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念的永远是我们遗憾的
一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绝对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有些孤僻，有些自傲，是个不怎么合群的人。直到上高二的时候，在大街上遇见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竟然会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那个时候班里每三个月会调整一次座位，由于以前的调法难以让每个人满意，班主任老余便想出了一个新办法，每三个月一三二四组的同学对换座位，这样可以做到最大化的公平，让每个人既能有享受二三组得天独厚位置的权利，又必须履行去一四组挑战视力极限的义务。这个方法让大多数人十分满意，也成为老余为数不多的得意之作。
这天，又到了照例换座位的日子，我和同桌“眼镜妹”已经享受了三个月的美好时光，接下来将要去四组靠墙的拐角度过接下来的三个月了。“眼镜妹”磨磨蹭蹭显得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我当然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是呢？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大伙忙着搬东西的时候站起来向老余摆出了自己双眼近视600度，并伴有斜视的有力理由，外加一副十分委屈受伤的表情，请求老余让她可以继续坐在这里。似乎老余不答应她的请求，就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天理不容。
老余当了一辈子班主任，是见过场面的人，他当然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以各种理由要求享受特殊权利，但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应付自如。
老余问有谁可以发扬一下风格和“眼镜妹”主动换一下座位，他知道这是个很不好解决的问题，于是把皮球踢了回来。这个时候一般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的，因为这会引起连锁反应，全班近视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凭什么你就要受到特别的照顾？
如果此时有人站出来主动和“眼睛妹”换座位，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会一致受到大家的冷嘲热讽。
你真是会表现啊，这么有风度？不如你下次在发扬一下风格，也和我换换？
装什么装，用这种手段获取老师的好感，太有心计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全班鸦雀无声。
而此刻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一向桀骜不驯的我多么希望此刻有个人能站出来说：我去和陆小川坐吧。虽然成全的是“眼睛妹”，至少也让我的感觉不至于如此尴尬，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和我坐同桌吗？我向小星、乐乐、阿黄的方向看过去，他们却像没事人一般，我心想这帮兔崽子，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于是暗道：看看，谁叫你整天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没人替你解围了吧。
过了好一会，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老师，我的视力好，我愿意坐那个拐角。
于是这个有着清脆声音的女孩子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同桌，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韩晶晶，是前不久才来我们班的插班生。
课间的时候我问小星，我怎么对韩晶晶毫无印象呢？小星敲了一下我的头，你对我们班谁有印象？然后看着我急切想知道的眼神又道，她是今年刚进我们班的，据说休学了1年，她来的时候老余还专门开了班会介绍她，这你都会不记得了？
我的确是没有一点印象了，可能那天我请假了不在，又或者老余在介绍她的时候我又陷入了自己的小世界？要不然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三
说实话我对韩晶晶心存感激，她以她超人的勇气替我解了围。
韩晶晶是个古怪的女孩，课堂上听课极其专注，但在课余时间却不会留下来复习功课，总会在第一时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也只有在上课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是的确存在着的。
她的几何基础差到令我难以忍受的境地，她竟然不知道X、Y轴上的任意一点在每个象限里怎么表示，为什么前面会莫名奇妙的加上“+，-”号之类的东西。每当她拿着一张上面画满X、Y轴的纸向我发问的时候，我简直会疯掉。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在第一象限的任意一点可以表示为（+X,+Y）,而在第三象限就会是（-X,-Y），也许这是几百年前某位数学大师的研究成果，也许它就是为了方便这么规定的。可她的十万个为什么，让我彻底愤怒了，也失去了给她解释的耐心。心想，你不是上天派来整我的吧？
