别尖,他们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龙舟,更不要说是看龙舟赛。现在,光在会场外晒场上打打闹闹的孩子都有二十多个,他们特别高兴,甚至是很兴奋。何善本让何亮彩把这些孩子赶走,说闹哄哄的影响开会。可是,何龙彩这人心软,嘻嘻哈哈的,孩子们也不听他的,被赶走了一回又跑回来了。他们大都十二三岁,他们一心盼望着村里能看到龙舟赛,也纷纷来凑热闹了。

平时开会,纳鞋底的,嗑瓜子的,打毛衣的,什么没有啊,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来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何善本,好像他脸上突然好看了,好像化妆了。这让从来没有胆怯过的何善本有些受宠若惊似的。

面对三百个到会的社员,何善本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会,请副队长徐金荣同志宣布会议议程。”农村的会议,还什么议程不议程的,社员们觉得很新鲜,也很高兴。徐金荣说了会议的议程,自然是队长何善本首先讲话。

就在这时候,何善本的老婆周玉兰来了。何善本老实巴交了大半辈子了,他的老婆却是个不太安分的人,甚至有人喊她“人来疯”。周玉兰也不顾大会会场的庄严,就像是到到她家的菜园。毕竟,她比何善本既年轻又漂亮,所以,在家里,看似威严的何善本也时不时地是个妻管严。何善本用眼色示意她,意思是说这里正开会呢。你有什么话等下再说好不好。可是,周玉兰是什么人,她能等吗?周玉兰拉着何善本的衣服,就往会场的门外走。何善本心想:这娘们什么时候变得文雅了一些,不再是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出他的丑。以前,就是开再大的社员会,周玉兰竟然会揪着何善本的耳朵说几句应急的话。何善本知道要是不出来,让她一阵胡闹,会更加尴尬的。他跟着周玉兰来到会场外,说:“什么话,快说,我这不正在开大会吗?”这时候,会场上有些骚乱。周玉兰说:“还能有什么事情啊,不还是儿子工作的事情吗?”何善本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家里的事情,我们回家说去,这样的事情跑到这里瞎嚷嚷干什么啊。”周玉兰说:“哼,就你这这个芝麻大的官儿还吓唬我,儿子的事情不重要,难道抓你去坐牢的事情更加重要吗?”周玉兰霸道惯了,什么话都敢说。她说的坐牢的事情自然是十几年前被“破四旧”办公室抓走的事情。何善本说:“你有完没完啊。”周玉兰说:“什么完不完的?要是不给解决,我去县政府闹事。”何善本吼起来了:“噢,你不要去闹了,政府已经对我们家不错了。再说,对越自卫反击战,也是每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儿子受伤固然不是好事,可是,政府已经安排了他的工作,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吵吵闹闹的。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回家再说吗?”周玉兰不同意,她大声嚷嚷道:“凭什么隔壁村子那李二狗的儿子就安排得那么好,他只是到前线转了一圈,就安排在县政府坐办公室呢。我们的儿子呢,五个手指头都没有了,给他的却是一个图书管理员呢。人家在县政府吃香喝辣,还轻松自在,和当官的也能常常照面,这就是不公平嘛!” 何善本怕耽误大家的时间,转身探头对着会场内喊了一句:“徐金荣,你先开着。”徐金荣是个灵活的人,再说,周玉兰这样到会场胡搅蛮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连他这个副队长都已经适应了。徐金荣还是老一套,遇见何善本实在被他老婆缠住,他都要拿出这几天的报纸给社员们念一段,算是领会党的精神和意图,算是给社员们搞个精神会餐。就这样干巴巴地念着报纸,一直念到何善本回来。只是,这一次,徐金荣念报纸的声音更加高亢嘹亮了。

