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仔
一
夏末里的一天，天空依旧无云，郎朗大地被太阳炙烤着。大中午的，周遭一片安静，我躺在沙发上努力的让自己睡着，迷糊中手机响了，很不情愿的按了接听键，传来闺蜜小红的声音，我恼火的说“什么事，不知道我最讨厌人家中午打扰我？”“当然有事要说，你一个人在家吗？是的话我就过来”。撂下电话几分钟就来了，看上去没往日的那份神彩，平日里一见面就是扯着嗓子叽叽喳喳的，今天却有几分深沉一样，我依旧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等她开腔。
“别睡了，和你说一件事，我刚从娘家回来”
“说吧，我听着了。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大中午的来吵我，烦不烦？”我继续嘟囔着。
“还记得良仔吗？他病了，病的很重，我刚在娘家听别人说的”
“谁？”我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良仔！”
“他不是一直都在广州的工地开车吗？怎么会回来了？”我盯着她问
“是的，很多年了一直是在广州，病了，回来有两个月了。肝癌晚期，听说没什么办法了，已经放弃治疗了，在家就靠每天输点液养着，在广州发现就一直在那边治疗，现在基本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用光了，病情也没好转，也没什么治疗的意义了，所以就回来了，听说很惨！”她黯然的道出这一切。
我顿时感觉像来到了冬天，全身冰凉，不由得抱着自己，耳朵周围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有一阵阵的嗡嗡作响，头慢慢的埋进胸前，思绪将我拉回到少女时期........
二
那一年高中毕业，我和小红都落榜了，她是伤感的很，整天愁眉苦脸的，我没什么感觉，依旧天天没心没肺的笑着，闹着，终于解放了不要读书了，这还不爽吗？干什么愁眉苦脸的，小红用眼睛瞪着我没好气的说“滚一边去，你是一直吊儿郎当的没有好好学习，知道自己考不上，而我在努力学着，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俩的心情能一样吗？接下来怎么办？干什么去？”“别管了，先玩一段时间再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慌什么？”话一落音，换来的是更加恶狠狠的一瞪，吓得我赶紧打住灰溜溜的闪开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俩依旧有事没事的凑一起，她继续她的伤感，我继续我的乐呵。开学了，都不想继续去学校过那炼狱的日子了，学生时代算是彻底告别了，忽然有一种空虚感，或许是同学们都相继走了，有上大学的，有复读的，有出外打工的。我因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想出远门打工，而小红却因为没有合适的人带出去，家里也没同意她出去，这下好，三天两头的继续晃荡着。好像是九月底，一个叫红旗的厂子面向社会招工，但是一定要笔试，而后从高分到低分择优录取50人，幸运的是我和小红都进厂了。报到那天我还记得我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短袖和一条蓝色波点裙，扎个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马尾巴，首先到财务交一笔什么保证金的，来到财务室，小红和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打招呼，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只见他一件白衬衣扎在裤子里，显出高而匀称的身材，皮肤稍黑，眼睛含笑，最抢眼的是一头微卷的头发，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而朴素的帅气。“介绍一下，这是我邻居良仔，本厂的会计，这是我死党飞儿”
“欢迎你们的加入，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良仔微笑着淡淡的说，露出一口雪白漂亮的牙齿。我也还以一个同样淡淡的微笑说了一句"你好”，留下来一个淡淡而良好的印象，一切淡淡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新奇的，忙碌的，每天忙于学习，忙于上下班，忙于结交同事，当然在小红的带领下也和良仔有过不少的接触，一起吃过饭，一起上过街，一起看过电影。渐渐的也就和他熟悉起来了，也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他比我们大了六岁，同样是高考落榜考取本厂的，一直在财务科工作，喜欢打篮球，喜欢看书，他平时话语不多，只会用一双会笑的眼睛看着大家打打闹闹，在年轻人里属于少有的安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同事间有人总有意无意的想撮合我和良仔的意思，他听了别人的玩笑也只是静静的用眼神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笑，而我只有红着脸羞羞的走开。一切依旧淡淡的......
