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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衣

2014-08-06 10:00 作者:无根草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活着回家了”,尹大柳躺在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地说。

这次住院近两个月,病没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肝癌晚期的他,知道来日已不多了,便嘱咐儿子:回家吧。

一阵疼痛袭来,他有些迷糊了,但在意识里,知道自己还活着,回家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橱顶上的那只箱子,用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声音说:咳――,快六十年了。

……

1951年5月28日,朝鲜半岛的北汉江南岸,大柳和他的部队被美军包围了,阵地上除了大柳和班长,还有一位战友,陈金根,上海人。持续了十天的战斗,三天前就已断粮,此时已弹尽粮绝,班长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找到了一颗手留弹,三个人靠在一起,他和金根看着班长手中的手榴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从3月7号渡过鸭绿江到现在,才仅仅72天。在志愿军第五次战役后期收缩回撤时,部队却遭遇了不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此时,他们已能听到美国兵穿着皮靴的脚步声,正在逼近。班长拧开盖,掏出了拉火环,准备着。大柳和金根对班长说:拉吧! 班长犹豫着没吭声。皮靴的声音越来越近,班长突然对他俩说:“记住,活着,也许能回家”。说完起身拉环把手榴弹扔了出去,随着“轰”的一声,阵地上一切都平静了,

然而,他们从此再也没平静过,因为他们被俘虏了。

在以后的三十年里,“俘虏兵”这三个字,像一条尾巴,影子般跟在他的背后。在历次的政治运动和社会风潮中,这条尾巴时不时地被人们踩踏一脚。以至他有时会埋怨班长:当时若一起拉响了,一了百了,何似现在受这样的曲辱!

大柳有点文化,后来被安排在公社的运输站,在轮船上学驾驶。尽管常年漂泊在外,但依然免不了成为众多“学习班”和运动的对象,罪名永远是:战斗中贪生怕死,甘当俘虏就是叛国投敌。

白天競競业业、小心做人,晚转展反侧不停在问自己:被俘就是叛国投敌?

在被俘的初时,他确实感到恐惧和害怕,后来在巨济岛战俘营,看到了众多像他一样的战友时,便踏实多了。战俘营是没有枪炮的另一个战场,面对战俘营的虐待和暴行,他看到许多共产党员,挺身而出,团结难友,同敌人展开面对面的斗争,可杀不可辱,依然铁骨铮铮可可歌可泣。

随着三八线上板门店谈判的进行,朝鲜战争渐趋平静。由于战争的双方后期是要交还战俘,而美军提出了号称尊重人权的自愿遣返,这事战俘营却出现了极大波动。美军伙同了台湾的国民党特务,在战俘营中策反宣传。面对特务的棍棒匕首、威胁利诱,很多人出现了动摇,去了台湾。就在由中立国主持的甄别营的大帐蓬里,他的战友陈金根,选择去了印度,成为了去中立国十一人中的一个。而大柳始终记住了班长“活着,也许能回家”这句话。所以他坚定地选择了回国、回家。

当大柳和六千零六十三名被俘战友,在板门店跨过三八线的那一刻,无一不放声痛哭,场面一时哀动天地。一个共同的声音在他们心头呐喊着:祖国,我回来了!

回国后,在甄别学习中,尹大柳把这二年多的战俘生活,如实向组织作了汇报。他扪心自问: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是清白的。

可是这种回到祖国,重获新生喜悦,没能维持多久,便风云突变。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了,先是听说他的班长被判刑,为这事,大柳愧疚了一辈子,总认为由于自己的如实汇报,才招致班长获罪。接着又是重新甄别政审,直到后来集体宣布:革除军藉,遣返回乡!。

东北的三月依然寒冷,听到这个宣布,大柳裹了紧身上那件志愿军棉军衣,还是冷得打颤。就这样,大柳穿着这件棉衣被遣回老家,从此以后,这件棉衣便压在箱底,他再也没穿过它。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沉默着,常常看着门前河边的那棵大柳树发呆。他不知父母为啥要给他起名叫大柳,要知道柳树也叫苦柳啊!

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要他交待手臂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大柳心中明白,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事,所有痛苦、委曲,只能往肚里嚥。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战俘营,国民党特务知道他要回国的,为了逼他去台湾,在一个晚上绑架了他,并在他的手臂上刺了个“青天白日”。后来回到营地,他硬是用牙齿咬掉那块皮肉,也溃烂了很长时间,留下了这个可怕的伤疤,也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永久伤痛。每当看到这个伤疤,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想大哭一场。

在那个岁月里,他只看过半部关于志愿军的电影,是《英雄儿女》。看到王成牺牲,他含着眼泪走出了场地。他想:要是班长当时那手榴弹没扔出去,大家一起光荣了,是不是可以像王成那样,成为烈士、成为英雄?

其实,历史有时也会被误读的。只是当时大柳尚不知道。王成的原型人物蒋庆泉,当时并未牺牲,负伤被俘后,也在战俘营里。多少年后,当影片中的王成大喊向我开炮时,蒋庆泉老人正在地摊上佝偻着腰,轻轻地吆喝着:鞋垫,一元一双――。

直到有一天,单位领导叫他,说有人找。进了办公室,看到两个人,其中一个穿军装的是县武装部的。这些年,大柳已习惯了那些外调人员的询问、调查,他小心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被问。可是穿军装的说:尹大柳同志,坐下吧。“同志”!三十年了,几乎没人这样称呼过他,这两个字听起来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接着向他宣读了,国务院关于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当听到“但他们始终心向祖国,在一些坚贞不屈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组织领导下,同敌人进行了坚决的斗争,争取遣返回到了祖国。”这几句话时,大柳眼含泪水,心中默念道:啊——承认了,终于承认了!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班长的那句话;想起了在历次运动中痛苦的煎熬;想起孩子不能当兵时的埋怨;想起了多年来被人鄙夷的目光;想起了那件压在箱底棉衣;想起了那个牙咬的伤疤……。

瞬间,二十八年的悲怨在心头聚焦而迸发,大柳突然扑通跪伏在地,啊——的一声大哭起来,而后只有泪水和抽泣,再无哭声,直至泣到肝痛。

从“俘虏”到“战俘”一字之纠,却经历漫长的三十年。大柳常想:真正让社会认识、接受那段历史,也许还需要三十年,或更长的时间。

尽管那是份迟来的关,那也是时代的进步。尽管在有些人看来,那种感觉犹如针尖上舔蜜:小、甜、痛。但对尹大柳们来说,已是一种满足。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背负了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衰伤,他们最需要的是:还予一个清白堂正的身份!

……

几天后,尹大柳去世了,出殡时,他老伴遵照他遗嘱,在里边给他穿上了那件志愿军棉衣。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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