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独自开
文/云子漫
“墙角树枝梅，凌寒独自开。”
我初见她时，她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吟这句诗。
我不禁感到诧异，此刻正是金秋十月，桂花飘香之时，而院中，一棵桂树直直立着，四处伸展的树枝上朵朵米白花朵触拥在一起。浓郁的花香随着秋风飘散而来，流连在每个来访者的鼻尖。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这样的时刻与情景，她为何要吟那句诗呢？
我向她看去，发现她始终歪着头，下巴用手撑着，侧脸恬静温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会看见墙角种着两株梅树，然而，繁茂了整个夏的树叶终归经不住秋风的袭扰，被吹黄了许多，有的已经垂败的躺在地上，仿佛接受宿命般，等待着身体与泥土融合。那两株梅树，我如何看也看不出有桂树的可爱之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终于，她转过头，看到我后站起来拍拍裤子，露出无害的微笑，问道：“你是来看房子的吗？”
我愣愣的点头，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而是看见她的眼睛，那样的眼神，如同瞬间闪耀的光芒，充满了生气。
随后，她将我领进屋里。我小心的左右观察，农家的摆设，简单干净。接着我随她走上木质楼梯，走到楼上。
这幢二层小楼位于村西头，从楼上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池塘，还可见残荷败叶，我能想象出七八月份池塘里荷叶连连，莲花盛放的景色。
接着，我听见她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夏天那片荷塘才好看，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也没关系，冬天到处都能看见腊梅花。”
我注意到，她说到腊梅花时语气里的向往与欣喜。
然而我的心里却升出一种苦涩的滋味，若是可以，我并不用到这里来。
携手走过四十几年的两人因为其中一方丑事暴露，这段大家都以为可以相濡以沫到老的感情成为笑柄。
我们一下子成了亲戚朋友之间的笑谈，家里先是鸡飞狗跳，后来被死寂代替，母亲净身出户，父亲用生意上的忙碌填补失望愤怒的心情。我只要出门，便觉谁看我一眼都觉得带了异样眼光。父亲外出前拖人在乡下找闲置的房子，让我来住一段时间，我没有异议的答应，就当是逃避吧。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但是除了吃饭时间很少下楼，多半时间是坐在窗户前看着那片池塘发呆。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母亲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异样，脑海里母亲临走时那决然的表情却很深刻。
记忆里父亲上一次回来时，母亲拿着父亲带回的礼物时脸上幸福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我们一家三口出门时，别人无不露出羡慕之情。
转眼，竟是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送我来时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不要一直这样下去。”
我看见父亲眼中淡漠的情感时心中一震，那时才发现，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
桂花的味道总是不请自来，比起城市里汽车尾气的味道来说，桂花的味道让人身心愉悦了太多。
她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小狗，每天逗弄它，我在楼上也能听见小狗欢快的叫声，还有她那风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发现她始终一个人，没有玩伴，只有偶尔路过院外的村民和她打招呼。
她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七点起床做早饭，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却还是听从她的安排，七点半下楼吃饭。之后她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歪着头看书，有时候是小说有时候是诗集，表情会随着书中的内容而变换。读完书她会撑着下巴歪着头看那两株梅树，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时她的表情总是淡淡的，然而从微皱的眉头里可以看出她有心事。
很久以后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时会回忆起她来，才明白，她其实也是孤单的。
