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四爹
人的一生中会有好多人陪伴着你，或长或短，若即若离。有些只在记忆中的某个地方留存着他的痕迹，偶尔会冒出来，虽年久，依然清晰。奶四爹在我的生命中就是这样的人。说不清是他陪我还是我陪他，童年时我们一老一少相伴的那段时光是快乐的，也是永远难忘的。奶四爹就是在农村里也算是最下层的那部分人。他一生未娶，没有品尝到本应属于每个人的天伦之乐。在一眼能望到边的那片山圪梁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度过了他孤单的一生。他是被这个世界包括亲人都遗忘了的一类人，但他且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欢乐。偶尔想起他，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也是童年的滋味之一。
《奶四爹 》是以前写的一篇旧作，把它放到我的这个系列里无论从经历还是情感上来说都是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记忆。
奶 四 爹
奶四爹是个少有的老实人也是个少有的可怜人。
奶大家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奶爷爷老实巴交的，只会干地里的活，自家又没地只好租种地主家的。生了六个儿子养不活，老大老二在很小的时候就饿死了。奶大排行老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辛苦了一辈子。奶四爹十八岁那年正赶上解放战争，部队来招兵，家里有这么多儿子，当然是要为国家做贡献的。部队给发来一身军装，奶四爹穿上正合适，就再没脱下来，奶四爹当兵了。临走的时候别人家都是哭哭啼啼，难分难舍，奶爷爷看着奶四爹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只是无奈地说：“我娃起码出去能吃顿饱饭了。”唉，穷人家的孩子命不值钱，特别是孩子多的穷人家更是一种负担。部队出发那天家里人没有去送奶四爹，奶四爹站在村口的山梁上回头望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没围墙的院落，和那几间破窑洞，感觉一切都模糊了，都消失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奶四爹当兵走了两年，打完平津战役才回来。穷人家的孩子命大，村里一起走了七个就回来奶四爹一个，腿上挂了点花也没大碍，人长的也壮实了，正是个好劳力。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伴随了奶四爹一生。除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种地再没干过别的。
奶四爹终身未娶，村里人说他有点傻，就知道傻干活就知道傻乐。奶四爹虽然一辈子单身但一直和我奶大家一起过。奶妈奶我的时候奶爷爷奶娘娘都还健在，奶四爹下边还有一个没成家的弟弟，加上三个奶哥三个奶姐和我，奶妈每天要做十三口人的饭。还喂着两口大猪。全家人的衣服和鞋都要奶妈亲手做，奶妈每天从鸡一叫就起床到晚上把一切安顿好了头挨到枕头几乎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为支撑这一大家子奶妈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有专门的文章写奶妈】就单说做饭吧，家里的那口大锅口径有一米多，每顿饭都得做那么一大锅，吃饭用的大瓷碗也有咱们现在的锅大，挖一大碗举起来像个小山似的，看不到吃饭人的脸只能看见那小山在一点点滑落。奶四爹能吃也能干活。他一整天很少说话，也很少休息，只是吃饭的时候蹲在里屋的门杴上靠着土墙歇会。然后起来继续干活。那健壮敏捷的身影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中渐渐佝偻，缓慢而老去。
奶四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编的箩头特别漂亮。
偏关跟内蒙接壤，地形地貌跟五台不同，属于半丘陵半沙漠地带。那里生长着一种特有的灌木叫红条子。我在五台没有见过，也不知有没有。这种植物的枝条表面很光滑，颜色呈漂亮的枣红色，枝条上长满了细碎的小叶子，中间还夹杂着淡粉色的小花。每年夏天，叶子长的正密，花也开得正艳。那红的枝条，绿的叶子，粉的小花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在那长年连草都不长几棵的地方，院边地塥塄上的这几株茂盛的红条子可以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太阳落山的时候奶四爹收工了。拿把镰刀割上几根粗壮的红条子坐在地塥塄上便开始编箩头。我搬个小凳坐在他对面，看那红色的枝条在他手中飞舞。怀里那鲜红的罗头渐渐成形。也只有这时奶四爹脸上才会露出那少有的自信的微笑。看着他编完罗头我就缠着奶四爹给我编鸟笼，编花篮，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那些红条子编的小玩艺是我童年最心爱的玩具。坐在晚霞的余辉中，嗅着红条子花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看着眼前舞动的红条子和奶四爹那孩子般的笑容……。这幅定格在我脑海里的永恒的画面直到现在还时常在我眼前浮现。
奶四爹是个善良的人，他的那份善良和爱心我感觉只有我能体会得到。奶四爹不善言辞，每天除了地里干活很少与人交流，日子久了都当他是个木头人。亲戚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是吆喝一声，他就会马山放下手中的活去帮人家干完，然后一声不吭的回来再干自己的。
然而奶四爹只要一看到我脸上永远是挂着微笑的。
夏天的傍晚是最美的时候。踏着晚霞的余晖，奶四爹终于收工回来了。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进屋舀瓢凉水咚咚喝下，然后拍拍身上的土蹲下来背起我到后梁上玩。他教我识别各种能吃的草和各种能吃的根，他能叫来许多昆虫的名字，还能用一些特殊的方式把它们从洞里招出来。遇到好看的我就把它逮到我的红条笼子里。采几朵美丽的小花，插在笼子上，拿在手里把玩。这时奶四爹就会坐下来给我讲那百听不厌的神话故事，讲的高兴的时候还会唱几声二人台……。他什么都懂，那时我真的感觉他是世界上最渊博的人。晚霞的余晖渐渐散尽，天和地离得那样近，天地之间就坐着一老一小的我们两个人。
爬在奶四爹背上，暖暖的夏风迎面吹来，夹杂着他的汗味和泥土味，在回来的路上我总是在他背上睡着。
奶四爹对我的那份爱让我一想起来就想落泪。他是唯一一个亲昵得叫我翠翠的人。许多年以后如果有人偶尔叫我一声翠翠，我会感到心里暖暖的。
