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长安
长安可以是广义长安，人文长安，历史长安；可以是汉唐故地，可以是十三朝帝王都。而狭义上的长安则是地域意义上的长安了。
沐浴着三月的春风，徜徉在桃花的芬芳里。我们三几同学，驱车来到了长安区常宁宫脚下的一个村落，来寻觅旧去岁月的痕迹。
一， 饥饿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时兴学工学农。在校生每个学期都要去工厂或是农村参加劳动锻炼。于是在一个麦收季节，我们来到了滈河岸边的这个村子。收麦子在那年月叫作龙口夺食。当时是怎么兴起那个叫法我似乎于今也没大明白，只是到处刷的大标语醒目的在提示着我们，那可是全党总动员，全国人民总动员的大事情啊！所以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就自然而然的被融入到革命的大洪流中了。
去的那天一大早，同学们早早的背着被褥行囊就在学校的操场等候。个个兴高采烈兴致勃勃。所谓兴高采烈，是暂且离开了教室，不再受那些枯燥乏味课的折磨；所谓兴致勃勃，是被一个新异的向往所吸引。于是精神高扬，追打笑闹，说说谝谝。尽管从家里带的吃食也只是些饼子馒头之类，再加上辣子咸菜；却也是相互传让，品尝，吃起来显得格外的香。可是，送大家去乡下的汽车却姗然难见。于是大家等的焦躁，怨声一片。也就将吃食消耗的差不多了。
卡车终于来了，大家一拥而上。卡车一路朝南，行驶在碎石子铺就的公路上。颠簸与飞扬的尘土都不是同学们能顾上操心的事了。大家都在为原野上广漠绮丽的风光而兴奋而鼓舞而幸福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后晌，汽车将我们撂在一个村子边上就自顾自的回城里去了。在路边的我们好是一通等待啊，前面却递过话来说是跑错了地方。于是要大家再耐心继续等待，要等着打前站的人回信再说。于是大家再是一通饥餐渴饮，所带食物就尽然了。
想想那时间确实可怜，没有任何的通讯工具。打前站的人要么是步行，再好一点有辆自行车骑骑。不知又捱过了几个钟点，终于传下话来，说是要再走数里还是更远，才是要去的地方了。
队伍呼啦啦集合起了，人群中却没了说话声，唯有急急忙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作响。再是一股子焦燥的气味似乎在队伍里悄声蔓延着，谁也不敢点燃这个情绪的烟火。在月光下，大家暗暗明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在一所放了忙假的小学校。教室里黑咕隆洞。我们只能秉烛而明，拼桌子，展铺盖。不能洗漱，饿着肚子。就此歇息了。
翌日天将麻麻亮，老师就叫醒我们了。而后是划分劳动小组，而后是直接去地里干活。老师解释说这里的人早起先做活，而后回来吃早饭。要同学们再坚持一下。那个时代大家都爱用“坚持”这个词。也确实是在很多的地方与事情上都需要人们坚持！
终于熬到下工了，我们终于要去吃饭了。几近是一天一夜与饭碗都没照过面的我们，终于快要接近饭碗了。
进了一户农家的院子，小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碗白亮亮的面。筷子挑挑，面片已然黏糊成坨坨，瓷实的一碗。俨然看不见半星儿菜色与油花儿。桌子中间搁着一个小碗，里边是醋攉着辣子水儿。
这大热的天，又累又饿，又渴又燥的我们看见这少了汤水，黏稠的面片。心里有着说不清的难过，苦涩。而饥饿总是难耐的，于是有人就急忙着吃上了。可是看来吃的感觉并不好，于是就有人喊来了老师。后来我们才了解到，村上人为城里娃来此帮着夏收早做了安排。知道我们昨天到就赶忙做好饭，可是从下午等到晚上，也没见着我们。于是这餐隔夜饭便成了今天的早餐。这里的人在平常里是没有白米细面吃的；即便是这麦收时间，新麦子还没上场。所以给学生娃的饭他们是不敢吃，也舍不得吃的；就只能放在窑里冰着晾着，待今天再加热了供我们吃；而他们的饭则多是粗粮加酸菜了。