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黑水牛
农业机械化还在梦中的时候，江南农民田间耕作的主要帮手就是水牛。
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妈妈讲牛郎的故事。当时也没有能问一下牛郎的伙伴是不是一头水牛，只知道牠很通人性，对主人忠心耿耿，全力相助。
我的邻居大伯是当时队里的饲养员，专门料理一头健壮的黑水牛。原来的一头也是水牛，毛色淡多了，干活不这么出力，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头水牛，是队长他们几个人从外面刚买回来不久。
牛棚离我家很近，因此经常听见大伯对水牛大声呵斥，有时还用绳子抽打牠的屁股，好像是骂牛吃东西挑食，把草仓里的食料用牛角搅得满地都是。一听到大伯骂牛，我就要跑到跟前去看。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呀。只不过拿几把比较青白一点的稻草，除去草壳儿，再用铡刀铡成寸把长的草料，放在草仓里让牛自己去吃，旁边还放着一只大水桶。牛渴了，就把头伸进去抽上几口。听大伯说，也有好一点的饲料，如黄豆、豆饼等。那要等到农忙的时候，才能给牠吃的。现在这些饲料还锁在北边的大仓库里呢。
那年轻的黑水牛好像跟我有缘。有时趁牠吃草的时候，我过去摸摸牠的耳朵，牠抬起头来看看我，眼睛里没有一点凶相。牠的一对犄角，弯得很好看。嘴巴吃东西的时候，下巴底下干干清净。特别是毛色皮肤，没有一个斑点，尾巴甩动很得有力。由于我经常去看牠，牠对我一点也不陌生，有时还把头伸过来，让我摸几下。
第二年春天过后，队里要“赶秧水了”。当时大人们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这“赶”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可能就是“赶牛取秧水”了。要是没有牛，大人就会说“车秧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车秧水”则是相当辛苦的活。三、四个大人，直立着身子，两手扶着胸前的竹竿子横梁，像足球门一样，两脚不停地踩踏车水榔头，带动着木轴旋转。方形的水车筒里 ，一连串的方形“发皮”由上而下钻到了水里，再抬头由下而上，带上了满满的一车筒水，哗哗地流入下了稻种的秧田里。遇上热天，男人们就赤着膊，但汗水还是不停地淌。
现在有了健壮的牛，大伯自然要赶牛上场了。只见他早早的喂了牛，饲料里还有隔夜用铡刀铡碎、又加水浸泡过的豆饼。大伯把牛牵到了水车棚里，把架在牛身上的工具一一整理好：先给牛脖子套上一个人字形的木头架子，上面绑满了一条条的破布巾，人字形的两端早就系上了两根粗粗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被系在水车的木盘上；再给牛眼睛按上了一副半个毛竹筒做的“暗眼”——牛什么也看不见啦。大伯扶着牛脖子，慢慢地领着牛走起来。这牛拉的水车盘一圈是很大的，支撑它的是中间的一根壮实的圆木竖柱，六根方木连接着竖柱的顶端和水车圆盘。圆盘的外侧，是一根一根的方形木齿，不停地带动着固定在地上一根横轴。这根横轴是离地架空的，两端的木轮上都有和圆盘上一样的木齿。水车盘转动了，车筒里的“发皮”也转动了。每转一圈，牛都要小心跨过那跟横轴。那牛跟着大伯，拉着水车慢慢前行。看热闹的人们都屏住了气，只听见牛脚踩地的“踏踏”声和木轴转动的“吱呀”声。转了几圈，大伯松了手，站到了一边，那水牛却没有停步。牠每走到那根横轴前，就抬起了腿，轻松地跨了过去。那牛根本不用赶，水车一直在转动，倒是河里的水像被“赶”上来似的，乖乖地流入秧田。
