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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版权】阿Q后传(续二)

2014-07-03 21:34 作者:信天游  | 3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八)

转眼到了1966年,吴家远15岁了,在城里读初二。

秋季开学没几天,班主任胡老师走上讲台,突然宣布:“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风起云涌。我们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战略部署,‘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即日起停课闹革命,成立‘红卫兵造反团。’大家鼓掌啦!”

稀稀拉拉有几个拍手的。

胡老师稍加停顿:“凡是贫下中农出身的,都可以申请加入‘红卫兵’组织。下面我们采取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全部销毁封、资、修教材。每个同学必须把新发的课本,一个不留的,拿到垃圾箱焚烧。谁不听从‘红色司令部’指挥,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

同学们懒洋洋地把崭新课本,扔进大火熊熊的垃圾箱。黑烟弥漫,纸灰飘舞。(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吴家远及多数同学,当场就加入了“红卫兵”,领到印有“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平城县一中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字的红袖箍、花花绿绿的三角旗,佩戴上指甲盖大小“伟大领袖毛主席”纪念章。

胡老师说:“下午将有重大革命行动,红卫兵小将们做好战斗准备!。”

同学们纳闷,便问:“做什么?“

胡老师秘而不宣。

高初中24个班,在操场集合完毕。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平城县一中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成立誓师大会”横标格外醒目,司令、副司令、红卫兵代表分别慷慨陈词:誓死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刮起12级台风,荡涤一切污泥浊水!之后,大会宣布:游行示威!

县城大街令人窒息。发了疯的人们掀翻座座石碑、牌坊、庙宇,焚毁古董、典籍。“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标语、牌子、大字报铺天盖地。游行队绵延数里,工人农民、机关、企事业…一个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牌子,不是被拳打,就是遭脚踢。

吴家远半未眠,幕幕场面轮番浮现。妈妈的,革命,造反,太过瘾了!但愿可恶的族长,死老头子,队长、会计、保管挂上牌子、戴上高帽子,再踏上一只脚!吴家祠堂,推翻、里面的牛鬼蛇神,大火熊熊——。吴镇“革命”了吗?大街游行,咋没吴镇的人?

上课了。胡老师走上讲台,先行军礼,清清嗓子:“红卫兵战友们,最高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根据我校‘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安排,今天,选举产生我们班‘红卫兵班’班长。这次选举完全打破原来班干部限制,谁认识得好、政治觉悟高,就选谁。下面开始谈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请战友们一一发言。”

教室内鸦雀无声。三、五分钟了,仍无人发言。

胡老师设法破僵局:“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李静,你是团支书,一向觉悟较高,你先谈。”

李静极不情愿地站起,说道:“觉得吧,课本都没了,将来怎么学习?还有——”

“好了!”胡老师当即打断。“张诚,你为原来班长,你说!”

张诚腾地站起:“大街上乱七八糟,毁坏东西,还打人。”

“住口!一派胡言,污蔑文化大革命,反革命言论!”胡老师非常恼怒。缓下口气,接着:“看其他革命小将,没有挺身而出的?”

吴家远认为时机已到,举手示意。得到允许后,开始发言:“破了旧、立了新,就是好。打倒牛鬼蛇神,保卫毛主席,

进行到底。革命、造反!”

虽无论次,胡老师领着鼓掌,七零八落附和着。吴家远毫无争议地被推举为“红卫兵班”班长。

子夜,学校“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秘密开会,各班主任、“红卫兵班”班长参加。为了不落在其他单位、学校后头,抢时间、争速度,天明10点前,本校必须召开“批斗反革命黑帮分子大会”。会议第一个议题,就是“揪黑帮”。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教导处主任、副主任、各教研组组长等,均被列为黑名单。学生中的“黑帮”定不能放过,各班班主任、班长务必揭发,不得“捂丑”,否则,以“黑帮”论处。

吴家远展开激烈思想斗争。论性质李静、张诚都有反动言论,况且对2人印象极差,本应举报。班主任胡老师就坐前排,没什么反应,也看不出其表情,为何不揭发?不可,绝不能因袒护“黑帮”而沦为“黑帮”,他第一个举起手:

