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
大先生
大先生曾是我们村小的一年级老师，也是我本家的长辈。和许多村人们一样，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也不习惯喊他辈分上的称呼。谈到他，都直呼大先生。在如今，我很为这种不经心生愧疚。
他是因为身材高大、声音宏亮而得“大先生”这个大号的。他在村小里几十年一直教一年级语文，从不跟班走。乡邻中大多父亲受其教诲，子女也都是他的启蒙弟子。我也无一例外地只跟他学了一年的“a、o、e”。他上课，手里常常变换的是一次次要分发和收缴的作业本，不变的是一截尺多长的荆条棍儿。有一年反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时，我们知道那根荆条棍就叫教鞭。每当新学期家长把孩子交到他那儿，总忘不了咬牙切齿地交待一句：“孩儿不听话，你给我打！”“好嘞，你就放心吧。”他挺严肃地扬扬那棍儿允诺了家长。这话却使我们小孩子放心不下，总担心那韧性极好的荆条棍儿有一天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后来我们发现，那棍儿多用来指着黑板上的“山、石、田、土”，而很少让我们领教。但等我们明白过来，这一年就快要结束了。
凭学问，他是可以胜任一到五年级的各科教学的，他曾凭着解放前殷实的家底多上了几年的洋学。但一年级孩子难上路儿，别人都怕带，他只说“这些野孩子看我治他”，就揽下了。这样每年都有几十个乡里娃由顽童变成规规矩矩的学生升入二年级。
那时听大人说，大先生被打成过右派，老婆离他而去。我小学时，他都50多岁了仍未再续，也没有儿女，就整体呆在学校里过着繁忙而单调的日子。我到五年级，正值“文革”深入阶段。有一天老师说上面有精神下来，叫学生起来反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要写大字报，开批判会。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也不懂啥叫“回潮”，不知道怎么个批法。但为了上级检查不知是谁急中生“智”，说大先生手里的教鞭就是典型。于是全校师生万箭齐发，直射大先生。他也就认真地接受批判，写检查、停课、上台交代“罪行”。学校还因这次批判活动搞得好收到上级表彰。后来听说批判大先生的教鞭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校长前去慰问，他平淡地说：“你们有家有小的，一人挨批全家受累，我怕啥？”
开始平反的那会儿，我已初中毕业远离家乡了。异地他乡，我们常常怀恋故乡的村小和大先生的音容笑貌。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说，老师啊，你能原谅学生幼时的无知吗？回家时得好好向老师道歉。可是，当我又一次回到故乡的村小，大先生已经悄悄地去了，还没等平反的文件下来，他的胃癌已到晚期。我把这份心情带到老师的坟前，伴随着簌簌的泪水，我做长久的无言的忏悔。(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