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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酒(修改稿)

2015-04-12 10:10 作者:路漫求索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尼格

十一岁那年,我目睹了家里烤酒的全过程。

大致说来,烤酒分为发酵和蒸馏两个阶段。发酵工作是由母亲一人完成的。母亲从粮柜里撮出了约五升玉米。接着将玉米洗净,浸泡,煮熟,晾冷。加上酒曲拌匀之后,装入一根麻布口袋,扎紧袋口,密封发酵。口袋外面盖上厚厚的旧棉絮什么的,还用石头等重物压在上面,这是为了避免玉米在发酵过程中漏气和散热。母亲每天照例去看一下发酵情况,用手摸摸口袋,看有没有发热。过几天后,母亲揭开口袋查看。袋口一揭开,一股热气从口袋里溢出,还带有浓浓的酒香。再看玉米粒,已经鼓胀起来了,用手轻轻一捏,玉米粒已经变软;再用点劲捏,散了。玉米粒已经转化成玉米酒糟。发酵成功!

接下来,就要进入蒸馏阶段了。此阶段难度系数似乎要大一些。操作手由父亲代替了母亲。我带着小孩的好奇心,站在一旁,观看父亲是怎样把酒“变”出来的。在家里的厨房内,父亲把玉米酒糟一瓢瓢舀进甑子里。舀完后,还在酒糟面上放了一个大碗。父亲说:“这碗拿来装烤出来的酒。”接着他把甑盖子盖好,就去点燃灶里的火。由此,蒸馏过程算正式开始。等到灶里的火旺了,烟子从中溢出,锅里的“甑脚水”也跟着蒸发起来。厨房面积本来不大,烧的又是产生烟雾的木柴。整个厨房笼罩在一片烟子和蒸汽混杂的雾霾之中,又热又湿又呛人。我身处其中,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好站在厨房门外看着。然而,厨房里的父亲,似乎干得充满意兴。一会儿到灶前传火,一会儿又给甑子掺水。没多少工夫,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他把头帕摘了下来。此时,我发现四十多岁的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汗依然流着,他不时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又过一会儿,实在太闷热了,他干脆把上衣脱掉。这下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比较消瘦,突出的肋骨,走向清晰可见,腹部没有赘肉。他就这样赤着上身忙活着。工作间隙,就坐在厨房的门坎上,掏出烟杆,装上草烟;再掏出火镰、火石和火草。把火草用手指压在火石上,用火镰背使劲擦火石。嚓、嚓响两声后,擦出的火星点燃了火草,然后用冒烟的火草点烟。接着,伴随着啪嗒啪嗒拌嘴的声音,一团团青烟从他嘴里喷出,不时还要深吸一口。就是这时,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锅上的甑子,从未移开。

过了两三个小时,想来酒已蒸馏得差不多了。该是父亲收获工作成果的时候了。他首先把灶里的火熄掉,然后舀两瓢冷水掺进锅里,把锅和甑子的温度降下来。接着打开甑盖。过了约莫五分钟,父亲看到甑子里不再冒气,心想,盛酒的碗也已该冷却了,就去端碗。因为厨房只有一尺半见方的窗子,照明全靠从这堵窗子射进来的自然光线,还有灶里衍出的火光,室内的光线比较暗淡,而甑子里面的光线就更不足了。父亲摸索着用双手去端碗。突然,我听到父亲“瓦子(彝语:烫着时的惊叫声),瓦子,卧布格呢(彝语:天老爷、天菩萨的意思。),卧布格呢……地直叫。原来,尽管锅里没冒气了,但甑子里面盛酒的碗温度仍然很高。父亲的手接触到碗,就被烫伤。祸不单行——不仅烫伤了手,而且烫伤的手又把碗里的酒也倾倒了,只剩下一小半。这是快到嘴里的琼浆啊!父亲把仅存的一小半酒,让它完全凉冷之后,端起来,不甘心地看了又看。喝上一口,自言自语道:“阿玛古,阿玛古(彝语:倒霉呀倒霉的意思)…….”看到父亲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这十一岁老大不小的孩子,心里感到很不好受,可就是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一下他。之后差不多两个月里,父亲对此耿耿于怀,成天骂骂咧咧,还不时地冒出无名火。

也难怪父亲,这样冒火,说来情有可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时正直1970年代。在我老家那个村子里,一年下来,绝大多数人家粮食都不够吃。要说酒,更是成了一种奢侈品。平时除了农忙季节和节日里,供销社供应人平二两以外,基本无酒可买。就是在这样的时代里,父亲很想喝酒的时候,总是想办法,弄点来喝。

比起父亲这样的高山彝胞来,矮山的汉人大多数似乎不甚好酒,或者说他们更为理智一些。他们有的把每次供销社供应的酒积攒下来,再以高价卖出去;或者搞物物交换,按一定比例,用酒换回他们想要的东西。父亲若是酒瘾发作了,有时到矮山汉人处买点高价酒。有时用家里的东西,如蜂蜜、兽皮、药材、黄豆等来换酒。要不就用布票换。反正家里人多,没那么多钱来买布,多余的布票也没用。总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要能换来酒,在所不惜。如果能够吃上货真价实的酒,那就不错了。可是,有些时候弄回的就呈乳白色,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兑过水的酒。这样的水兑酒,吃起来就没有那么痛快了。

偶尔,也有人给父亲找来些医用酒精。父亲把这酒精用水勾兑着喝。他也许压根儿不知道酒精的副作用;也许知道,但全然顾不上这些。因为父亲许多年以前就离开了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个疑惑已变得无从考证。

问题还在于,有些时候,即使你有钱,或者有能换酒的东西,也找不到酒来供买供换。再说,就是带有副作用的酒精,绝大多数时间是碰不上的。

实在找不到酒的时候,父母亲就在家里自己动手做各式各样的酒了。醪糟,杆杆酒的做工比较简单。好像每年家里都在做。烤酒相对要费力得多。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就只烤过上面说的那一次。烤酒所用的粮食,用农家土话来说,是从牙齿缝缝里面挤出来的。说来,烤酒实在是淘神、费力、费粮。正因为如此,父亲遭遇了上面所说的,酒都快要出锅了,居然不慎弄倒,只剩下一小半这样的倒霉事情,究竟有多冒火,可想而知。

可能有人要问,在粮食都不怎么够吃的困难岁月,你父亲还想法弄酒喝,是不是自私了点,过分了点?他为啥不能克制一下酒瘾呢?

