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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杨爷”

2013-12-20 16:11 作者:从易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

姑爷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姓杨,我们亲切地叫他“杨爷”。

杨爷是随姑爷一块儿来到湖南的。听亲戚讲,杨爷和姑爷都是四川人,姑爷姓李,杨爷姓杨,两人算不上亲兄弟,但是一个妈生的。他们都是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新旧交替的年代。那时候的人出身不好,杨爷家里也不例外。他们家先有姑爷,姑爷的父亲过世早。后来母亲改嫁,又有了杨爷,不久杨爷的父亲也走了。于是家庭的重担就落到了这个命薄的女人身上,在那样一个年代要养活两个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姑爷天资聪颖,刻苦努力,后来成了工程师。而杨爷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家里的经济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于是后出生几年的杨爷就一天学也没上过,一个字也不识,是个正宗的文盲。

后来姑爷由于工作婚姻的原因,就在湖南定居了。可是没过几年,家里的老母亲病危去世。杨爷在那边无依无靠,老母亲临走前托付姑爷要好好照顾弟弟。

于是,杨爷就这样随姑爷来了湖南。

而这一来就是一辈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2

记忆是条源远流长的小河,我追溯不到源头。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脑子有了杨爷这么一个人,也不记得第一次叫他杨爷是什么时候。只知道他和我的爷爷一样,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记忆里,杨爷个子矮小,瘦削,显出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做起事来,骨头却硬得很,当搬运工的那几年,那副瘦窄的肩膀不知扛了多少担上百斤的大石头。煤炭一样黑乎乎的脸,皱纹密布,岁月刻在上面的痕迹十分明显。头发蓬乱常年不剪,衣服破破烂烂,由于长期在地里干活,所以一年到头来也是那几件不堪入目的衣服。是个典型的糟老头。

尽管这样,却仍不影响我们对他的喜欢。

小的时候,家里几个兄弟姐妹都喜欢和他呆一块儿。他性格温和,容易亲近,从不对我们打骂。就算有时候调皮捣蛋捉弄他,他也丝毫不生气,总是呵呵地对着我们傻笑。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傻子。

我们最喜欢玩的一件事是“坐车车”。杨爷每每出工、完工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争着抢着要杨爷挑。常常是我那胖大哥一把手使劲地扯他的衣角,要他把筐子放下来,小一点的妹妹就趁势跳进去,我呢,就窜进另一个筐。然后就哭嚷着要他挑。有时候是从他家出发挑到他做事的地方,有时候是半路上遇到了他把我们挑回家。反正只要是遇上了就会要他挑。我们把这叫做——“坐车车”。

那时年幼,只懂玩,根本不懂杨爷会不会累,有没有辛苦之类的。也从来不会担心他那瘦小的身子能不能扛得起我们几个小家伙。而杨爷也似乎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累。

我们总觉得他傻傻的,很好玩。那是和自己的爷爷不一样的感觉。

那几年,我们是坐在杨爷的筐子里长大的。

3.

等到年纪稍大一些,上了小学,对人情世故有了一些了解的时候。我不再要杨爷挑了。想起妈妈常常跟我讲的——杨爷生活本来就不好,就不要一天到晚缠着你杨爷了。更别要他挑。”这些话时,我心里就十二分的歉疚。

我知道杨爷生活不容易,也有难处。

但我却不能帮他。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杨爷一直是单身,没有老婆孩子,孤孤单单的。一辈子寄住在哥哥家里,给他家当长工做事。一日三餐在他家吃,晚上睡觉到另一个亲戚那睡。这家亲戚搬去了城里,留下了一个破房子在那里。这房子我去过很多次,破旧不堪,常年没有人住,灰尘堆积成土。杨爷住在靠近侧门的那间屋里,没怎么打扫就住进去了。我记得很深的是,他的床没有棉絮垫,就把稻草塞得满满的。我还当着他的面说了一句“我们家狗都不愿睡稻草。”他也没有说什么。

