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乡情（四）阿莲
漫山的丛林，满坡的碧绿，丛林与田野间，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几十家破烂不堪的农家小院。
这里是刘山煤田十几座煤矿的采空沉降区和塌陷区。一条蜿蜒的公路贯穿于各矿区之间，川流不息的运输车辆不舍昼夜地将这里的原煤源源不断地运出山外。
这里是吉祥镇的西黄村，数百亩平平坦坦的庄稼地似乎就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塌陷。大片的田地仿佛刚刚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所撕裂，平添了几条触目惊心的深沟。几棵枝繁叶茂的小白杨歪歪斜斜的躺在这深不见底的裂缝里。不知谁家的一头贪吃杨叶的牛犊便被诱入到这刚刚被撕裂开来的夹缝之中，四蹄朝天在痛苦的挣扎着。
远处几十间摇摇欲坠的房舍还在相继坍塌，依稀可以听到残垣断壁倒塌时沉闷的声响……
其实，早在半年前这里的80多家居民就已经搬出了这个塌陷区。村民们知道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房子下面有很多很多的原煤要开采，村民们也知道在远离塌陷区的万花山脚下西黄新村建设工程马上就要竣工，要不了几天就搬进新房呢。
入夜，我接到举报，就在这塌陷区的边缘上，竟然有人连夜在拉砖，拉沙，拉水泥，要建新房子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我驱车赶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是阿莲在这星夜里招呼着几辆汽车在卸建筑材料。这很让我吃惊的，阿莲，她怎么能在这里建房呀？
阿莲是我到吉祥镇任职时印象最深的一个妇女。
两年前，我到吉祥镇任职，第一次接待来自西黄村的200多名上访群众。按照规定，集体上访的群众应该推选出5个代表到信访接待室向接访领导反映诉求。群众推选了阿莲和一位70多岁的老人阿江等5人作为信访代表来到信访接待室。他们刚刚向我反映了一个问题，外面几个情绪激动的青年人又冲进门来，毛遂自荐：“我们也要当代表！”我说：“你们先拐回去！一会儿再喊你们过来。”不料，那位70多岁的阿江竟然勃然大怒了！他“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向着大门外的访民呼喊了起来：“大家都听着呀，书记让我们滚回去的哟！”顿时，在大门外等待的情绪很是平静的200名群众，一下子被激怒了。几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大声的质问我：“你是书记的，怎么能骂我们老百姓滚回去？”任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200多名访民一下子围堵住了政府大门，不少人在吆喝着，叫骂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胸部刺着青龙纹身的汉子站在人群里，大声吆喝着：”我亲耳听到，书记是说‘你们滚回去！’”火上浇油，立刻引来新一波的骚乱。
事实上，在我与访民的解释的过程中，阿莲和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一直在为我辩解着：“书记真的不是那样说的。书记真的是说‘你们先拐回去！’绝对不是说滚回去！”然而，他们的解释立刻被淹没在嘈杂的谩骂声中。这时阿莲竟然出人意料的从一个大嫂的衣服兜里拿出一个录音笔仔细的听，然后站在凳子上大声地对访民们解释着：“大家都仔细听着，书记原话是——你们先拐回去！我们都仔细地听，这是录音！你们听——”一段录音放过，不少访民们嘻嘻哈哈的笑了，满腔的怒火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们相继从镇政府门口离去了，几个村民还走过来很真诚地给我道歉。我从心眼儿里感谢这位能够在关键时刻为我说公道话的阿莲了。
大约过了四五天时间，我来到了西黄村检查工作，在村口的公路边上接了一个电话，突然感觉后背被谁猛地推了一下，一个趔趄，我差一点跳进了边沟。等我回过神来，却看到，阿莲的丈夫巍山被一辆从公路上坡倒行而下的三轮车压伤了左脚。原来，一辆熄火的三轮车从坡顶上溜车了，巍山是为了救我，才跑过来猛地推我一把的，可他的脚却被三轮车碾了过去……
难道是冥冥之中巍山阿莲夫妻要注定成为我生命的保护神吗？我几乎有些宿命了。对于这夫妻二人，我已是心存感激，可是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
“阿莲，这塌陷区的房屋都倒塌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敢在这里盖房子呀？”
“书记呀，你也看到了，巍山的腿都碾成这样了，怕是要残疾了吧？什么都干不成了，我想在这公路边给他盖个茶馆，让他好有个卖大碗茶的地方吧。况且这就是咱家的责任田……”
“怕是这房子盖不起来就该倒塌吧？万一伤着了人，可就事儿大了！巍山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去煤田那边看监控吧。 ”
‘咱会那么傻呀！咱这脚下，煤矿的巷道根本就没有伸到这个地方，怕是三年五载都不会塌陷的。你一百个放心吧！”
“呵呵，该不会是你这房子一塌，就立马找政府，找企业，找村里，漫天要价，索赔不成，就卯足劲上访告状的吧？”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试探着她。
“咱就那么胡搅蛮缠吗？你听明白，咱一不找政府，二不找企业，三不找村里！万一房子塌陷了，咱就自认倒霉得了!”