会场外边,何善本对周玉兰说:“你知道什么?县政府和县委都搞不清,人家李二狗的儿子,那是在县委上班,什么县政府啊?那是县委报道组,吃的是笔杆子的饭,那是谁都能去的吗?那李二狗的儿子读过高中啊,人家考大学就差一分,要不是人家家里突然遭灾,他再复读一年,肯定是大学生,说不定比现在还好呢。再看看我们儿子,初中都没有读完,要不是他打过仗,负了伤,他能有今天这工作吗?美的你了。”赵玉兰把嘴巴翘得高高的,嘟囔着说:“反正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人家吃肉,我们家儿子喝汤啊。”何善本推了推她,对着他耳朵小声嘀咕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多少人想到图书馆去,去得了吗?你也不拿镜子照照我们家,也不照照我们儿子,长着多大的脸啊。知足吧,你不知道你娘家那个赵才亮吗?赵才亮的儿子还一口气消灭了二十个越南鬼子呢,而且,人家也挂花了,人家回来安排了什么好工作吗?没有,人家不就是个自来水公司的安装工吗?和他比比,我们儿子还吃亏吗?再说,现在我这里正在研究村里龙舟队的事情呢,有天大的事情,等我忙完了这里再说。好不好?”赵玉兰还不死心,说:“哎,这就怪了,你怎么认识我娘家的赵才亮啊,你和他见面也不多啊。”何善本说:“说你是棒槌吧,你还不服。这不,他儿子,哦,就是那个安装工,到我们何家湾安装自来水,是他和我说的。”周玉兰说:”真的啊,那他们安装工在我们这儿安装了有三个月呢,他还是我娘家人呢,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何善本实在没有时间和她打嘴巴仗,说:“得得得,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说的清的。实在对不住,我的姑奶奶,我真要开会了,好不好,晚上,晚上我一定陪你。”说完,何善本和她挤眉弄眼,让周玉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周玉兰虽然徐娘半老,但是却很丰满,身体又好,三月份她仅穿一件衬衣都不觉得冷,薄薄的衬衣怎么遮得住她的乳房呢,乍一看,她的乳房都快要跑出来了。在她心里,她对付何善本的武器就是她丰满动人的乳房。她发狠地说:“死鬼,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善本恶狠狠地看了看周玉兰,那眼神告诉她,再要说什么,小心我给你一个巴掌。也许是龙之队的灵魂在召唤,也是真龙显灵,何善本的目光压住了周玉兰。她破天荒有些胆怯,乖乖地回家去了。

何善本回到会场,徐金荣的报纸终于念完了。

回到会场的何善本也用不着尴尬,因为这样的场面,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何善本清清嗓子,说:“今天,看到这个场面啊,我心里就非常高兴。好啊,我们的国家走上正规了,前几年,我们何家湾连开个会都是拖拖拉拉,稀稀松松的,最多也就是八十个人,而且,还要迟到。看看,现在怎么样?三百多人啊。可以说,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这时候,会场上竟然有掌声。他说:“当然,对于没有邀请的,只要是来的,我们都欢迎,毕竟,我们开的这个会不同,我们开的会呢,是关于龙舟队的会议……”这时候,会场上传来了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何善本感到好笑,为了维持好秩序,他说:“这样,虽然来开会的人不限制人员,但是,那个谁啊?谁把孩子带来,还是不好。这样,把孩子带走,好不好啊。”说完,何善本善意地笑笑。那个带孩子的妇女知道自己过分了,悄悄地抱着孩子从会场的侧门离开了。

何善本说:“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个会场很喜兴。我知道,大家盼着这么一天,盼着有龙舟的日子已经很多天了,不,是很多年了。看看,来开会的真不少,连还在吃奶的孩子都来了,是不是啊?”会场上一片笑声。何善本说:“以前,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不要说我们何家湾,就是全国,也没有地方敢于成立龙舟队啊。那时候,龙舟是四旧,龙舟队也是四旧。以前都喊‘文化大革命,必须破四旧’。现在好了,上面有政策了,说是可以成立龙舟队,看看,这就是县里的文件。”何善本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文件,站起来,在自己位置的周围走了几步,好让前排的人看清楚文件。他又清了清嗓子,说:“现在还有没有人担心成立龙舟队犯法啊。”会场里想起了一大片笑声,算是对于何善本的回答。

何善本又说了其他村成立龙舟队的情况,大致意思是说我们村成立龙舟队不是早了,而是晚了,他的意思要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早日成立村里的龙舟队。其实,这种积极性还需要调动吗?看看今天的会场,就很清楚的。

最后,何善本让大家举手表决。结果,一举手,那像是丛林一样的手臂,竟然举得又高又直,生怕其他人看不清楚。何亮彩点了一下,这些举起的手臂岂止是三百啊,估计四百也不止呢?这是怎么回事呢?自然,有人举了双手了。

何善本说:“好,全票通过,我宣布,何家湾龙舟队的事情定下来了。”大家一致鼓掌通过。有人放起了鞭炮,大家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何善本的二儿子何青海。何青海今年十八岁,正是忙高考的时间,这几年的高考都是在炎热的7月7日,8日,和9日举行,现在离开高考的时候还有一个多月。可是,对于高考,何青海心里有数,他觉得,一个学生,仅仅会读书还不行,还应该关心一些社会上的新鲜事物。

何善本也不知道是谁放的鞭炮,他笑嘻嘻地说:“搞什么搞啊,是不是有些夸张啊?这才刚刚宣布成立龙舟队,真要是成立了,或者是在比赛中夺得了好名次,那还不得放一个原子弹啊。”大家被何善本夸张的话逗得大笑。