报告司令,我班张诚对文化大革命不满,有反革命言论。”李静或因女生,一贯受他“偏”故得幸免。

僵局打破,司令赞赏有加,吴家远喜形于色。接着,其他班也有“黑帮”纷纷揪出。

会议第二个议题,落实大会发言人。吴家远备受司令器重,毫无争议地推举为首席发言人。司令安排,其发言稿,由胡老师连夜赶出,不得有误。

会散了,胡老师显得很生气。吴家远自明其中原因,素日很“革命”,看来是伪装。胡老师无奈地:

“天快明了,你回去睡觉,8点,到教室交稿给你。”

胡老师准时来到教室,却不见吴家远踪影,纳闷间,2男生进来。

“可看见吴家远?”

“正在睡大觉呢。”

“哦,我头有点涨,不便去,把大会发言稿,交给他。”说着,把写有大半张空口号的纸递过去

这2个学生是出了名的顽皮捣蛋,恶作剧是拿手戏。正闹不清吴家远半夜出没是啥名堂,什么“发言稿”?看不清白,改几个字,耍耍他。

依旧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司令宣布大会开始,一溜10几个黑帮分子,押上前台。

“下面,由吴家远同志发言。”

吴家远从没熬过夜,开完会已近黎明。睡下心砰砰跳难以入眠,太阳穴振幅、频率加升。胡老师你有什么不如意?我必须这么做。张诚报复?才不怕,司令是靠山。好容易8、9点钟迷糊会儿,却被同学叫醒。两眼红肿,精神恍惚,洗漱、早饭不得已免去。发言稿倒是不长,生僻字不少,句子多莫名其妙。该上台了,揉揉惺忪、肿痛二目,大着胆子。这场面,头一回,眼晕啊!张诚见他上台,怒不可遏,怪叫一声:

“啊嘿!”

吴家远受惊吓,神志恍惚,眼发黑,腿发软,脚底一滑,双膝着地,差点嘴啃泥。引来哄堂嘲笑,戴着高帽子的黑帮们,也忍俊不禁。发言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上马!”

“学而优则仕,可以体矣!”

前排几个老师,赶紧捂住嘴,还是“噗嗤、噗呲”于耳不绝。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会自己跑掉!”

“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

“革命就是吃饭,就是做文章。”

“好啦,下去吧!”如此发言,司令及主持人大为恼火。吴家远临下台,躬鞠得太深,帽子甩在地上,露出满头秃疮疙疤和黄希希乱发,引来捧腹大笑。

(九)

这还了的,把“最高指示”篡改成反义,不用上纲上线也是“反革命事件”。胡老师和吴家远被叫到“司令部”,接受审查。初生牛犊——吴家远,不知深浅,胡老师则面如焦土,大气不敢出。司令问吴家远:

“你家什么出身?”

“贫农。”

“你爷爷、奶奶,父母在旧社会做什么?”

“给地主当长工。”

“历史清白?”

“清白”。

吴老师解释说:“家远年龄小,没登过台,怯场。加上一夜未睡觉…”

那司令倒反常态,豁然大度,并未像对待“黑帮”那样,扣帽子、打棍子,反加鼓励:

“革命小将,初次上阵,只要有这点精神,以后磨练吧!”

吴家远必须补充给养了,囊中羞涩,馍饭票所剩无几,司务处催交伙食费。也好,顺便视察吴镇的革命、造反形势,关注一下老族长、祠堂;家里捎信,称老太太病得不轻,久应探望。

当下农村,供个城里上中学的,谈何容易!汗珠子摔八半,10个工分不值2毛钱,生产队麦子长得如茅草,棉花筷子高,一年口粮不够半年吃。哪来的钱?泡个豆芽、炒个瓜子,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吃糠咽菜,还得唱“美好的日子千年万年长。”吴妈这些年,体衰多病,无钱就医。吴家远学费支出,全靠卖口粮,频临难以为继边沿。

常言道:男怕清楚,女怕浑。是指人至将死,回光返照之表象。吴妈,这命运多舛的女人,5、6天米面没沾牙了。无休止地两手抓空,“浑话”连天:

娘啊,领儿走吧!”

“阿Q相公,为妻来了,拉着我的手吧!”