所以么我们今天的早饭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同学们吃着那不搁醋都有些酸味的面，心里的酸味都溢在了眼角。大家相互瞅瞅，无多言语。再是看着老师大口的吃着，——而老师也是一天一夜水米没粘牙了，却在为同学们的饭颠来跑去。同学们都无语了。有同学问老师，中午回来还吃这面么？是啊！看着桌子上剩下的许多碗及旁边锅里的大半锅面。我们大家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老师说，不会了。边上的村干部也说：中午回来给大家搭米饭。“搭”米饭，这里的人不是蒸米饭却是搭米饭，亦不知是怎样个搭法儿了。蓦然间上工的钟声又响了。
午后，我们又熬到吃饭的点了。头晕眼花，虚汗淋漓。原来的小饭桌上，此一刻确实是一碗碗白花花的大米饭。桌子中间依旧是那碗醋水辣子。同学们顾不得相让，端起碗就拨拉，三几下一碗米饭就进肚子里。甜津津，香喷喷。第二碗盛在手上一些人却不急着吃了，似乎在等待什么。可是，却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要来的意思。
我们吃饭的时间是很少见到主人或是主家别的什么人的。我们后来才明白，他们和我们吃的是两样饭——而这两样饭是不能在一个桌子上同时出现的；尤其，他们是老老小小的一大家人呦！小的眼馋；老的抱憾；中年人不忍。唉！复杂的心情，难言的苦楚啊！
估摸我们的饭吃的差不多了，主人家来收拾碗筷了。
主人家是个五十大几的粗壮男人，看着学生娃又没好好吃饭，主人家挠头了。看见还有人端着碗却不吃，主人又多些疑惑了。说是你们怎么又没吃多少呢？这可是白米饭啊！ 主人家嗫嚅着准备离去，有同学大声问道：菜呢？吃米饭要就的菜呢？
这下子感觉惊愕的不再是我们而是主人家了。菜？炒菜？唉！我们这儿吃着白米饭再就菜也就是过年那几天待亲戚时的事了。这平常的日子谁家敢再炒菜吃。再说了，咱们这儿是粮棉区，是根本不种菜的。我们吃的酸菜都是先一年入冬前去城郊种菜的农区去捡拾的老菜帮子老叶子，回来洗净腌渍了。是我们一家人冬冬夏夏的就饭的菜呢？你们想要吃城里的炒菜咱这儿肯定是没有了。说着主人家就起身走了，隔一会儿又踅回来了。手中端着大半碗黑濡濡，碎末末的东西。说：这就是俺吃的酸菜，你们将就吃些吧。
于是，这顿饭及这儿与饭相关的事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二，麦收
村上的麦地在神禾原上。屹立于此，南望山是青黛色的终南山；北望不远处就是韦曲；再远眺即是西安。西安的影像此刻很缥缈，恰如沙漠上偶遇的海市蜃楼一般。近处则是看不尽的麦田。金灿灿，麦浪滚滚。农民们丰收的喜悦再掺乎着我们学生娃的劳动热情，亦不失为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了。政治任务压倒一切。所以风景就无暇顾及了，大家争先恐后的努力表现，生怕给贫下中农们留下一个坏印记。临了总结时再给一个劳动不积极的评语，那可就惨了。那可是要进档案，留存一生，影响终身的。所以，踊跃与积极已不足以表现和评价同学们的干劲了。
我们学生们负责拉运麦子。将麦捆一个个的装在架子车上，而后是从塬上拉到塬下。而后再空车而返，攀缘而上，周而复始。一天间上上下下的不知道要跑多少次。好处是每辆车子都配有一名女同学。二男一女，也不知安排人的老师是怎么想的，于是男人间就有了暗暗的相争。男孩子，青涩岁月；女孩子，二八芳龄。男孩子情窦初开；女娃儿羞涩娇娜。男孩子为了博得女孩子的青睐而想着如何能英雄一把；同车的另外男孩子也不甘落于人后。于是乎小马驹儿似的争相媲美，努力奋斗。受益的则是生产队和满场院的麦子了。社员们直夸，说是割下的麦子总是经不住学生们拉。队长高兴的直把拇指竖，说学生们个个壮实的像是小牛犊；干活像小老虎。队长说：拉麦子是最苦累的活。塬上塬下的跑，路陡坡滑。今年有了学生娃的参加，可是给队上解决了大问题。学生们则累的身疲眼困，歇工了倒头便睡。一觉便到天亮。
我们是累乏了身子，却为学校迎来一片赞誉。