尽管阿莲信誓旦旦对我做出了如此明确的承诺，然而，我对阿莲在塌陷区建房的事情上是绝对不会有丝毫的退让的，毕竟附近塌陷区的旧房子还在连片的倒塌，安全责任重于泰山！
我说：“阿莲，我们完全可以预见到，这房子建起来可能就要坍塌的，甚至是盖不起来就要倒塌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又存在这么大的安全隐患，就是天王老子在这里建房也必须停下来，不然，我……”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明天我就把这些材料拉回去。”看得出她很是矛盾。临走，我再三嘱托她千万不要抱任何幻想……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了一趟省城。三天之后，等我从省城回来的时候，阿莲在塌陷区自家的责任田上已经建起了9间房子！
我来到这施工现场，看着这9间新房，心中充溢着一种难以诉说的酸楚和愤怒。情感与法制的博弈，安全与危险的较量，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的纠结，充斥在我的心中，几乎让我不知所措了……
“阿莲，你怎么这样傻呀？怎么这样不听话呀？现在就拆吧？”我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气，很是平静地说。她很是忧愁地坐在地上，任眼泪簌簌而下。
我说：“你要是真的舍不得拆的话，我只好安排人拆了。”她几乎要嚎啕大哭了。
我打拿出手机通知土地所长安排好明天行动用的铲车。放下电话，阿莲的婆婆——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几乎要给我下跪了：“书记，你抬抬手让我们过去吧。巍山，阿莲真的太可怜了……”
阿莲的婆婆流着泪对我说：“孩子，现在房子都盖成这样儿了，拆了也真的是太可惜了，你高高手，让我们过去吧。你看，巍山的腿都坏成那样儿了，也真够艰难的，咱给他盖个卖茶的摊儿吧。刚才阿莲承认自己在塌陷区建房子，错了，以后房子塌了就塌了吧，咱一不向村里索赔，二不向镇里索赔，三不向煤矿老板索赔。大妈我给你担保。你就一百个放心吧……”面对这个70多岁的老人的哀求，我几乎无言以对了。
阿莲的房子终于盖起来了。巍山的茶馆也如期开业了……
果然不出所料，3个月后阿莲家的9间房子先后倒塌了。因为有言在先，阿莲和巍山谁也不再说些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前原塌陷区刘大龙家三间厢房赔偿费的解决，让阿莲家9间房子倒塌的事情节外生枝了！
与巍山茶馆9间房子相隔不远就是大龙家的房屋，除3间主房外，其余3间厢房是在县政府停建通知下达后新建的，按照要求是不能得到相应的赔偿的。怎奈大龙神通广大，不知变了个什么法子，硬是得到了煤矿18万元的赔偿。和大龙家的3间厢房一比较，阿莲就心理失衡了。阿莲就是在与大龙家的对比中改变了初衷。
阿莲居然上访了！诉求很是明确的——比照大龙家厢房的赔偿标准赔偿自己9间房子的损失！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京城，来往穿梭，忙个不停。她还拿出专业摄影师给她拍摄的9间房子倒塌的照片四处投诉。从照片可以看到房子倒塌时她衣衫褴褛的躺在残垣断壁间啼哭的场面，令人瞠目心碎，其惨状足以让顽石落泪……
阿莲的频繁上访引起了省、市及国家信访部门领导的高度重视，领导小组要求相关人员做好信访人阿莲的思想工作，杜绝缠访闹访，非法上访，否则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为息事宁人，相关领导协调煤矿又赔偿阿莲9间倒塌房子20万元的经济损失。看着煤老板把赔偿款汇入自己的银行卡，阿莲在偷偷乐……
三个月后，吉祥县严厉打击缠访、闹访、非法上访行动开始。阿莲被批捕了！在法院的审判席上，我见到了满脸憔悴的阿莲，她坐在被告席上，双手戴着一个锃亮的手铐，她的目光在搜寻者台下的亲人，盈眶的泪水簌簌而下……
我不敢正视那双无助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