每隔三天她会出去买菜，都是买村里人自家种的菜，当然，这些钱全来自于我父亲，有一次她买菜回来时正好被我撞见，我看见她脸上扬起一抹笑意，对我说：“村里人都很照顾我，今天卖给我的菜都是最新鲜的，而且很便宜。”
我的目光飘在她手中提着的菜上面，看不出与平日的菜有什么不同。我没有接话，她也看出我不想与她说话，悻悻地走进了厨房。
秋天比我想象的要过去的早，桂花的味道越来越淡，远处荷塘连残枝败叶也没有了，那只小狗长大了一点，有一次趁她不在的时候跑到二楼挠我的房门，我不理它就继续挠，我被挠的心烦，开门瞪着它，它看着我，摇摇尾巴，转身又下了楼。我感到很无语，却也没什么办法。
过了几天我终于知道它为什么会来挠我的房门，那是吃午饭的时候，她上来敲我的门，恰好我正准备开门，打开门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笑着的脸，接着，听见一声狗吠，那只狗在她的脚边摇着尾巴看我。
也是那时，我知道了那只狗的名字，因为她说：“小白，别乱叫。”
我眼角忍不住抽了抽，小白？那只狗一点也不白，叫小灰大概还贴切点。
原来每次她上楼叫我时，这只叫做“小白”的小灰狗都会跟上来。
她说：“我捡回它的时候它又瘦又小，可怜兮兮的，在地上冻得缩成一团，我都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它这么顽强的活了下来。”
至此以后，小白每天都要来挠一次我的门。
那天早上她没有上楼叫我，小白倒是勤快的来挠门了。
“你家主人呢？”我开了门，低着头看摇着尾巴的小白，小白吐着舌头看了我一眼，摇着尾巴转身下楼了。
我坐到桌边时才发现她今早不同往日的起晚了，过了一阵她才将早饭做好，自己却并不吃，只说了一句：“我吃过了，你吃吧。”声音很小，但也难藏语气里的疲惫。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后悔的想起，那时候的她应该是很需要安慰与陪伴，若那时我与她说上一句话也好的。
也是那时我才明白，每个人背后的故事只在于说与不说，而不是有或没有，有些心酸只有自己最能够明白。
院子里的两株腊梅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满了梅花，香气逼人。
她一下子显得快乐起来，每天早上拿着剪刀剪几支腊梅插进屋里的花瓶里，一整个屋子都是腊梅香，小白总是在她的脚边绕来绕去，同样欢快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有一块地种满了腊梅树，特别漂亮。”
我本来不想去，然而被她时常这样问着，终于有一天也忍不住出去了。
那片梅林离家并不远，几分钟的路程而已。那时已经是深冬，一片腊梅树，腊梅花争争抢抢的挤在枝上，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顽强的盛开，溢出的香气放佛要将空气也变成她们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盛景，不禁大为感叹。这时听见她走到我身边，说：“我从小就喜欢梅花，我妈妈也喜欢梅花，我觉得我妈妈就像梅花一样，不畏冬寒，不怕苦难。”
“那你的妈妈现在在哪儿？”
“癌症，死了。”
“那，你的爸爸呢？”顿了一下，我小心翼翼问，出口之后又觉得不该问，一时忐忑起来。
她倒是不甚在意，大方的告诉我：“不知道，大概和哪个女人跑了吧。”
寒冷的风吹过，梅枝微微颤了两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凌冽的姿态，梅花还是那样的梅花。如同她的语气，只是在说到那短短的几个字时轻轻颤了一下，或许是痛苦的回忆击中了柔软的心房，然而那富有弹性的生命力很快就开始反击那些痛苦，她抬头凝视那些梅花，坚定的说：“我就是那些梅花中的一朵。”
我的心在刹那间，放佛感受不到这寒冷的空气，只有腊梅的香气萦绕，那些香气如同被她的话语撞击，汇成了生命的血液，我也忘记了父母带给我的伤痛。
寒冬就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要踏上回家的路，爸爸还是让人来接我在。走时她来送我，小白一跳一跳的跟着她，又对着我摇尾巴，我蹲下身拍拍它的头，它更欢快了。我站起身时她塞给我一包东西，并说：“这是晒干的梅花，你拿去泡茶吧。”
我忽然觉得心里涩涩的，虽然只是几个月的相处。眼前这个外表乐观内心坚强的姑娘，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骨子里有着梅花的傲骨，在刚刚远去的寒冷的冬季里让我感觉到了阳光与生命的气息，并且，我相信，这些珍贵的东西会陪伴我一生。
我捧着那包梅花，问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笑笑，说：“应该会离开这里去大城市，寻找新的天地吧。”
是啊，每个人的前面都是新的天地，就像冬天是梅花的天地，寒冷不会将它压垮，所以苦难也不会将我眼前的她打败。
而我，又怎么能就这样认输呢。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谢谢。
我看见她的笑容，温暖的，以及那双活力富有生气的眼睛，在新春的温柔光芒里更加明亮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