临了，生产队为学生们炸了一次油饼，算是犒劳大家了。在那个年月，吃油饼在城里也是一种奢望了。城里人买油饼油条是要凭票或是还要起大早排长队的。恁大的城市只有几个点供应油条。数十万人口，可见当时吃油条之难！而这次，队长说了：学生娃可以放开肚子吃！吃饱了每人还可以带两个作为回家路上的干粮。这下子我们可算是幸福的人了吧！自豪吧！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回忆起那回子吃油饼，仍然感觉口留甜津与油香。再后来听老师说为了炸油饼事队长还挨上级批评了。可见吃油饼在那个时代也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了。
三，和柳青有关的细碎事
皇甫村可是《创业史》作者柳青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汤河岸，蛤蟆滩可多见滈水与神禾塬的影子。尽管那个时月柳青还未能复出，可柳青的印记却是深入人心，不可磨灭。
由于带我们回城的车子小。留下了几个同学就住在了老乡家里，从而使得我们有缘更近的接触了村里人。也更有幸听到了有关柳青的传闻。
闻说了两个小故事。其一，说柳青为了创作，需要观察人物；可是某些人物是特定场所的特定人物。也就是说某些人物的形象是不易见到不易捕捉的。譬如说农村的泼辣女人是如何骂人的，而且是大喊大叫大闹特泼的那种。柳青为人和善，见人慈眉善目。乡党们大多都知道柳青是大作家，又是县上的领导，都很景仰很崇敬他。反过来说大家见了柳青也很拘谨。即使有脾性不好的人，无论男女。见了柳青也很是收敛，约束着自己。所以柳青所到之处见的就多是民风淳厚，知情达理的人了。而在于柳青此刻却在思谋着为如何能觅一个泼妇人的形象而作难了。那天柳青将此想法说与了个村上的熟人，那人二话没说，就招呼柳青跟他走。说话间来在了村当街的一家门口，遇见个女人进了茅子，头将将低下墙头；那人就地抓了把土，扬手就甩了过去。没看见女人起身，叫骂声先传过来了。片刻那女人就出了茅子，边骂边找撒土的人；不料却看见村上人和着柳青在那里呵呵的笑着，倒惹得女人先不好意思了。村上人笑着说，你寻谁呢，等你出来，扔土的人早就跑了。女人却说，还会有谁，还不是你个怪挠闹爱惹事的人么！只是不知道今天你怎么能和柳书记在一起呢？于是村上人说了柳青要问的事。女人说：这事好办，那天谁家闹事了我给你知会一声，你就尽管来看热闹就是了。
第二个故事。那个年代道德教育深入人心；传统文化根深地厚。人们在男女事上很拘谨很认真的。而柳青却想了解一个违背伦常的女人的形象。柳青可能也绞尽脑汁写了许多却又因为不自信而改来改去。可是总觉得不那么像。而这类人在农村也是羞于启齿的；在哪儿才能寻来这样的人物原型呢？柳青作难了。于是柳青再次找了熟人帮忙。熟人却笑了，似乎没弄清柳青的真实意思，便笑着说：难道柳书记你也想找个风骚点的女人在一块儿谝一谝唠一唠，你心想着啥呢？我可要说与俺马葳嫂子了。说着和柳青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柳青笑的是爽朗，大气；豪气迸射!柳青说：咱可是为了把书写好，不能糊弄读者。所以么咱写啥就得像啥。写好人就得立的直，站的正。写坏人也得像个坏人么。最起码能叫读者接受并引发联想。能够意会或者再能自我想象，悟出些东西来。所以说写作可是个苦差事哩！干其他行业的人兴许只要作好自己就行了；而搞文学创作的人可是要替一河滩人安排命运呢。而且关键是安排的要像那么回子事，得让人家认可。只有大家认可了，你这才可能是本不错的书。所以任何的人物形象都不可马虎。所以，这个忙你一定要帮。熟人说：我想帮这忙却不一定好帮哦。不过么，那天我倒是可以给你叫上几个爱讲古闲谝的人跟你聊。兴许对你有些用了。但咱可说好了，人归我叫，你与人家谝。烟茶酒饭招待可都是你的事喽！
柳青笑盈盈的回答道：没问题，没事！我全招呼，你尽管叫人便是。
于是，当作家的用心之苦就可见一斑了。
我们同学几个，走完了村子。便沿坡道而上，来在了柳青的坟茔前。我们沿路折了几支柳，又采来些许花。柳挽花圈，鲜花点缀。奉献于柳青墓前，寄托着我们的哀思。
我们诚惶诚恐的拜谒这位文学巨匠——这位在某种意义上影响了我们一生的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