她见家远从城里回来,精神了许多。死死钳住家远两只手:

“小家远——,你好不仁道?你答应回来时给我买‘无锡灯笼包子’的呀?”

吴家远显得很尴尬,赶忙解释:“奶奶——”

吴妈立刻打断:“我不是你奶奶!”

吴家远惊诧,对吴林生说:“爹,你看奶奶——”

吴妈有气无力地:“他也不是你的爹!不过你们都是阿Q相公的后生。家远呐,老奴有话,你千万要记下喽!”

“嗯”。

这吴妈竟然大讲阿Q的“丰功伟绩”。在赵家推磨、挑水、和泥垒墙,诚实肯干,不计报酬。革命不怕死,押赴刑场,也不畏惧,仍唱着小曲。调戏小尼姑,偷吃庙里萝卜。当了所长,称霸一方,无人敢惹。尤其把那“精神胜利法”如数家珍,灌输给家远。

“奴家自幼命薄,从打跟了相公,才有安稳日月。可叹他葬身千里之外,死不能与他同穴——。相公啊,我来了!”

吴家远瞬时感觉一下子长大了,方初醒,眼前撩去一层纱,深谙人间世事,是非曲直。被人用棍子敲了头,可谓“儿子打老子”,受人欺辱,碎牙咽肚子里,那叫“非一般见识,”脑壳将砍,可“20年后又一条好汉”。如佛家信徒不经意间拜如来脚下,感悟到圣经真谛,更像道家弟子信手拈来“秘籍大法”得道升天。他为祖上有这等“仙人”庆幸、荣光……。他也一时坠入云里雾里,满目疑惑,开始对自己的身世担忧起来。“我不是你奶奶!”、“他也不是你的爹!”仿佛重磅炸弹,令吴家远魂不守舍。吴林生看出蹊跷:

“你奶奶老糊涂啦,她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吴家远愈加摸不着头脑。

“呛呛嘁呛嘁,呛呛嘁呛嘁…”镇中传来震天动地锣鼓声,接着是山呼海啸般地呼喊:

“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

“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牛鬼蛇神!”

“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原来是吴镇的红卫兵,正在进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这等场面,乡下人谁曾见过?纷纷瞧热闹。吴林生、二秀和家远丢下奄奄一息的吴妈,也跟着打探究竟。

队伍前端一面大鼓,两个大锣,外加四个大钹,七八个红卫兵拿出吃奶劲,狠命地敲打;紧接着是10多个被五花大绑、头戴高帽、胸前挂牌的坏分子。“豆腐楚三棍”因不肯低下头,不时被红卫兵踢上几脚;巫婆仝大婶上身被剥得净光,两个奶子用墨汁划上圈,脖颈吊着两只破鞋;偷生产队“水车链子”卖生铁的刘发奎,头上打出大洞,身后留下一串血鞋印;16岁地主羔子吴大印,只吓得屎尿顺着裤腿流….示威队伍所到之处,各家神主牌位、宗谱、香炉、古书旧典等均拿到大街焚烧,四处浓烟滚滚,爹哭娘嚎,一片混乱。

众乡亲无不惊恐万状,惶惶不安。唯有吴家远不以为然,这场景在城里早有见识。他暗暗发狠:“这等革命,太不像话。那老族长——遭老头子、该死的队长欺男霸女、缺德的会计、保管员,为何不在批斗之列?吴家祠堂,为什么不一火焚之?”

大街上火光四起,林生和二秀怕引燃到自家柴火垛,吓得嘚嘚瑟瑟返回。此时,吴妈已气绝身亡。但见她二目不合,伸出两个指头高过头顶。是何寓意,孰人能知?二人不禁悲声大放,哭泣嚎啕。时至傍晚,正愁得没有棺木入殓,5、6个带“红袖箍”的造反派不请自来。一个身着绿军装、腰扎武装带的小头目发起话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改造中国。当前,全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死了人也不能痛哭流涕,废除土葬,实行火化。不然,就是反党,破坏文化大革命。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当下形势,林生、二秀哪敢不依,点头称是。

小头目接着说:“县火化厂刚刚建成,明天试车。你家老太太力争是我镇、也是我县第一个实行火葬的人。明早派红卫兵用‘地板车’送尸,你们家人跟与不跟,看着办!”