时间飞逝，转眼又一个夏天来了，我记得那个夏天好像不是很热，让人感觉特别的清新，工作快一年的我，也丢掉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多了一份少女特有的矜持，也没以前那么疯癫了，也学会了一些打扮自己，每每走出去，也能用眼睛的余光感觉来自异性的追逐。
那一天，是一个夏日里少有的凉爽天，太阳不知怎么的娇羞羞的躲进了云彩的怀抱，风儿温柔的伸出玉指轻抚着大地的脸庞，这一切让人有着一丝丝向往甜蜜的憧憬，下午五点我和小红说笑着下班走出车间，突然一辆单车急刹在我们面前，良仔出现了，“飞儿，下班后有事吗？”
“没什么事呀。”我怔怔的看着他
“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吗？”
“去哪里？”我不知所措的问，脸上不自觉的浮上一阵火烧，我想我的脸瞬间红了
“相信我 ，上车好吗？”他用眼睛笑着，脸上淡淡的，但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急切与诚恳
小红在一旁吃吃的笑着，用肩膀撞我一下，“去吧，去吧，我给你们留饭”。我就这样懵懵的坐上良仔的后车架， 一出厂门就是一下坡路段，车子有些颠，良仔提醒我说“你不怕摔下去吗？可以用手搂着我的。”我好像是听了他的话，好像又是下意识的真的伸手搂着他的腰，过一阵我又松开，再过一阵我又伸手搂着，一直重复着，一直忐忑着.......期间我忍不住偷偷的打量着他的后背，魁梧而笔直的，肩膀宽宽的，衬衣的清香也一阵阵的。“到了，下车吧，飞儿”我跳下车，眼前一个小山坡，满眼的绿色，高高的芦苇骄傲的在风中舞蹈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静静的探出头欣赏着，一切那么和谐，一切那么静逸，一切那么雅致。良仔锁好车，拉着我的手上到山坡的一颗小树下坐定，我低着头，不敢说话不敢看他，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飞儿，想什么？”良仔低低的问我
“没想什么”
“飞儿，认识这么久了，感觉我怎样，说说你眼中的我，好吗？”
“为什么要说？说不出来”
“想知道我眼中的你吗？可以说吗？”
我静静的，不置可否。“飞儿，还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一次吗？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衣，蓝色的裙子，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巴，那一阵我忽然感觉一片蓝天一朵白云来到我眼前，我的心有豁然的感觉，我是一个内敛的稍稍忧郁的人，但那一刻你好像一缕太阳，好像一阵清风，那些都是我想拥有的，飞儿，那一刻也许你就征服了我。”我不做声，依然低着头静静的。“飞儿，你在听吗？”
“在听。”我低低的说
“飞儿，这一年以来你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无不牵动我的心，你灿烂的笑容让我迷醉，你如水的眼睛让我爱恋，你善良的言行让我 倾慕，你走进我的心，你牵动我的情，你知道吗，这些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过，想到这些，我有兴奋，我有惶恐，我知道对于一个穷小子这些也许只是奢求，但是我却不能主宰我的心了，因为我的心似乎给了你，你能感觉的到吗？飞儿，你知道吗，那天我们厂和煤矿的那场篮球赛，你的一个高高帅帅的同学当时热身后将身上的罩衣脱下送到你手上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吃醋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懊悔吗？懊悔自己这么久了都不敢向你表白。”听到这里我不知怎么的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只是我一个同学而已，你想什么呢”我终于抬头看着他了，再一次，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那份急切那份诚恳，还有一份淡淡的忧郁，淡淡的.......
那天以后，飞儿和良仔恋爱了，尽管那个夏天不是很热，但是感情却在急剧的升温.......
秋天了，芦苇金黄了山坡，花儿风韵了果实 ，我和良仔的恋情也该向家里告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父母极力反对，理由就是良仔家太穷，年龄比我大太多。秋天本该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而我却在那个季节收获着伤心，眼泪，还有许多无谓的挣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敢想像当时父母的那份打击的高压。那个秋天，我和良仔的日子是灰色的，两人在一起就像一对刺猬，不时别扭着，爱着，痛着，苦着，许多的情绪纠结在一起，让一切淡淡的，终归只是淡淡的.......
冬天了，慢慢的冰冷了一切。有一天良仔将一封书信让小红给我，我伸出冻僵的手指展开，又见他那苍劲飘逸的 字体：“飞儿，见到此信首先请你相信一点，我是爱你的，深深的爱着，这是恒定的！飞儿，我比你大了这么多，我想我该理解你父母的，我也许不能让你幸福，我也许给不了你要的生活，我想我选择了做现实生活的逃兵。飞儿，别恨我，有一种爱叫放手，我想你会懂我的。再见，飞儿。珍重，飞儿。祝你早日找到那个可以给你幸福的爱人！”看完，我半天没动，就站在原地，小红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信纸，拉着我的手离开，我木木的跟着她，也不问去哪里，只是在她身边静静的跟着，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当时也只是淡淡的.......
那个冬天，我将马尾剪掉，在理发店，我看着一根根头发飘然落地，心里突然想起一句：长发为谁蓄？短发为谁绞？小红问我"舍得吗”，我看着她“有什么不能舍得？”，语气和眼神都是淡淡的......
