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名英雄
我从农科所下乡支农，骑自行车来到桃园村，已近黄昏。大队老支书让我住在大队部的闲房里，又安排我到农户家吃晚饭。那时因公下乡，都在户里吃饭，一户吃一天，交钱交粮票。一连两天，我给老乡讲怎样防治桃树流胶病、炭疽病，又如何修剪才适度。这天一早，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叫我到他家吃饭去。这小妮穿一件紫红袄子，细看却是颜色相近的布头缀成的。孩子娘必是个针线高手，也是一位勤俭操持清贫之家的能手。路上我问她叫什么，几岁了，家里还有谁。她一边答话，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像只翩飞的彩蝶。一进家门，小“彩蝶”就喊：“爷爷，技术员叔来了。”院子不大，挺干净。放杂物的土坯厢房之外，一明两暗的三间北房是土坯挂砖面的。我想，这家的光景不宽裕。出堂屋迎我的，并不是“爷爷”，而是小妮她爹。他把我引进东里间，一个盘坐在炕上的干瘦小老头让我道：“来，炕上坐吧。”他吐字慢，但声音低洪，有种自信又威压的气势。土炕上铺一领席，带补丁的旧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墙角。妮和她妈端来早饭——红高粱面粥、蒸山药，放到小炕桌上。妮的爹娘到西里间吃饭，小妮跟着我们。我想，是老头故意这样安排的。“大伯，今年五十岁不多吧？”吃饭时，我故意往小处问，其实看他总有六十大几了。“‘多’了。”他没有说自己的岁数。我不愿吃冷场饭，就又拉话：“身子骨还行吧？”“行。”两句话才三个字。他似乎目不转睛地只顾吃饭。莫非他家“吃不言，睡不语”，还是讨厌我？我正疑惑，就见他放下碗筷，转向孙女：“那么大的山药把儿就不吃了？那也是粮食啊！再啃啃。”我的一块山药已经吃得光剩尾巴了，但一定也“再啃啃”，免的老头子不高兴，我又自惹尴尬。小妮见我碗里快空了，连忙接过碗去外屋盛粥。我不问话，老头就无语。就这样，我在沉闷里匆匆吃了早饭，赶紧离去。
天色阴暗。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偏又下起雨来。等雨停了再走吧，谁知雨越下越大，还电闪雷鸣的。我穿上雨衣，跑到大队办公室里。屋里只有老支书在。闲话间，他问我今天在谁家吃的饭。我说了，又问，那老头是不是讨厌到他家吃饭的生人。“不是。他叫孙敬伦，就那脾气，怠答不理的，跟谁都那样。那小干巴老头儿，你可不敢小看他。年轻时候，可是干过大事，轰轰烈烈呀！”我凝神静听，不闻外面的风雨声了。
孙敬伦爹娘死得早，是姐姐把他拉扯大的。他十六那年，日本鬼子嗵嗵嘡嘡地打了过来。接着，鬼子立维持会，烧杀“扫荡”，修岗楼，向老百姓派粮、派歀、抓夫、要“花姑娘”。有一天，孙敬伦砍草回来，看见姐姐在炕上捂着被子哭。他吓了一跳：这个能干又要强的姐姐怎么了？掀开被子问，姐姐不言声，哭得更利害，眼都哭肿了。一霎儿，姐姐翻身坐起来，不哭了，两眼直勾勾地发愣。孙敬伦晃着姐姐的肩膀问：“好姐姐，跟弟弟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委屈你了？”姐姐回眼看着弟弟，一把抱在怀里，又呜呜地哭起来。过了两天，同村的一个大婶偷偷告诉孙敬伦，那天他姐姐在村外挖野菜，给路过的鬼子抓进八里庄岗楼糟踏了。从此，爱说话的孙敬伦变得少言寡语，整天阴沉着脸想心事，没事就守着姐姐。
过了两天，他到八里庄村外的地里砍草，半里地外就是那座岗搂，门、枪眼，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不见鬼子兵。他忽然想起，同村的褚卯儿在岗楼上给鬼子做饭，白天进岗楼，晚上回来。当晚，孙敬伦来到褚卯儿家：“卯儿叔，听说日本人给过你洋烟。洋烟什么样，叫我也见识见识，行不？”“行，怎么不行？”褚卯儿说着，赶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打开纸包，里面有两只纸烟。“啊，这就是东洋烟啊！”说着，孙敬伦伸手去拿。“别动！小心弄毁了。我还舍不得抽哩。这可是人家日本人给的呀。”褚卯儿拿起一只烟，道：“上头还有东洋字。怎么样？开开眼吧。”“真是希罕物。卯儿叔，你整天给他们做饭，累不？”“一总七个人的饭，还能对付。”“还得往楼上端饭呐？”“不用。楼下常有俩人，吃饭都在楼下。”“你出来进去走吊桥，怪麻烦的，那护楼的沟，使劲一蹦不就过去了？”“傻小子，蹦不过去，掉进沟里，可就毁了，有两人深呢。”第二天，孙敬伦说：“姐姐，我送你上姥姥家去吧。那里还有咱舅，人多，有个依靠。兵慌马乱的，实在不放心你。”姐姐想了想，道：“要去，咱俩都去。你还小，我不能把你丢在家里。”“行。你收拾收拾，今天夜里咱就走。”“还有什么收拾的？夜里行吗？”“行，咱走小道。不就六十里地吗？天不亮就到了。”一夜奔波，姐弟俩来到姥姥家，住了两天，孙敬伦告诉姐姐：“咱家土房顶漏雨，我得回去泥房顶，三四天就回来。”“别回去。”姐姐拉着孙敬伦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世道乱啊，碰上鬼子怎么办？爹娘没得早，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看着泪眼的姐姐，孙敬伦也一阵酸楚。他抹去姐姐的泪水，道：“我必定小心，出不了事。”舅舅要跟他去。“不行。”孙敬伦对舅说：“就是碰上鬼子，他们也准拿我当孩子。舅可是个大汉子......”看拦不住，只好让孙敬伦回去。姐姐、姥姥、舅舅千叮咛万嘱咐，他一一答应，说好四天准回来。