次日八时整,县火化厂举行简短的落成仪式,便点火试车。林生、二秀和家远眼睁睁看着吴妈,首个被推入熊熊烈火之中。耸立的烟囱飘过一缕青烟,霎时消失在卷卷舒舒地层云里。

吴家远返回学校,形势重大变故。停课闹革命,大部分学生离校,只留“骨干力量”深入持久地批判资产阶级,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城里的造反派很快分化成两大派别,一是文卫教系统为主,成立的“红卫兵联合总部”,简称“联总”;二是以产业工人和企事业人员组成的“革命到底”。 “联总”的司令部就设在吴家远所在的县一中,前沿阵地是“新华书店”大楼;“革命到底”司令部在县农具厂,前方阵地是县百货大楼。公检法被彻底砸烂,县委、政府也被造反派夺权,政治、经济陷入瘫痪。伊始,两派争权夺利,相互指责,进而演变成大规模武斗。“联总”有“文攻武卫队”,每人发给一根一米二的“白蜡杆子”,后变成胳膊粗的黑白棍,意为黒打白挨。那派是“工人纠察队”,武器五花八门,刀枪剑戟三节鞭流星锤。每次碰撞,都有人员伤亡。

吴家远虽文不会写“大字报”,武不能充当打手,却在“联总”司令部如鱼得水,备受器重,当上“材料组”副组长。究其缘由,定然得益于祖上“自我安慰”和“精神胜利法”真传之神功。看司令眼色行事,遭白眼、受责备、唯唯诺诺、低三下四不足挂齿。只要能为主子尽犬马之劳,吃屎也合算。每日生炉子,烧开水、打浆胡,把一卷卷写好的大字报,贴的工工整整,废寝忘食,汗流浃背,在所不惜。

再说吴林生、陈二秀,日子倍受煎熬。吴妈看病和吴家远上学举债不少,时时有人催要。只得将尚未成熟的白萝卜提前收获,装了满满一车,到城里换钱还债。两口子早起五更,一推一拉,二分八一斤,卖得整整一十六元。十点时分,二秀眼尖,看见大街上正撅着腚贴大字报的吴家远:

“林生,那不是家远吗?”

“是哩,快叫他!”

“家远呐,你不是上课念书,在打零工?”

“打什么零工?这是造反、革命!”

林生听说父亲也曾“革命”、“造反”,但差点被砍了头。急问家远:

“这危险不?开给多少工钱?管吃管住…”

家远很不耐烦:“真俗气,什么也不懂,不想给您解释。恁俩拉个大车子,到城里做啥啦?”

“卖萝卜,还债。”

“卖的钱在哪?”

“在这儿。”

那容分说,吴家远麻利地手伸进林生衣兜里,掏出大把钞票,一分为二塞进自己腰包,剩余仍在车子上。林生见状:

“你不是刚从家里拿了伙食费吗?”

“我这身烂衣裳、鞋,也该换换啦!”

“放着好好的学不上,搞造反,你知道俺这日子咋过的?你也十六、七岁了,不上也行,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天也挣五、六个工分。”

他怎听这些。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林生哭丧着脸,气得说不出话来。二秀说:“你看,这孽种多像你爹!”

不是儿子,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早已心照不宣。不为这般,怎么能从浙江流落皖北?

一同贴大字报的女同学苗露莹,活泼开朗,话语较多。打问道:“吴家远,那两个人是谁呀?”

“村里邻居。”

“喊你干啥?”

