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人家
秦岭人家
（一）
因为家里老人染恙住进了中医院；又因为医院的大夫认真负责用心，在疗效不佳的境况下觅到了古方。而古方里的一味药在省城的中医院也寻不出；甚至是找了药材公司的药工亦不知。无可寻觅，只能引经据典的知道了这味药的学名、本名、曾用名、俗名；再知道了它的产地。打问清了，结果也明白了只能自己进山去采了。于是有了我和朋友此次进山的经历。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借了车又买了些食物饮水，待我们赶到了山口天已经黑了。
一路上翻山越岭，绝壁陡峭；谷深莫测。车子如陀螺般在山道上盘旋，有时似飞身腾天；有时若雪野溜坡。待行至山顶，惟见满天星斗，密密麻麻。人在峰顶，天在脚下。月亮却找不到了。一时间遍野星星，甚至是心恐伸脚都会踢飞几颗了。
夜半，我们到了路侧的一户人家。门窗紧闭，黑咕隆咚。而随我们去的朋友是认识这家主人的，于是连忙叫应了。屋内人闻声，问明白了。于是忙起身，开门；张罗着让进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朋友言明了我们的来意和想找的人。于是这家主人便拿了手灯，带了我们奔了山沟另侧的人家去了。
随着一阵子的狗吠声，我们到了深谷中一家人的门首。想着必然是深夜的狗吠已经惊扰了他们，听见了呼唤便开门了。忙着将我们迎进屋，男主人从院子抱来了树干树枝，添柴引火；女主人进了灶屋，忙着去张罗吃喝了。
一霎间屋内暖气洋溢。在这初冬的夜半；在大山的腹地；在经历了大半夜野外的寒冷后。身体的温暖；心中的温暖，使得我们有如春天的感觉，里里外外都是热血汹涌了。
不一会儿，女主人已将饭菜端到了火盆旁。洋芋糊汤；炒洋芋丝，腌酸菜和数个杂面饼子。看见了吃食，我忽然觉得的确是饥肠辘辘了。于是大家每人都喝了两碗糊汤；又吃了苞谷面饼夹辣子。只是感觉了鼻尖冒汗；心里热火。女主人却去忙着安顿我们的睡处了。
我打量着房子。屋内是正房三间，又就着地势向前后檐接续了两小间，作为灶屋和杂物的放置地儿。我们同去的几个人被安置在了三铺。身上盖着厚实的，散发着皂角鲜香味儿的被子。朋友不一会儿就甜甜的睡去了。
看着主人关了内屋外屋的灯，我躺下了，却很难睡着了。间壁有咳嗽声不时的传来；进而还有着悄声的言语或是埋怨，似乎在说什么药。
刚才我盛汤的时间留意到了隔壁的灶屋。这么晚了，这两口子黑灯瞎火的还在灶屋做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准备明天的饭食么？想到如此的搅扰人家，我心难安了。
我拿了手电筒向隔壁寻去。主人闻声已经开了灯，于是我看见了一个长条杌凳上；没有铺的，仅一床薄薄的棉被。丈夫坐在被窝里，女人蹴在地上。
此刻，撤去了火的灶屋一下子变得格外的冷，而他们夫妻二人仅剩下一条被子。给我们的却是两被相叠，唯恐客人们受寒；至此，我终于明白了男主人为什么会咳嗽了。我的心一阵子抽搐，眼泪在眶里打着旋。莫大的感动油然而生，我······。
我连忙请他们回房里去睡，说是这样子，大家心难安啊。看着争让不过，我又忙去我所住屋里抱被子，却都被男主人坚毅的目光阻挡了。主人坚决的把我推到屋内，拉上门，又回灶屋去了。
因为彼此的生疏，致使我不敢那么的坚定与执着。