韩晶晶是个勤快的女孩，不管是不是自己值日，会在课间的时候替值日生擦黑板，在放学的时候会主动留在教室打扫卫生。她会在早自习之前问我一会吃什么早点，然后再下自习的时候去为我买早点。每当我和她坐在一起吃着她为我买来热气腾腾的包子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可爱，这么会照顾人。
我也会扭过头去多看她几眼，因为我发现这个和我坐了许久的同桌，我都没有好好地仔细的瞧过她，而往往这个时候她的一句：你吃饭怎么比女人还磨叽？会让我有想抽自己耳光的冲动，内心涌现出来对她的“好感”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我们渐渐熟悉之后，我发现韩晶晶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瓜子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耸的鼻梁，小小的嘴巴，还有时而扎起高高的马尾时而迎风飘扬的一头乌黑长发，还有笑起来脸颊上露出的浅浅酒窝。
四
周末和小星、乐乐、阿黄小聚，小星说发现我最近变了，似乎爱笑了，说话也比以前多了起来，我知道我的苦瓜脸是出了名的，相信他们一定影响深刻，所以才会对我细微的变化极为关注。乐乐说，你该不会是因为韩晶晶吧。我瞪了它一眼，你们没事吧，我怎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时候阿黄说话了，他说话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和韩晶晶走得太近，她不是个好女孩，听说以前和咱们班的杨帆，倪大雷还有社会上的小混混整天泡酒吧呢！
杨帆和倪大雷是我们学校最出名的小混混，不幸的是他两都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是典型的“富二代”,是两个除了不干好事什么事都干的货色。我心里一动脸上却装作毫不在乎的说，不会吧，你们这都是从哪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可我的心里却是信了几分，仔细回想一下，班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的疏远韩晶晶，她在班里似乎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这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可转念又一想，或许她就像我一样，也这么特立独行，心中也装着一份别人不理解的小小骄傲呢？我才不会让别人的流言蜚语破换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韩晶晶最近变了很多，学习的热情空前高涨，课间也不见她再跑出去了，下晚自习也会留下来预习明天的功课，也经常问我她不懂得问题，态度也端正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问那么多让我头疼的十万个为什么了。我觉得她不是像阿黄口中说的那样是个坏女孩，她和我们一样努力，一样是个上进心很强的好女孩。没事的时候，她会和我开各种玩笑，讲各种好玩的笑话，上课的时候经常会给我递一些画满简笔画的小纸条。
五
终于有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下晚自习的时候，杨帆和倪大雷勾肩搭背的走了过来，他们趴在我的书桌上满身酒气的冲韩晶晶道，韩晶晶你装什么好学生，走，陪哥几个耍去！
我感觉到韩晶晶的呼吸明显加快了许多，脸上也因为生气而涨红起来。他们见韩晶晶不说话，又是一阵大笑，倪大雷说，想当年你不是玩的比我们都浪吗，怎么，现在又想当小公主了？和我们玩的不开心，想从良了？教室里一时间出奇的安静。韩晶晶终于忍不住了，拿起面前的书砸向了他们，然后跑出了教室。我看到她哭了，因为掉在我脚下的课本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那两个混蛋如此对待韩晶晶，我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和他们理论，心中感到羞愧难当。
再次知道韩晶晶的消息已经是1周以后了，阿黄跑到我面前说，你知道吗，韩晶晶住院了，据说是得了阑尾炎，谁知道呢，有的人说她是去做人流了！
我当然不相信这些无聊的传言，我决定去看看韩晶晶，至少就算是为了当初她替我解围我也该去看看她。在普外科的病床上我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韩晶晶，原来那晚跑出教室后她喝了很多酒，当晚就感到剧烈的腹痛，后来被房东发现才送她到了医院，还好只是急性阑尾炎。手术之后的韩晶晶的面色很憔悴，嘴唇都是干裂的，眼睛也没有了神采。见我来看她，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我说：桌，他们说的对，我不是个好女孩，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但是以后离我远点。
六
半个月后，韩晶晶再次回到了学校，不过她变了，变得和我刚坐同桌那会一样，除了上课时间以外我几乎见不到她。我知道她再也不会拿着纸和笔问我关于几何的问题了，再也不会在无聊的时候和我聊天，也不会去为我买早点了。我们坐在一起似乎无话可说，我试图和她交流，但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也不相信那些无聊的传言吗？
那年的6月一整月没有下雨，教室里的两台风扇呼呼的在头顶上盘旋着，却怎么也赶不走夏天的闷热与压抑。