“家里捎来点钱,让我买新衣服。”

“哦,那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白里透红,这两口子一看,就不是你父母,呵呵呵。”

吴家远面红过耳,一副窘态。这话在村里听多了,他也搞不明白,迟早要弄个水落石出。

多嘴的苗露莹,是公认的县一中校花。她父亲是文化馆创作室主任,母亲在县梆子剧团为第一大青衣。吴家远之所以在造反派里如此卖命,或多或少有她的因素,而原本就是风马牛不相济的事,那叫依住石碑烤火——一边热,说来话长。

两个人同级不同班,自打一入校,她那般美貌、银铃笑声、百灵鸟样的歌声,使得吴家远勾魂摄魄,不能自拔!“天助我也!”吴家远暗自庆幸。同为造反先锋,留校、留司令部、同在材料组,大小还是其顶头上司。不仅每天见上面,说说笑笑,时而有意无意肢体接蹭,触电般感觉绝不亚于飘飘欲仙。昼短夜长,一度搅得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齐耳短发,红苹果脸蛋,两个酒窝,美美脖颈,尖尖笋指,那等娇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他也曾撒泡尿——照照,掂量自己的份量。家庭、地位、经济条件,人家吃的大米、白面,洋卡子、洋袜子、洋布“凡尔丁、”“的确凉”衣裤;自个地瓜“橡皮窝窝”填不饱,浑身土布褴褛,连书包也是吴妈生前用零星土布缝制。论长相更是相差——孙猴子翻跟头10万8千里,八竿子打不着。恨只恨咱这副尊容,恼又恼在出身这窝囊农民家庭,更怨自己官太小。有朝一日,能管住县文化馆、县剧团就好了。

连绵,一下就是七、天八。材料组写好的标语、大字报堆积如山,不能张贴,只好放假休息,就等雨停。吴家远大小是个头头,没住学生宿舍,而是个单间。几天没见上苗露莹,坐卧不宁像丢了魂。天天睡大觉,浑身酸疼。冒雨去了材料组几趟,空无一人,她人影见不着。抚摸着她坐过的椅子,嗅嗅她擦脸的毛巾,“花膏”香味犹存。我多次示好与你,你的心咋像冰棍那么凉?难道我心一轮月,明月照沟渠?想想现实,自惭形秽,奈何?来日方长,再作计议,“抗严寒,化冰雪,我胸有朝阳!”

闲得实在无聊,才想着找本书熬熬时光。阅览室没上锁,推门而入,一排排书架东倒西斜,空空如也!有“毒”的烧光了,没“毒”的抢完了。废纸墟里扒挠一阵,没一本完整的。忽然发现一个精装本,没了皮,扉页繁体字依稀可见,拍打下尘土,夹在胳肢窝,回去品读也就是了!

不读尚罢,竟然让他如获至宝,爱不释卷,废寝忘食,内容让他惊诧不已,叹为观止!

(十一)

此书1912年由“中华商务书局”出版,作者李宗吾,名曰《黑厚大全》。内中阔论“如果不是彻底的黑心与厚颜,就不能成为大奸大雄。”若世人浑浑盛题,无所谓黑厚。然智慧渐增,机变百出,世故奸猾,阴险狡诈,当今乃黑厚易雄。作者嬉笑怒骂,妙语连珠。曹操之长在心黑,继杀吕伯奢、孔融、杨修及皇后太子,以“宁我负天下人,不容天下人负我”为人生哲学;刘备之长全在脸皮厚,依曹操、刘表、孙权、袁绍,东逃西躲,丧尽廉耻。以善哭博得将士怜悯;孙权虽黑厚兼得,可黑不如曹操,厚难比刘备,亦不失奸雄本色。故黑如煤炭,厚若城墙;黑而亮,厚而硬;黑而无色,厚而无形。臻于此境,就可攻而不克,战无不胜,锐不可挡,所向披靡。此为争权夺利的锦囊妙计,要成就大业黑厚不得须臾离也!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六字秘籍:空、贡、冲、捧、恐、送。

原来如此,吴家远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仿佛把整个世界都看透了。真乃天书!此黑厚之道+家传“精神胜利法”,相得益彰,融会贯通,运用之妙,面前一片光明坦途!到那时,娶了苗露莹,再弄他三房五妾,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凡尔丁、的确凉皆不再话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妈妈的,老子要老虎吃天——玩大的!恰如蛟龙卧沙邱,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孟德不丈夫!

雨点刚住,吴家远就急切到材料组履任。却不见苗露莹前来,三日已过,仍是如此。太折磨人了!到司令那里问个缘由。

联总司令是高三一班班主任谢学军老师,烈士遗孤,其父牺牲在长征途中。他对吴家远印象一直尚好,农村的孩子诚实朴素、表现积极,工作卖力。见吴家远进来,很是热情:

“家远同学,快坐。找我有事?”

