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

一口废旧油桶改做的简易烤炉，炉口的周围呈扇形摆放着一圈儿刚出炉的红薯。带孙子上街路过烤红薯的摊前，小家伙一下子被这香味扑鼻的烤红薯吸引住了，闹着非要吃。买上一个，掰开了看，肉质糯软，颜色就像腌透了的鸭蛋黄，亮亮的泛着金色。孙子吃得兴高采烈的，我心中却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红薯，这本是我儿时吃怕了的东西啊，时令正是阳春三月，遥想远方老家的乡下，现在不正是栽种红薯的季节？这时，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画儿——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爬满了长长的的红薯的秧蔓，茁壮，青郁，仿佛染得整个大平原都是绿的。

那时粮食产量低，小麦每年一个人也就能分上五六十斤，这点粮食肯定金贵，除非家里有事招待客人或者过年吃顿饺子，平时轻易不敢动的，红薯就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主食，我们那儿红薯一年种植两季：过了年一开春，老乡们便把年前留下的红薯（老家人称之为红薯母子）下在原先就砌好了的红薯园子里，红薯园子里厚厚的摊上一层筛过的的牛粪，红薯母子就下在牛粪的下面，不几天，牛粪里就冒出了绿绿的红薯芽芽来。红薯的栽种时间是在农历的三月下旬。这时的农人们将育好的秧苗插入地垄，浇上水，红薯苗很快就抽枝长叶蔓延开来，这时栽种的红薯叫春红薯。一般来说春红薯的种植面积都不大。等五六月间麦子收割后，老乡们把田里的土翻上一遍，整饬成一垄一垄的沟垄。这时再把春红薯长长了的藤蔓剪下，裁剪成一截截的秧苗，老家人称这季红薯为麦茬红薯，红薯的生命力极强，产量也高，它不择土壤的肥沃或贫瘠，细细的一条藤蔓，硬生生地被剪成几段埋进去，只需浇上一点水，就可以生根发芽，旺盛成一片绿绿的希望来。那片希望在阳光无私的照耀下，发疯地生长着，秋后给人们带来丰硕的收成。

红薯收获的季节是繁忙的，天还不亮，人们便都急匆匆的下了地，女人在前面割秧，男人们在后面用钉耙刨，老人孩子也不敢闲着，跟在男人们的后面，把刨出来的红薯去土除杂、捡拾成堆。春红薯主要用作晒红薯干，白天刨红薯，夜里切红薯片，几乎每次都要干到大半夜才能完工。切薯片专用工具叫削（读苏音）子，就是把一枚镰刀样的刀片嵌入一块开了孔的木板，按着红薯在上边一下一下地飞快地擦过，红薯就成了一片片的红薯片，切出的红薯片既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薄了容易碎，没法储存，厚了又难以晒干，也不好吃，这是个颇有点技术含量的活计，搞不好要伤手的。那时节村外原野上，到处是大片大片的红薯片，一眼望去白茫茫的，像是刚下过一场大雪。 切红薯片要操心天气的阴晴，晴朗的好天晒出的红薯干雪白雪白的，吃时口感也好，要是这中间遇到雨天，红薯干发了霉，一年到头只好霉红薯干了。霉了的红薯干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红薯片晒干后储藏在高粱箔围成的茓子里，那时节姑娘家说媒都只看红薯片茓子，不问粮食钱财，因为那些东西谁家都少得可怜，只要茓子里红薯干满满的，一家人就有了生活的希望，一年到头就不会饿肚子了。

麦茬红薯收获时差不多已是冬天了，这时已没法再晾晒红薯干，只能窖藏，装窑之前，要先把红薯挑拣分类，齐整的装窖储藏，有疤的放进窖里也放不了几天，只能马上吃掉。接下来的日子，这红薯就成了我们饭食中的主角，顿顿餐饭离不了的，那时家家飘出的炊烟里都带着浓浓的红薯味，红薯的滋味不再香甜。食材单一，为了调节口味，巧手的主妇们在做饭时最大限度的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水里煮，锅里蒸，拉成丝做出了红薯糕、红薯丝、薯渣饼等花样诱骗人们的味蕾。老家人最常吃的是红薯面蒸的窝头，窝窝里放着蒜汁或辣椒糊糊蘸着吃，这窝头刚出锅时口感极佳，筋筋的带着甜头，一口气能吃好几个，可要是放剩了，你无论怎么馏它都不会再软和，硬硬的难以下咽。印象中最深的，是一种叫“漏鱼”的饭，主妇们用红薯面先搅成糊，放入凿有许多圆孔的漏盆里，这糊糊漏入滚开的开水锅里，就成了一个个的小蝌蚪样的“漏鱼”，捞出凉水滤过，浇上蒜汁调料，酸辣、爽口，在当时的红薯饭食系列里就是美味。但纵然再千变万化，红薯终究是红薯，它含糖量高，吃多了可产生大量胃酸，使人感到“烧心”，那胃里泛酸水时翻江倒海般的感觉令人至今想起都感到难受。

到了80年代中期，红薯逐渐退出人们的主食系列，脑子里也渐渐地淡忘了这养大了我的东西。现在，因为营养低下却又味美可口，红薯这原来的粗粮竟登堂入室，成为热衷于健康养生的现代人青睐的美食。报纸上说，美国已把红薯列为太空食品了，日月变迁河东河西，貌似低贱的红薯竟一步登天身价倍增，这是当年饥荒岁月过来的乡亲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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