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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忆

2014-08-04 16:51 作者:苍山如海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5岁那年,生产队办了个教学点,有两个老师,十来个本队的孩子,老师也是本队的两个青年。他们是师范“老三届”。据说是临时的,不算正式老师。那时,我们小孩子不懂得正式老师和临时代课老师的区别,只是心里很惧怕,认为老师是很厉害、很了不起的人,在当时是敬若神明。当然这些影响也还来源于在走进校门之前,父母不停地叮嘱:什么去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不然老师会打板子的啦等等,从而在心里种下对老师莫名的惧怕。

其实,走进教室,我们见到的老师并不是想象中的满脸横肉、青面獠牙、龇牙咧嘴的凶神恶煞。他们反倒眉清目秀,神情可,和蔼可亲。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很有亲切感,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大哥哥,也如同自己的叔伯舅舅。虽说有几分威严,但慢慢地过了一段时间,倒觉得他们可亲可敬,特别愿意走近他们身旁。一学期快要结束了,我都没见他们训斥谁,几乎连批评谁的事都没有过。

那时,我们所学的课程内容也都比较简单,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书,课本也不像现在这么厚,每天的学习内容很少,当然更没有大本的练习册了。记得那时语文课本第一课的内容就一句话,“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外加一个感叹号。老师只教我们念会那五个大字,在课堂里一便又一遍的领读,一直到我们每个同学都闭了眼睛摇头晃脑地背下来的时候,让我们去院子里,每人拿一截小木棍,各占据一块地方,蹲下了,口里念着,在地上画,边画边退,画完一尺来宽的一行,就在下面划一道横线,另起一行;不一会儿,教室前边的院子里,被我们十来个小孩子画得伤痕累累。有的画一会就站起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也有的就那样一直划到老师说下课,才肯起身。有时,后面的同学踩了前面同学的字,他就会大声嚷道:老师,他踩了我的字。老师也就微笑着说:小心,不要踩。又劝那个告状的同学:不要紧,你再画。有时,我们会提前抢占地盘,先在两边画两道深深的、长长的“边界线”,以防他人的“侵犯”;然后,我们就在各自的领地里很惬意地倒退着蠕动,那慢慢延伸的划痕,宛如农民精心耕耘的田野。

就这样,不觉得一学期很快结束了。这学期,我们在学会了“毛主席万岁”之后,又学会了“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三面红旗万岁”、以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等几十个汉字,算术里学20以内的加减法。那时,老师教“1+1”时,叫我们数指头,“10+10”也数指头,“100+100”就只好连续往上数。

那一学期,我不光学会了课本上的汉字,还额外学会了100来个汉字,那是我每天放学后在记工员那里学到的。那时的生产队,每天大集体劳动,几十人一起劳动,晚上收工的时候,大家集中到一块儿,记工员一个个地喊每个人的名字,记下每个人的工分。大多时候,只要出工就可得10分,但农忙时候,尤其在抢收庄稼时候,若有人给孩子多吃了一会奶,迟到十来分钟,队长会当面,一脸严肃说,张三或李四迟到,扣2分。本人一脸的不高兴,可嘴里也不说什么,大家也不说什么。就这样,光记工就得一个多钟头,等大家各自回到家里,已是满天星斗了。每天如此,大人们回到家里时,本来就很黑的屋子,更加漆黑阴森。因此,每当放学,我就去生产队的劳动现场。和小伙伴们你追我赶地玩,收工了,就凑近大人堆里,等着一起回家。我就干脆挤在记工员身边,看他写每个人的名字。渐渐地,时间久了,我也就认识了每个人的名字,如果,记工员偶尔漏掉了谁,我就会说出来,或者,记工员记了前一个,我就喊下一个,他会微笑着看我。这时,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就这样,半年下来,我也多学了百十来个字。这事不知怎的让父亲知道了,他当然很高兴,但他却不表扬我,他对我很严厉。刚上半年学的儿子,似乎让他看到了希望;但他懂得不能骄纵儿子。因为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的踏踏实实的文盲。他对知识的崇拜,几乎到一种痛切的程度,那种痛切,让我永生难忘。记得那时,我家住着两眼窑洞,内壁由于灶头用柴火做饭冒出来的烟,经年累月的熏染,简直是漆黑光亮了,就在那漆黑光亮的壁上,画满了一溜溜1寸来长的竖线,长短不一,弯弯曲曲,状如蚰蜒,始终爬在那里,一直爬到我的心里,让我一直感觉不是滋味。后来我知道,那是父亲自己能懂的账本。而那时,那些类似人类先祖结绳记事的状如蚰蜒的“账本”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每当新学期开学,我抱了新课本回家,父亲总要说:我看你的新书。然后又说:念给我听。我说还没学。他说:总有学过的吧?我只好硬着头皮挑我认识的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读给他听;其实,他也在似懂非懂的听。就那样,年年如此,从不例外。由于父亲的坚持不断,后来我也掌握了规律,知道那是每年必过的关口;也就有了心理准备,每当领到新课本,先把整个课本所有的课文读一遍,以准备接受父亲的检查,生怕读不下去时,看到父亲近乎痛苦地黑下脸来;久而久之,我也慢慢多学了几个字,也慢慢喜欢上了语文这门学科。

后来,我想:父亲那时是为听,而又不在听,说他为听,是因为那是他以其特有的近乎装腔作势的方法来督促我;说他不在听,是因为只要超过三句话的课文,他也就不知所云了。可就是那样一个父亲,以他特有的近乎愚弄的管教儿子的方式,养成了一个酷爱读书的儿子。我就是在那样一种启蒙的,近乎愚昧的教育之下,一直苦苦地读了近二十年书……尽管我未能实现父亲痛切的望子成龙的愿望,尽管我不曾跨进高等学府的门槛,尽管我是一名如我的启蒙老师一样的小学老师,尽管我和那个踏踏实实的文盲老父一样的平凡……但我问心无愧,矢志不渝。几十年来,我几乎养成了一种“恶习”,一直到现在,晚上不读几页书就无法入睡。这种“恶习”也有时变成妻子挤兑我的武器:四五十岁了,何苦呢?年轻时没做成啥有油花的搅团,现在有啥用呀?

是啊,有啥用呢?连我自己都很茫然。读了几十年书,教了几十年学;曾经的同学一个个市长、厅长、县长、教授、作家,但他们有谁忆得昔日寒窗之谊;邂逅相逢,扭转顾它,如同陌路;曾经的同事,他们也一个个是乡长,书记,即便是曾经的患难之交,也都一个个高高在上,见面先是耸耸肩,拿腔捏调;有时也指尖碰指尖象征性的握握手,随即便要拭手而去;有时也寒暄几句,不痛不痒。

尽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但至今依旧做得孩子王;可谓半生蹉跎,一事无成。要不是试着得一回癌症,也还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虽算不得“书生”,“百无一用”是无疑了。

境遇如此,对于我,读书有啥用?我始终不得其解。

慢慢地,在无数次痛苦的思索中,我朦朦胧胧地发觉,我似乎不为自己读书,是我父亲读书,也为父亲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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