这话问得有道理。可是,说来父亲有如此酒瘾,其来有自。

新中国成立前,父亲佩有“三枪”。步枪、手枪和烟枪。步枪、手枪出于打猎和安全的需要配置。“烟枪”指的是吸食鸦片用的烟具。父亲在旧中国是吸食鸦片的。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一枪”不剩。因治安需要,不准私拥枪支,步枪和手枪全数上缴。不准吸食鸦片,烟枪就失去了价值。先被小孩当玩具,后来成破玩艺儿甩了。

失去相伴多年的步枪和手枪,父亲有些舍不得。这可只是心理方面的。但要让父亲失去烟枪,他就得承受心理和生理两方面的反应,更难受了。毕竟,吸食了近八年的鸦片,成了瘾,父亲要戒掉它的难度可以想象。政令如山倒。纵有天大的难度也得戒。怎么戒呢?借用别人的经验,喝酒戒烟!

父亲吸食鸦片的时候,整天以烟枪为伴,成天喷云吐雾,哪管天踏下来。为了家里老小生计,母亲疲于奔命。家里家外诸事,不管是该女人干的,还是该男人干的,统统由母亲一人担当。

这下当局要禁烟,母亲自然成了政策的坚定支持者。毕竟,这给改变母亲和家庭的处境带来了些许希望。“用酒戒烟!不就是买点酒喝吗?那好,买就是了!”母亲心里这样思量着,嘴里也这样讲。而且母亲言行一致,用实际行动支持父亲戒烟。只要家里的酒快喝完时,母亲就背起坛子上街打酒,一回要打上十几斤。平时比较抠门的母亲,在为父亲买酒戒烟之时,也显得格外大方。只要是为买酒,不,为戒烟,卖鸡、卖猪,甚至卖羊,母亲都非常乐意。

其实,在戒鸦片之前,父亲只“烟”不酒,酒基本不沾。为了戒烟,或者说减轻戒烟带来的难受,父亲用酒精麻醉自己。一旦鸦片瘾发作,就抱着酒瓶喝。这样坚持整整一年,父亲终于把鸦片戒掉了!

把鸦片戒掉之后,父亲也实实在在地担当起了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职责。不论农村的粗活还是细活,基本上没有能难得住他的。而且他一干起活来,生龙活虎的,很是买力。他不光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还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往日的烟鬼,有如此大的转变,最高兴的当然要算母亲。因为这样的转变,她从中最是受益。

鸦片戒掉了!酒成瘾了。尽管如此,毕竟比起鸦片来——酒,不知要好多少倍。

父亲喝酒是把握着分寸的。出远门时不喝醉;有活路要干,不影响干活;家里有重要活动,要保持清醒,不过量。喝酒不影响干活,不误事,仅就这点来说,对力主戒鸦片的人,母亲,就是一个莫大地安慰。

父亲喝醉了酒,总说些幽默搞笑的俏皮话。因此总是招来不少的人一起耍。其中有酒朋友,还有不喝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来听他讲笑话。

不喝酒时的父亲,显得冷峻,严肃,令人窘迫。弄得子女们不敢正视他的脸。子女们只要做错了事,他要给予训斥。喝酒之后的他,判若两人。非但不骂人,还和子女们开玩笑,长幼之间的距离顿然拉近。这时,我们也显得很轻松,也自然而然地和他开起玩笑,不再怕他了。

在农村,酒后扯皮打架斗殴之类的事,实属屡见不鲜。但是,父亲酒后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

在父亲看来,酒是一种好东西。既然好,就得和大家一起分享。有酒喝时,他从来不搞独吞,总要把邻里朋友三四叫来一块喝。有时,连小孩他也要劝喝一点。从我十岁起,每到逢年过节,大人们喝酒时,父亲就把酒碗递给我,要我也学着喝一点。

当然,酒后的父亲并非完美,也有他的毛病。

有时喝多了,话比较多。就是我们子女们把他扶上床后,还要自言自语。好在持续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就进入乡,无言无语了。久而久之,家里的人也对此习以为常,把这看成是他醉酒后的“必经程序”,并不感到厌烦。

父亲的酒喝高时,还显得太过慷慨。有一次醉了,竟把一件彝人的披毡斗篷——也是给他自个准备的寿衣套件的重要组件,送给了一位酒朋友。第二天酒醒后,他感到有些后悔和哭笑不得。但不送已经送了,还总得认帐!这位连寿衣都舍得赠给别人的人,慷慨大方的"典范",父亲,就为此事,被家人嘲弄了好一阵子。

当下,已是二十一世纪十年代,与上面谈的那个年代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酒,已经充斥于市。要想喝,俯拾即是,用不着自己动手酿造了。然而,每当想起十九年前离世的父亲,想起他的酒情结,我就会产生一种冲动:像他那样,也自酿一坛酒,品尝品尝。

2014年11月6日初稿于老鸦漩

2015年4月11日修改初稿于老鸦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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