这天晚上的韩晶晶显得很奇怪，晚自习下了很久，她还在拿着笔在书本上划拉这什么，终于教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预感到今晚韩晶晶会向我说什么话，而且是很重要的话。终于她开口了，桌，我明天就要走了，明天中午的火车，你会来送我吗？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我们就那么坐着、坐着。我满脑子都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留下来呢？
韩晶晶走后，我冒着雨跑到楼下的电话亭拨通了老余的电话，我希望他能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上，可以帮我留下韩晶晶。然而老余却严厉的训斥了我，他觉得我不应该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我知道老余对韩晶晶的经常无故旷课、和流言蜚语已经不胜其烦，却没想到在得知韩晶晶要离开学校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态度。打完电话，走在雨夜里，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那样渺小与无能为力。
七
一夜暴雨之后的第二天，天空依旧艳阳高照。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匆忙赶往火车站，当我在候车厅看见拖着行李箱的韩晶晶之后，终于意识到她是真的要走，而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韩晶晶披着齐肩的长发，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笑容依旧那样好看，几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个天使一样。我站在她面前可以清楚地闻到从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薄荷香味。
一定要走吗？我终于决定挽留她，或许这句话改变不了结局，但至少我是真心希望她能留下来。
她笑了，桌，别苦着脸了，人生总是充满了离别不是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让我们为彼此祝福吧！
我站在车站对面的大桥上，看见她在对面的站台上向我挥手道别，然后看着列车启动，加速驶向远方。心里忽然觉得那么空、那么痛。眼里似乎又某种液体不由自主的留下来，冰冰凉凉的。
回到教室，发现原本安静的教室里人声鼎沸，似乎像是过节一样热闹，我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望着左手边空荡荡的座位出神。
阿黄凑过来说，知道吗，韩晶晶又辍学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闭嘴！我生平第一次用尽身体里的所有的力气怒吼咆哮着。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只是不懂，为什么大家对她的离开会表现的如此欢欣鼓舞？好像她曾经是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一样。
八
再后来，我从朋友口中得知了韩晶晶家里的情况，她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父母都是教师，就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她的父亲给家里领回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然后父母离了婚，母亲从此不知去向。于是她跟着父亲和这个陌生的女人一起生活了下来，不久之后，这个女人为她的父亲生下了一个小男孩，从此韩晶晶在这个家中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韩晶晶的父亲一直有酗酒赌博的习惯，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对韩晶晶非打即骂。我想这或许是她辍学和叛逆的原因，也是她最终选择离开的原因。那个坚强的女孩选择了一个人去承受这一切，而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我们却把她仅有的一点梦想撕碎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韩晶晶，1年以后我如愿的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只是每当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的时候，我想起的不是小星、乐乐和阿黄，而是那个叫韩晶晶的姑娘，每当去旅游走进佛堂的时侯，我总会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希望佛保佑那个傻姑娘平安、幸福。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们能接纳她，给她更多的关怀,如果老余在那晚接完电话后能去劝劝她，一切似乎都可以不一样。在那个我们所有人都只重视成绩的年代里，我们拒绝了一个本可以和我们一样呆在学校里学习的女孩，这或许就是应试教育的悲哀，学校本应该是个包容的地方，但它却无法接纳一个对家庭对生活充满失望的叛逆女孩，教育本应该让每个人变得更好，但当最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候，需要它转身给个拥抱的时候，它却选择了把她推向茫茫人海。
它们的选择，实际上是一种放弃，一种无能和失败。
也许那些让我们遗憾的，那些不完美的人和事才会让我们终身念念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