我一直不理解杨爷为什么要去别家睡觉,而不在自家哥哥屋里睡。

后来当我在课本里学到“寄人篱下”这个成语,我想我大概懂了。

或许也因为这样,我从小就对他哥哥印象不大好。

我一直不愿叫他哥哥——姑爷。只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时候,碍于亲戚的面子和妈的强威下才勉强地叫一声。杨爷却不同,每次在别人面前提起姑爷,他都很骄傲地当着别人的面夸他哥哥。说他哥哥何等何等的了不起,是大工程师,做出了多少多少伟大的工程项目。别人听他那话也只是迎合式地竖起大拇指。或许是听多了,也或许是从来都没听清楚他讲的话。

杨爷来了湖南一辈子,一辈子都操着那一口地道的有些结巴的四川口音。把“哥哥”发为“gou gou”。常常引得众人发笑。可他偏偏又喜欢和别人摆龙门阵(四川话——“聊天”)。长此以往,大家都很厌烦他,认为他有毛病。于是,杨爷就落得个傻子的称号。

可在我的眼里,他一点儿也不傻。

记得一直到读高三前,他每天都会上我家耍。天热的时候,吃过午饭后会来我家午睡,和我爷爷睡在地板上,那叫一个凉快。晚上做完事,吃了饭照样会来我们家。我记得那会儿他特别喜欢在我家看电视。但从来不会要求看什么。常常是我奶奶看什么,他就跟着看。偶尔,隔三差五地他会给我带个苹果,梨子什么的。小一点的时候,不管来历。大一点的时候,才知道是他嫂嫂给他的。他不舍得吃但又怕捎给我被他那小气的哥哥说,所以就晚上来我们家的时候悄悄塞给我。

其实,我一直好奇的是,为什么杨爷很少在他哥哥家里看电视。后来我才明白:他那哥哥在家里就是电视垄断者,脾气不好,还常常对杨爷吵骂,当他是出气筒。嫂嫂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杨爷和我爷爷关系很好,很亲密。我爷爷这个人没架子,很好相处。他俩估计在没出生以前就已经熟识了。其中的关系我也说不清。但我知道,杨爷常常来我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此。

他像是一匹有家不能回的老马,常常就跑到我家来遛。

我觉得他是一匹流落在外的野马,无家可归。

而我仍不能收留他。

4

杨爷不知从什么时候染上了烟瘾,一天至少要抽一包。他哥哥是个小气鬼,钱抠得死。嫂嫂隔月会给杨爷一点零用,但不多。加上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好,改革开放的风还没吹满神州大地,温饱还成问题。但杨爷烟瘾控制不了,每天都得抽。我记得他一直买的是商店里最便宜的那种烟,一块钱一包的。我曾经开玩笑地在杨爷面前算——“一包烟一块,一包有二十根,扯平均就是五分钱一根。”杨爷还嫌贵似的,跟我讲——“要……要……要是买散装的烟草,还要便宜得多呢!用点草纸一包就能抽了。”而那会儿人们都已经开始流行过滤嘴香烟了。还分什么软白沙硬白沙的。

我看着烟盒上字迹清楚地印着——“吸烟有害健康”几个字。再三跟大字不识一个的杨爷讲:“吸烟有害健康。别抽了。”他总是摇摇头,一副打死也不信的样子。傻傻地对我笑。

当我第一次知道,过滤嘴与非过滤嘴的区别,明白二者的危害性竟相差如此之大的时候,我只能无奈地叹气。我知道我再跟他说什么过滤嘴非过滤嘴的,他照样不懂也不管。

我一直没钱给杨爷买过一包过滤嘴香烟。

他就一直抽一块钱一包的非过滤嘴烟丝。

5

老马为人做事许多年,终于有一天他累倒了。

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在我心里,一直以为杨爷就是那匹奔驰的骏马,从来不会累,更不会倒下。

直到2009年,那年暑假,我上高三。暑假需要补一个多月,在家的时间很少。但偶然午饭的时候还是能够看见杨爷,但精神面目大不如从前,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好像两眼一闭就此长眠下去。