跟奶四爹见的最后一面是十年前的秋天。那时我已结婚生子，为自己的生活忙碌着，总有借口推脱该做的事。那年的国庆假期回去看奶妈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那时奶妈已随奶三哥住到了下村，奶四爹还住在上村的破窑洞里。奶妈说你别给他买其他的了，熟的放不住，生的买了他也不会做，就买几支挂面吧。我拎着一捆挂面来到老院，奶四爹正在地虼塄上编箩头，跟许多年前的画面一样，红色的枝条在手中舞动，还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只是比以前缓慢了许多。他看见我们过来，放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走近一步说：“奶四爹，还认的我是谁吗？”奶四爹那呆滞的眼神亮了一下，僵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嘴唇动了好几下才说：“翠翠哇，什么时候回来的？”久违了的一声翠翠叫得我心头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赶忙扭过脸去，没让泪珠滚落下来。
两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下班刚回家，电话铃响了，接起来是奶妈的电话，奶妈说：“你奶四爹老打了……” 我心头一颤，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离开奶妈家这麽多年，我先是四处求学，然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为生活而忙碌，为孩子而操劳，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在周而复始的单调运转中已渐渐麻木。以为对儿时的美好记忆已淡忘，然而，当我听到奶四爹去世的消息后，内心的痛让我感觉恢复。奶四爹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清醒起来……
年轻时的奶四爹是个好劳力，虽说一生没娶过个媳妇，但吃穿一直有奶妈照料，还算体面。然而人都在一天天老去，农村里的生活不容易，抚养那麽多孩子不容易，孩子大了自己的生活也不容易。奶四爹渐渐成了奶妈的一块心病，（奶妈是这一大家子的支柱，家里的每个人都要她照料，每件事都要她操心）她得在自己不能照料他之前给他安顿个活法。那年秋天，经过四处打听，得知在豆罗成立了一个养老院，像奶四爹这样的残废军人够条件。奶妈到县里找到个有点职位的本家侄子，没费多少周折这事就算办成了。临走那天，奶四爹眼里噙满了泪水，他一言不发，背着行李走在村口的虼梁上，就像许多年前当兵走时的那一幕。他就像是秋天里被凤吹落的一片树叶，离开大树，不知要飘落到何处。
那年年底，奶四爹回家探亲，正月里爸爸在县城的大街上碰到了他，拉他来家吃饭。一进门，我简直不敢认他了，不到半年功夫，奶四爹最起码肉了有二十斤，满脸红光，眉宇间充满喜气，话也出奇的多。吃饭间，奶四爹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掏出五毛钱，颤颤的递到我跟钱说：“翠翠，给你压岁钱。”（奶四爹以前没有自己的钱，所以他从来没给过任何人压岁钱）我赶忙双手推回去说：“不用，我不要。”爸爸也说：“你哪有钱，留着自己花吧。”奶四爹拿钱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于也没有说出来，脸上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木讷的表情。过了好一会才讪讪的把那五角钱又装进了上衣口袋。接下来几乎再没说什么话，吃完饭坐了会，就走了。那时我已上中学，那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骄傲自己长大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感觉到自己那时是多么不懂事呀。我伤了一个老人一辈子唯一一次找到的一点自尊和自信。
两年以后奶四爹从养老院回来了，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问他什么原因他也不说，村里人都说他真的是个傻子。奶妈也很生气。不久，奶大去世了，奶三哥把奶妈接到了下村的新窑洞里，奶四爹就留在了老院的破窑洞里一个人过了……。
电话那头奶妈顿了顿，用平淡的语气说：“早点老打了也好，省得招罪了。傻人还修下点傻福气，他没有受什么罪，是煤气中毒死的。……”奶四爹一辈子勤劳惯了，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那天也许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没吃晚饭就匆匆地把火蒙住睡下了。第二天天大亮了也不见他起来，住在隔壁的奶大哥推门进去一看，奶四爹躺在炕上大喘着粗气，赶忙叫来奶妈，又叫来村里过去的赤脚医生。医生给他打了两针，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清醒了，也能下地了。奶妈给他做的吃过饭，奶四爹从院子里背起个大箩头晃晃悠悠地就往后梁上走，奶妈出去一把拉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奶四爹说：“地里去。”“你焖傻了吗？还病着呢！”奶四爹看着奶妈脸色不对，在院里转了一圈就回屋里躺下了。晚上，奶妈看奶四爹没什么事就回去了，奶大嫂端来一碗饭放在了炕边的锅台上，替他关上门就出来了。
谁能想到，这竟是人们见他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奶四爹那边还没动静，奶大哥不放心，进去一看，奶四爹的身体已僵直，灶台上的那碗饭原封未动。奶四爹——一个可怜的人就这样走了，他无牵无挂地来，无牵无挂地去，在这世界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生活的痕迹。一掊黄土掩埋了他的尸骨，也掩埋了人们对他的记忆。他的一切都永远随风而去。
今夜我辗转难眠，披衣起床，一幕幕往事眼前漂浮，思念涌到指尖，敲打出了这些不连贯的文字是我对你的思念。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只知道我在想你。
呜呼哀哉！我的奶四爹，你走时我没能去送你，今天在他乡异地，你的翠翠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对着满天星斗默默为你祈祷：愿一生勤劳善良的你，在那边过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