“我,我向您汇报思想,看我最近有什么不足。”不敢直言心事。

“很好,很好,没什么,没什么。考虑到你们几个农村学生经济状况,决定从下月起,每人解决6元伙食费,没啥意见吧?”

吴家远大喜过望:“没没,感谢组织关怀,一切听从司令部安排。”

“哦,另外,告诉你个情况。你组同学苗露莹,他父母编演的历史剧《婉约神韵》是大毒草,歌颂才子佳人,影射党的领导。她全家被遣送到‘五七农场’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原来这样!”

时至隆,滴水成冰。吴家远所在吴镇,聚集了县、公社、大队三级组成数以千计的“联总”红卫兵。把“吴氏祠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司令“御驾亲征”,指挥若定,唯不见吴家远踪迹。神像、泥胎砸个稀巴烂,泼上煤油,顿时火光冲天,烧成一片废墟。老族长吴田贵、生产队长吴良新、会计、保管都给戴上预先备好的高帽子、胸前挂上木牌子,细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一阵拳打脚踢,押上汽车,下在大牢。老族长因不满“反革命封建遗老”,不住破口大骂,遭来雨点般“黑白棍”。 次日死于牢房,抛尸荒郊。生产队长、会计、保管均承认多吃多占、调戏妇女、欺贫凌弱,态度较好,近门族人打点、疏通,5日后释放。

祸起那端?吴镇老少爷们多年百思不得其解。此事不久,17岁的吴家远升迁 “联总”副司令,一身“洋布”打扮,秃疮疙疤不见了,留起“小分头”,黑不溜秋的脸常搽女人们的“雪花膏”;吴林生当上大队“贫协主席”,再不用生产劳动,每日计10个工分,并学会吸烟喝酒,“口头语”多起来。福分何来?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吴家远大字报不必亲自贴,只剩下布置落实检查指导总结汇报。但没了苗露莹,又无其他目标,这日子乏味不少。转眼3个多月,说什么也要编个理由,到“五七农场”走上一遭。买来“英雄牌”铱金笔和塑料皮笔记本、两个小手帕,外加两封“蜜三刀”糕点。司务处借得“老国防”自行车,匆匆上路。

“五七农场”的情况竟如此糟糕,非亲眼所见,绝难置信所发生的一切。接受改造的300多名所谓黑帮、叛徒、特务、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既有原县长、副县长、各科局负责人、医院学校的专家教授、作家、艺术家。万亩土地白茫茫,非沙丘即盐碱,种粮绝产,栽树死光。改造的任务是“翻淤压沙压碱”。由于受黄河冲积影响,淤粘土被埋50公分以下。把下面的淤土挖出来,把沙碱土埋住,即“翻淤压沙压碱”。 如此繁重体力劳动,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当天任务完不成,夜里加班。稍有怠慢,打断腿、肋巴骨是家常便饭。吃的是黑窝窝,老咸菜,喝的水又咸又涩,一碗水澄清半碗沙。有病得不到医治,死了人就地掩埋。受不住这等罪,喝药、上吊寻短见,那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有的老革命、老同志,没死在战火纷飞硝烟里、国民党监狱中,却含恨殒命于这片荒芜土地。

听了苗露莹一番哭诉,到劳动现场走了一圈。的确惨不忍睹,触目惊心。因为这里是“革命到底”造反派的地盘,吴家远未敢暴露身份。本来苗露莹及家人对吴家远的探望十分感激,即便知道他身为“联总”副司令,也没有央求解救。二人临别,苗露莹还是直言不讳:

“你都副司令了,求你把俺救走吧!”

“这、这个,恐怕——,想想办法,那是有条件的。”

“说吧,啥条件?我能做到吗?”丫头脑子简单了,压根儿就没往个人关系上想。

吴家远认为尚欠火候,家传“阿Q式求爱”万不能使。脱口而出有要挟之嫌,含蓄隐晦之词又遣绎不出,只得把话题引开:

“好久没听你唱歌了,唱个吧?”

“我在农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刚学的:

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

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爹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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