一天中午回家吃饭,骑车赶到家。天很热,坐在饭桌前吹着风扇等着爷爷把饭菜弄好。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隔老远拖着沉沉的脚步声。我猜应该是杨爷来了,但觉得脚步声不大对,杨爷的脚步声是很干脆利落的。隔了一会儿,他出现了。穿着短衣短裤,一样的破破烂烂却比平时稍显干净。头发还是一样的蓬乱没有梳。脚上拖着一双泛黄的白拖鞋。手里提着一点儿红薯和花生什么的,用红色薄膜袋子装着。吃力地提起一只脚踏上门前的台阶,缓慢地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我一手接过,亲切地喊了他一声“杨爷”!他声音沙哑,不接底气地说:“杨爷不行了。准备后世了。”说完,他两脚一拉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睡去了。奶奶怕他这一睡,万一死在家里可不好。就叫他回床上睡去。他像没有听到一样,昏死一样的睡过去。发出一种瘆人的吐气声。我并没有管这么多,还以为杨爷没什么事,不像是将死之人。边吃饭边看着时间,因为我只有40分钟的时间。吃完了饭,我就立马赶去学校了。而杨爷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后来的日子里,我陆陆续续地听到一些消息,先是说杨爷营养不良贫血。后来越来越严重,说是血坏了,要隔段时间去换一次血。哥哥是抠鬼,嫂嫂对他好些,把攒下来的一些钱用来给他换血。可这些钱仍不够,换血是十分害钱的。几个月后。嫂嫂再没多的钱给他换了,哥哥仍见死不救。他就此倒床,再也起不来。吃喝拉撒都是嫂嫂亲自照料。期间,爷爷先后好几次过去看他。而我忙着学习,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慢慢觉得杨爷再也没来我们家了。周围的亲戚似乎也没把这当回事。

杨爷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他有个心愿,想再回老家看看,不愿意死在这儿。哥哥嫂嫂看他这样,老家又没有人照顾,但其实是怕他死在半路上害人。就没准。于是,看着看着他一天不如一天……

2009年9月末,炎热已经散去,爽朗的秋天就要来了。那天中午,天气朗空,阳光和煦,温暖大地。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车行驶在那条新修进家门口的水泥路。经过一个岔道口的时候,我看到路口比往常多了几辆车。有些奇怪,脑子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会是杨爷走了吧?我没想多,车轮很快就滚到到了家门口。停了车,我看到奶奶在后门口拖地。前脚刚走进去,奶奶放下手里的拖把,把我一把拉住,神色紧张地跟我说:“林儿,你杨爷死了。你快点去给他磕三个头!”就在那一瞬,我呆住了。“怎么杨爷说走就走了呢?什么时候死的啊?”我低着头,淡淡地问到。奶奶讲:“是今天早上8点左右。你爷爷过去看了他最后一面。”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和死亡这么近距离的感知。我害怕了。奶奶叫喊道,“快去啊,你快去给你杨爷面前磕几个头,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很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不”!“我不想去,我怕。”我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奶奶只丢了一句,“没用的家伙,养起有什么用喔!亏你杨爷原先对你那么好……”我默默地走进房间,坐下,鼻子酸酸的,鼻涕不自觉地流,泪水淹没眼眶,簌簌地两行泪就滑过我眼角落到嘴里。咸咸的,那滋味无人诉说。

晚上自习回来,听奶奶讲,杨爷的遗体已经送去火化了。我问,“为什么动作这么快?怎么没听到升天的鞭炮声?怎么没看到摆酒席办葬礼啊?”奶奶端着脸色丢了一句:“没钱,办什么葬礼!火化省事。”我暗暗地回了一声:“喔。”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晚自习没做完的数学作业,看着那一个个不认识的数字,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阑人静,家家户户灯火间歇,人们安然睡去,这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月亮挂在半空中,独自吟唱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在疲惫中睡去。

那匹陪伴我十多个年头的老马最终没能魂归故里,

被一炉烈火烧成一盅骨灰,

就此长眠于黄土垄下。

6

杨爷的一生是平寂的,没有波澜。

没有老婆没有子女。

在哥哥嫂嫂家做牛做马一辈子。

1952年出生,2009年逝世,享年57岁。

他是一匹有家不能回的老马,却伴着我成长,等我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年龄,倏地离我远去……

只是我欠他的三个“磕头”,再也无法偿还!

从易

于2013年12月11日 书

——仅以此文祭奠我的“杨爷”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607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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