因为彼此的生疏，他们却如此热情的款待我和我的朋友。
这一刻我还能睡得下，躺得住么？
我睡不着却不敢小有动静了。主人是需要休息的，亦不知道山里人一天间为着生计都要忙些什么？劳碌和辛苦却是必然的！
夜半的打扰本就不该有；而这一刻，哪怕是瞬间的小憩，于他们而言却是必须的了。亦不知道天亮了他们还得忙些什么呢？
这一夜，我感念颇多，彻夜未眠。
（二）
山谷里天亮的时间通常是要晚些。这年的冬天少雪。即便是在这秦岭深处，依然是没见到雪的踪影，却还是冷的厉害。我到了院子里，借了拂晓的亮色，一边挥动着臂膀；一边在观望这家人院子外的风景了。
我所在的院落位于一小小山坪，没有四邻。院子是石块砌就的围壁，房顶是瓦和石片的集合；房子不高，矮墙低檐。檩和椽子却是粗壮结实，檩头椽头均裸露于山墙和檐口。经年的烟熏火燎，风吹日晒，冬寒夏曝的都成了浓浓的黝黑色。
周下里风景却好。沿坡而下有一小河沟，沟棱上有些矮草。在这冬寒料峭里竟然还有些暗暗的绿；或深深的红。右手不远处有一坨地，地上没有了绿色。秋日的黄灿灿的苞谷秸秆而今已经变成了灰褐色；长长短短的在寒风中挣扎的摇曳着；对面的山上的树林密密匝匝，虽然缺少了树叶却依然密实。间杂的松柏依然坚韧的挺立，在一片枯褐中凛然表现了它的浓绿和雄壮了。
我正在流连于山野的景色间，女主人却在唤我们吃早饭了。苞米粥、自制的咸菜、麦面和苞米面掺和的饼子。
吃罢饭，男人就扛了铁锹和镢头，带了我们上山去挖药了。
我们要找的这味药名叫李根白皮。大夫说了，最好是用深山里野生的老树的根，疗效才会相对鲜明。实际就是说要我们去山的腹地——深山老林了。好在有这些热心肠的朋友帮忙，我们现在才能一步步进深到了这里。
这不是么！我们一行人爬坡攀岩的走了三四里，才找到了一棵。男人看了看树冠，又围着树走了几遭，才准备动手挖了。他说：这些树长的都不易，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就这么长着。除了摘果子，几乎是没人伤势过它的。
他又说：咱们只能从旁边挖些须根，不好去动老根，避免伤树的元气。只有这样，这树来年才能发得好些。
看似几句不经意间的闲言，却道出了山里人爱山，爱树，热爱大自然的秉性与素养。
男人说：这树上的果子很好吃呢！成熟了的果子能长得杯口般大小呢！紫里透红，皮上裹霜；果肉橙黄。吃一口津津甜。吃罢了口留余香。在城里很好卖哩！
说到这儿，男人黑红的脸庞上竟现了些骄矜得意之色。男人说：不过么，你们城里人现在是无福吃到这个了。城里的果子都是在园子里人工侍弄的，化肥农药肯定是少不了的。而我们这里的果品应该就是你们叫的那个绿色什么的了。
现在这里的果子可是等不到送到城里去卖喽；可能还没出山就让来山里的人或是山里人家的什么亲戚就全买光了。
你说现在怪不怪么！咱这山里的东西，咱们祖祖辈辈在这里都吃用了成百上千年了。咱不稀罕；就是城里人过去有谁稀罕过？哪曾想现在的人会不顾热冷的跑到山里来捣腾这些玩物儿；不曾想到山里的土产现在却都成了城市人家里的宝贝了。
城里人一有空儿就成群结帮的来，弄的山里的日子也不正常了。你不知道那一天什么东西就忽的由贱变贵了。待你存了一堆，眼看着都没人要了，要烂掉；可你刚刚处置了，可又成了稀罕物了。
说到这里，男人也似乎觉得说的太多了。虽然大家处了不少时间，却都是匆匆忙忙，还是很少交谈的。不过么，男人的话大家都听着舒服，开心。所以都笑呵呵的望了男人。男人这才有了些赧色。忙说：看我尽顾说话了，你们从这里下手吧。