孙敬伦回家就插上院门，找出铡刀，卸下刀片，偷偷磨起来，不时地伸大姆指试试刀口。磨完刀，他就着冷水吃带来的野菜团子，一边细想着心里的计划。当天入夜，孙敬伦往北，朝十里地外的岗搂摸去。离岗搂不远了；他隐在一棵柳树后边，张望岗搂和搂门。楼顶上没人；楼外也没有站哨的；鬼子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并不戒备；只把吊桥朝沟里高高吊起。楼窗里好像有光亮，可又不像。看着看着，孙敬伦睏乏起来。睡在这里就是找死，他想。随即揉眼，掐胳膊、揪耳朵，打起精神盯着岗搂。又待了一会儿，岗搂门开了，一个光身的鬼子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地出来，蹲在沟边就拉屎。孙敬伦望望星星，看看树影，记住这鬼子出来的时辰。直等到后半夜，没见鬼子有别的动静，孙敬伦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夜里，孙敬伦收扎停当，脸朝北，朝姐姐所在的方向双腿跪下，心底自语：姐姐，我的好姐姐，我这一去，誓必拼死报仇。万一我回不来，可就苦了拉扯我长大成人的姐姐了。想到这，孙敬伦掉下泪来。他磕了三个头，起身又看了看这住了十六年的土屋，就抄起傢伙，掩上院门，悄悄出村去了。孙敬伦穿庄稼地，绕小道，曲曲折折来到八里庄外，凑近岗楼，爬到沟边。他把带来的一根粗木杠斜进沟里，顺杠下沟，再把杠子立在沟的内沿，攀杠上沟，轻手轻脚地爬到岗搂的墙根下，躲在楼影里。窗口露出微光，里边鼾声起伏，还有酒味。又等了好一会儿，楼门开处，一个光腚鬼子出来，歪歪斜斜地往沟边走。孙敬伦死盯着这粗壮的鬼子，随后跟上去，抡起杠子朝鬼子后脑勺狠砸下去。那家伙没吭一声，就栽了个嘴啃地。随后，孙敬伦又照脖颈给了他两铡刀。孙敬伦提着刀片闪进岗搂。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灯影里，一个鬼子正张着大嘴憨睡。孙敬伦一刀劈开了鬼子头。他轻轻爬上楼来，看见灯光下睡着六个鬼子；一边的墙上挂着大枪、短枪、指挥刀。孙敬伦打定主义，先砍离枪近的。仇恨让这十六岁的少年变成了巨力金刚。他抡起铡刀排头砍下去。有俩鬼子伤而没死，挣扎着反抗，被孙敬伦几刀劈死。鬼子，鬼子，看你再作孽！我一口铡刀，八个鬼子。姐姐，咱报了仇了！孙敬伦喘着粗气、浑身乏软地坐在木凳上想。——不对，褚卯儿不是说七个鬼子吗，怎么砍了八个？管他几个；那些杀中国人的刀枪，得毁了它。不，把它弄走，没准往后用得着。歇了一会儿，孙敬伦把刀枪背到沟边，放下吊桥。一不做，二不休，烧了狗日的！他想罢，返回岗搂，拿灯火灯油点着被褥桌凳，顺手抓两件雨衣跑了出来。孙敬伦双肩挂枪，腰别战刀，手提铡刀，来到远处一片乱坟地。他早就知道，有的坟没人管，塌出了坟洞。孙敬伦拿雨衣裹住刀枪，塞进洞里，再用铡刀片掘土，挡了挡洞口。随后，他跑到坟地旁的水坑边，脱下血衣，包住一块石头，沉进水坑，又洗掉身上的血污，擦净刀上的血迹，光着身子，连夜跑回家来。他安好铡刀，穿上旧衣裤，躺在炕上，心里嘭嘭地跳，想，鬼子不会善罢甘休。反正报仇了，就是死，我也赚足了。第二天，孙敬伦回姥姥家，把杀鬼子的事告诉姐姐以后，就想法投奔了抗日区小队，后来又弄走了坟洞里的武器。武工队、抗日区政府都咵孙敬伦年小本事大，抗日立了一功。鬼子吃惊不小。几个官儿来调查，到村里搜查，折腾了几天，也没闹清所以，怀疑是老八路干的，就把做饭的褚卯儿杀了：“他的，八路私通的有！”又决定进山“扫荡”，还换了维持会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孙敬伦那年才十六。”老支书又卷一棵烟，吸着，道：“那胆量，那行事的细致周到 ，就是一般的大人也不行。”我问：“不是说岗搂里七个鬼子吗？怎么砍了八个？”“是七个。可头一天来了个鬼子官，让两天后再来汽车接他走。他送死来了。”“后来呢？”“后来孙敬伦当了区小队长，又练过武，那把战刀就奖给他了。再后来，他胳膊重伤，锯了。回来养伤，直到鬼子投降，没再出去。” “你知道得很详细。”“我跟他同村，能不知底细？”“他的事，快四十年了，这些国史上的无名英雄，不能埋没了，总该写进县志，让后生知道。”老支书抽几口烟，像是自言自语：“是啊。那有多好。”屋里一时沉默，才听得屋外雨暴风猛，看见玻璃窗像水帘洞口。我想，古人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也并不确切。风剥雨蚀可毁万物之形，唯不能去风流之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