第九章

接下来的程序是选好龙舟队队员。说起选拔队员,大家都额积极性可真高,一下子就涌过来三十多个人报名,这些人好像是变戏法似的,很快就涌到何善本的跟前。抢在前头是何亮和、何新昌、何新华、何青山、何青海、何青田几个人。何善本站起来,不高兴地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这么乱糟糟的,大家都回去。”何善本吼了两声,他又觉得自己好像过分了,毕竟大家的热情很高,这是好事情,不能打击大家的积极性。于是,何善本改用舒缓而又愉快的口气说:“哈哈,大家先坐下来,你们的热情很高,这的确让我高兴,说实话,原来啊,我还担心这龙舟队呢,是个费心操劳的活儿,以为没有几个人想参加呢。可我没有想到,大家这么积极。不过啊,什么事情都有个纪律,是不是啊?像这样乱糟糟的,就是成立了龙舟队,我们也不能取得好成绩。为什么这么说,纪律其实就是个宝,没有纪律什么都乱套,是不是这个道理啊?如果因为纪律不好,次次都比不过别人,如果大家都不服从命令听指挥,那么大家说说,我们要这个龙舟队干什么?真要那样的话,我看有还不如没有,是不是啊?毕竟,这龙舟队不是开玩笑的,是要耗费大家的财力和物力。哦,当然,更主要是,还要耗费大家的人力。所以啊,大家先坐下来,坐下来好说话吗?”很快地,涌过来的人们又重新坐回去了。

接着,何善本高高地举起手中的一沓表格说:“要是想参加龙舟队的人,自己在这张表格上画一个圈。”人群中有人问:“何必搞得这么复杂,不就是个龙舟队吗?举手不就可以了。”何善本说:“那可不一样,这次参加龙舟队,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想参加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们要好中选优。我们先把愿意参加的人数做一个统计,然后呢,通过投票,看看谁合格,谁不合格,我们来一个选举。”何亮彩说:“队长,这选举?怎么选啊?”何善本说:“还是何亮彩同志问得好。是啊,说老实话,这选举啊,可以说半个钟点前,我都没有这个想法。为什么呢?还是刚刚说过的那个理由,因为我以为最难的是选人,我以为这龙舟队好组建,这队员不一定好找啊。可是,大家这积极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深深地感动着我。既然出现了这么个情况,那么,我就请几个社员临时做了一些选票,谁合格谁不合格,我们选票上看。好不好啊?”又是一阵激烈的掌声。

何青海,何新华和何亮生等六个人已经做好了选票了。徐金荣把他们做的选票交给何善本。这些选票其实是用画表格的办法做出来的。这一百二十张选票其实很正规,每张选票上留着十个空格,大家可以把自己要选的队员写进空格里。然后再以无记名的方式集中在一起,通过唱票和汇集票数,来选拔龙舟队队员。三十分钟以后,选票做好了,开始发到社员们的手里。几个妇女想写下自己想要选的人,可是,她们又不识字,心里很着急。还是何亮生的老婆——————那个老家在东莞的女人说:“何队长,我们,我们不会写字怎么办啊?”也许是不好意思,她的话实在是声音太小,以至于何善本听不清楚。何善本问:“你说什么?”东莞女人说:“队长,我们这几个女人,你帮帮忙好不好,我们说,你帮我写吧。”

何善本觉得好笑,心想:这个女人,还真有意思。前几天,总是听说她和何亮生要离婚离婚的,其实,大家都觉得他们夫妻过得挺好的,而且,何家湾的日子,比起她老家东莞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可是,怎么会要离婚呢。后来,有人告诉何善本,说东莞女人,噢,还是喊她的官名吧。她叫李冬梅,长得细皮白肉的,水蛇腰,奶子也大,只是个头矮一些,人家背地里都喊她小凤凰。要不是老家东莞太穷了,小凤凰哪里会嫁给何亮生啊。李冬梅其实和何亮生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因为他们结婚好几年了,也没有一个孩子。倒不是李冬梅不想要孩子,可是,不管他们夫妻玩得多开心,拥抱得多么频繁,可就是光下种子不见开花结果。现在,这东莞女人李冬梅其实憋着要回老家呢,一是没有一个孩子维系着,夫妻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现在常常听到人家说,特别是那些报纸说,说她老家那个地方,噢,其实也不完全是她老家,是说深圳那地方,在积极筹划着搞特区呢,要是搞了特区,她的老家还能这么穷吗?虽然从东莞到深圳还有一百多里地(李冬梅以为,其实不止这些距离),那总还是比其他地方近得多。想起了家乡,想起自己没有孩子,这个女人就思谋着回老家。

何善本还是高兴的,毕竟,李冬梅这是变得让何家湾的人更加喜欢。大凡是何家湾的人,谁愿意何家湾有人夫妻分离?谁愿意看着何家湾的媳妇不要何家湾呢?可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嚷嚷着要回老家的李冬梅不再喊着要回去了。难道,这些纯粹是龙舟和龙舟队的作用。是啊,也许,龙舟和龙舟队已经成了某些人的宗教,成了某些人的寄托,比如,李冬梅,比如,那些哪怕是不认字也想请人家代替写表决票的妇女们。

李冬梅出生在1959年,到了她七周岁的时候,本该是她读书的时候,已经是1966年了。那时候,也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忙着搞阶级斗争,忙着革文化的命,田里的粮食本来就产量很低,加上没有人收拾,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所以,她从小就没有读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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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之队(长篇小说)的评论 (共 5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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