一个时辰过去了，大伯舍不得那牛，上前又扶着牛脖子，轻轻拍打几下，喊了声“停”，那家伙真停下来了。大伯连忙卸下那沉沉的木套，拉牠到水沟边饮水。
1962年，是我读小学的第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村里已经有了“电灌沟渠”。从泵站抽出来的水，可以直接流到村里的每一块水田里。那水车棚的功用，就是夏天让很多人坐着或躺着纳凉。
麦收过后又是犁田耙地插秧的季节了。说起犁田，我父亲是一位好手。村里农忙，他的活就是驾牛扶犁。我很高兴帮着把牛牵到地边，父亲扛着犁把随后就到。收获以后的麦地里，有很多牵牛花、马兰花、荞荞子，很多孩子都在采着玩。可我没有心思去看，小腿一直跟着水牛，眼睛直盯我父亲手里扶着的犁。要不是人小，准要上去摸一摸那竖起的犁把。这头牛，拉犁很出力。我跟在后头，要加快了才能赶得上。只见我父亲轻轻地吆喝着牛，那犁尖上，一条条的泥土像波浪一样，被翻了出来。几只小青蛙，忙着从牛腿边跳走逃生。
热天的中午，饲养员大伯有个规矩，一定要把牛牵到牛池里“沉水”，让牛好好休息一下。我请求大伯，让我来干这件事。大伯问我能行么？我连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人吃了饭，牛也吃饱了料。我心里早已盘算好，不能把牛牵进牛池。那里脏得要命。我要把牠拉进“清水潭”，让牠好好洗个澡。艳阳下，土地热得烫脚，泥鳅在水沟里钻上钻下。我草帽也没戴，牵着那黑水牛，顺着向东的大田埂，让牠从一条水沟边慢慢下了“清水潭”。河边水不太深。这家伙一入水就转身把头朝向了我，眼睛眨巴眨巴，耳朵一抖一抖，一低头，就把整个身体埋入了水中。一分钟，两分钟，牠还没抬起头。我急了，用力拉了一把牛绳。牠的鼻孔先露出来，“呼”的一下，两股水流直喷出来，吓了我一跳。我把牛绳系在河边的一棵柳树身上，生怕牠不听话，游向河中央。谁知牠伏在浅水里，让眼睛和鼻孔浮出水面，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有点紧张，一直盯着他微微闭着的眼，不敢打扰牠一下。直到我父亲要用牛了，我才赶紧把牠拉上岸。
可以说，以后的每一个假期，我都要争取一点时间为这头充满灵性的水牛做点什么。暑假里，征得大伯的同意，我可以在每个傍晚外出放牛。因为临近晚上一两个小时，太阳也不这么火辣，牛儿吃饱了青草可以节省晚上的饲料。我也没什么准备，只是戴一顶草帽，怀里夹一本小说或连环画。大伯叮咛我，牵牛过大缺口的时候要早点提醒牛，免得不小心伤了牛腿；碰到下雨，要立刻回家，小孩子不能淋雨。我一一答应。那牛，顺着我家东面的那条灌溉渠道，开始吃草，一直向北过去。
开始的时候，沟渠上还有很多大人来往。我一不敢坐上牛背，二不敢偷闲看书，生怕被他们说我不负责任，不允许我以后放牛。因为大伯放牛的时候从来没有骑过牛背。遇到担在水渠上的石条，我就早一点把牛拉上渠埂。这牛真聪明。只要我提一下牛绳，喊一声“上来”，牠就抬起头，轻轻一跃上来了。