在男人的指点下，我们斩了些须根，也就是指头粗细的几节，做药用却是尽够了。于是便折返了。
（三）
回到屋里，大家都觉得有些累，于是洗洗手就歇了。
说话间男人却不见了。问了女人，说是男人近几天一直在修路的工地是干活呢。这不是你们来了么，他这会子去告假了。转瞬间，随着一阵摩托的轰鸣声，男人又回来了。看见摩托的后座上堆置了满当当菜蔬和成捆的酒。
午餐是丰盛的。大碗的蒸肉，辣椒红艳，肉色酱红；冬芹炒腊肉，芹菜嫩绿，腊肉溢香；葱烧鸡块；洋芋炒肉片；大豆拌咸干菜；油炸花生米；甚至还有了两样野味，野鸡和野兔肉了。
主人不时的为我们夹菜让酒，白酒和啤酒换着盏儿喝。酒桌上闹腾腾热情四溢，我的心底却有些愧意了。想着我们来时匆匆忙忙，只想着怕是自己在路上受了饥渴，怎么就没想着给这里的人带些礼物呢？
住惯了城市的所谓城里人，不自觉的就有了城里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有了莫名的骄矜和傲慢。看见了乡下或山里的人，甚至是看见了衣裳褴褛的人就远避三舍。即便是有些缘由不得不亲近亦是情不由衷，在内里里依然在弹嫌山乡人的衣着相貌举止。
山乡人因为地域之别，交通不便。或是少了走京城过州县的历练；少了城里人的多见广识。一旦走近了城市就觉得生涩，眼睛忙不及的四顾；嘴里咂巴着嘟囔着，似乎觉得城市里一切都新鲜好奇。
而城市人熟视了城市的一切，对山乡人的少见多怪就有了莫名的不屑和厌烦。就不待见山乡人了。
山乡人因为了知识见识的的窄狭，见了城里人就莫名的生出些萎靡和自卑。这更给了城市人的骄矜添了劲儿。而城市人貌似渊博而心底空空的傲慢，能维持了许久么?
这一刻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思忖着：大山的封闭固然是阻碍了山乡人对城市的去往；可大山与城市的间隔也封存了城市人心底里的许许多多的美好情结。
在城市的酒桌上我们不乏奢靡和豪华；更不乏有夸张了的友情和充满了利惠的谗媚及阿谀。在杯来箸往里；在美艳和盛情中，又有多少真感情能永驻于我们的心底呢？温柔与阴谋；热情与算计；环环相扣，步步相逼。一支烟；一杯酒；一场舞会，一次旅行。一桌饭，一次洗浴；都在锱铢必较的计算自己的得与失；否则就会感觉了烦厌与懊恼了。
这一刻，坐在这大山深处的人家里。在寒冬的火盆边；在这家居简陋，泥墙土炕的屋子里，酒是城市人不入眼的小地方酒；菜是乡野粗菜。人更是山乡人的粗衣旧衫；男人粗皮糙脸；女人肤色黑红。你却觉得情暖胸怀，豪情万丈。杯杯水酒，噙在嘴里，沁人心脾，只感觉了无限的舒坦和惬意。
饭毕了。我们也辞别了山间夫妻，依然回到我们生活的城市了，依然故我的当起来城市人了。
几年来，每当我回想起进山的一幕幕情景。夜寂时刻，默然静坐于桌前的我依然是热泪盈眶，心动不已。我怀念着大山另侧的山间夫妻。我记挂着他们的浓情洽意。
而今，山路的曲折蜿蜒，沟深崖高已成为过去。天堑成了通途。他们会到城市里来么？
倘若，他们来到了这里，甚至是觅到了我们。我会以他们那样的真诚和豪爽与热情来接待他们么？我会舍得将温暖的床铺让于他们夫妻；而让我或是家人去受寒冷么？
我会尽自己的所有，以他们待我们的热情同样再去款待他们么？
我不知道。恐怕内底里亦做不出了。
因为我毕竟是城市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