我心里想着要骑牛背。以后放牛，我就一直把牛牵出村外。到了没有熟人的地方，我就让牛停下来，用脚踩在牠前腿上部凸出的大骨头上，一骨碌就坐上去了，稳稳当当的。沿着水沟嫩绿的青草，黑水牛不声不响的啃食着。傍晚的太阳虽还厉害，但我和牛一样，明显是受得了了。我开始在牛背上翻看带来的小说，看到激动地地方，就拍拍牛背。当时我真想把故事讲给牛听，因为我还不知“对牛弹琴”的成语呢。夕阳西下了，牛儿吃饱了草，就停着不走了，我赶紧跳下来，拉着牠往回走。有时候放牛，我试着叫黑水牛把头低下来，再踩着牛头爬上牛背。这黑水牛真的很顺从，每一次都保证我不摔跤。我读小学的时候，村边的锡宜公路还是砂子路，路边有较宽的草地。雨后，也有很多人来放牛。我也牵着黑水牛去了几次。那时候，公路上很长时间才会有一辆汽车经过，所以显得比较安静。有一个阴天，我比平时放牛早出去了很多。还没有到旁晚，天就下起雨来了。我还没有给黑水牛发话，牠已转过身子往回走了。开始只有风里夹着零星的雨点，后来风也逐渐增大，雨点也密了一些。我骑在牛背上，轻轻喝了声“快”！黑水牛的四个蹄子立刻奔跑起来。我第一次看到牠这样快的速度，心里有些发慌，手里抓紧了牛绳，身子前倾。虽然牛背上有些颠簸，但并不太摇晃。一二里路，几分钟就到家了。大伯看到我并没有淋到多少雨，也没有说什么。
转眼我读初中了，大伯也因年纪过大而不再饲养牛了。当时，我的个儿虽小，但假期里也是个男劳力了。只要不读书，就要和大人们一起干农活了，只能顺道的时候去看看或者摸摸黑水牛了。
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大队里已经来了拖拉机，这家伙耕地耙田抵得上好几条牛。父亲还说，队长准备把黑水牛卖了，苏北的一个村干部已经来看牛了。
我的心里一点也不是滋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讲到什么话呢？这些事说来就来。这一年“做黄梅”，大队里的拖拉机真的来我们村了，那黑水牛就没有犁多少地。大人们还说，下年我们小队也要有拖拉机。暑假刚开始，苏北就有人来要牛了。双方约定，让我们用小船把牛送至江阴，他们再用大船把牛接回去。
那天上午，黑水牛的头上已经扎了块红布，已经被队长牵到了船边。船上担了两块木头跳板。村里很多人都来给黑水牛送行。大伯身体不好没来，现在的饲养员心里不舒服，也没来。队长把牛往跳板上牵的时候，那牛死活不开步，两只前脚不停地轮换着原地踏步。可能牠从来没有走过这木跳，也可能是牠不愿意远走他乡。队长想抽打牛，但也没忍心下手。
我上前看了看跳板，那木头很厚。我又看了看黑水牛，牠低着脑袋，一见是我，立刻抬起了头。我摸了摸牠的脖子，从队长手里接过了牛绳，边拍牠的下巴，边轻轻地牵着牠的鼻子，小步向跳板移动。黑水牛起步了，左脚踏上了木跳，稳了稳身子，右脚又跨了出来。我先跳进了用厚厚的稻草铺好的船舱，再慢慢地收紧牛绳。我看着牠慢慢走下来，步子比先前大多了。牠一个前脚入舱的时候，我很快就闪向了一边。那只五吨的水泥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马上就平静了。小小的船舱，刚好容得下黑水牛的身子。
队长高兴得连夸我能干，跟我父亲打了个招呼，就要我和这些大人们一同去送牛，我也愿意。这一路上，不要我摇橹，只要我照管好黑水牛就行。
第二天早上，我们终于到了江阴南闸。长江对岸的靖江老乡，已经把一条大木船停在码头上了。一手交钱，一手交牛。但是双方还是请我牵牛。黑水牛还是很顺从我，可牠的眼睛里已经是水汪汪的了，我不忍心再多看牠几眼。
长江是那么辽远而又开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江，但我已不愿极目那张开风帆快速离去的大木船！
队长为了招待我们，在江边的小餐馆里点了几个菜，我还记得每人有一份炖刀鱼。这饭菜比我们船上烧的当然好多了，可是我觉得一点也没有滋味。我的脑子里全是黑水牛的身影——牠那健壮卖力、忠实可信的一幕又一幕。
2013年1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