之后的很多年，我，小红，还有良仔也都相继先后结婚，厂子也慢慢的不景气，最开始是一波一波的轮着上班，再后来就干脆放了长假，良仔他们的财务科到最后也没班可上了，大家至此就各奔东西。也许是故意的，我没听到一次小红在我面前提起良仔，日子就这样过着，似乎一切都已画上句号。
三
记得也是一个冬日，我要去乡下的表妹家吃喜酒，那天很冷，天空一直飘着细碎的毛毛雨，吃完中饭，我来到镇上坐车返回，等了半天都没车，只有将身子团了又团，跺着脚忍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了一辆微型厢式车，(那时是可以将微型车改装一下，后面加个厢式货箱，放上两排椅子，就可以营运了）。等车的人还没让到站的乘客下完，就一个劲的蜂拥着挤上去，我看着这架势傻站着，似乎忘了要上车，“飞儿，是你吗？”一声呼唤在身后传来，我别过头，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只有那头微卷的头发让我确认他应该是良仔
“良仔？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的车呀。”依旧是那淡淡的声音，依旧是那双会笑的眼睛，但是我只感觉那笑意稍纵即逝，更多的是忧郁。“来，你坐前面吧”
他领着我来到驾驶室，小小的驾驶室可以坐下三个人，我挨着良仔坐着，旁边还上来一个老年乘客。车子开动了，良仔将暖风口对着我吹，我感觉舒服多了。走了一段路，我问“后面买票的那个是你老婆吗？”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小巧的恬静女子
“是的”
“过得好吗？”
“还好。厂子没事做了，没办法，两个儿子还小， 又不能去沿海打工，思前想后就干起来这个，虽然辛苦点，但是还能赚到一点钱，一家四口，压力也不小，呵呵。你过得好吗？”
“我还好，他在国营单位上班，对我也好，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还行。”
“那就好，那就好”他笑着，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我看到他脸上少有的笑容，同时也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几年时间岁月怎就将他打磨的如此粗粝，我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那声叹息.......
到了县城，新的一轮上下乘客又一次上演着刚才的场面，我掏出车钱给他，他避让着，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我看着他执意要给，僵持了一下，他还是不收，我将钱放进他的口袋，收回自己的目光去开车门，而后回过头再看他一眼。至今为止我一直没忘掉他那最后的眼神，因为我看到了一丝幽怨。在这许多年以后我无数次的想起那眼神，慢慢的我好像懂得了这眼神，我伤害了良仔，我无意间深深的伤害了他。
再后来听小红说起过良仔，说他的两个儿子放在家里，大的带小的，房子也只建了一层，没能力往上加盖了，生活过得也很不易。只好夫妻两个双双去了广州打工，良仔在一个工地上帮别人开车，他老婆 进了一个什么厂子，以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了。
四
“哎呀，怎么停电了，好热！”小红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才猛然醒了一样，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就这样呆呆的坐着，小红在看着电视。
“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吗？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吗？”
“没用的，我问过了，良仔现在很多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即使醒了也是很短暂的，他现在谁也不见，除了家人，早几天一个同事去看他，也没见着。”
“我们都不行吗”我低低的喃喃着
“你傻呀，良仔现在连一般的熟人都不见，还会见你？，他现在病成这样当然是不想让外人见着他的样子了，都骨瘦如柴了，真是可怜”。我感觉自己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挂满了泪水，想着白衬衣，想着那芦苇，想着那小花，想着那飘落的长发.......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总是恍恍惚惚的，总是盼着小红给我电话，总是盼着小红过来和我说点什么，可是没有，一切又如当初那般缓缓的，淡淡的.......
也许是夏末的原因，也许是昨晚的一场雨，今天的空气让我想起了那一个凉爽的夏日，依然太阳羞羞的，依然微风柔柔的。手机冷不丁的响起，我吓了一跳，是小红打来的“良仔没了，在今天的清晨。”放了电话我木木的，犹如那个冬天一样，只是我感觉脸上挂满了冰冷.......
五点多，我安排妥了家里的一切，开着车来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小山坡，芦苇依旧高高的骄傲的舞蹈着，小花依旧若有若无的探着头，周围的一切依旧和谐着，静逸着，雅致着。我找到那棵如今差不多参天的当年小树，静静的坐下。山依旧，景依旧，只是故人今在何方？只是当时已惘然！
再也抑制不住的悲伤在此刻喷涌而出，我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我平静了，抬起头望望那片天，不是说人死后都会进天堂吗？良仔，我在这里，你看到我了吗？良仔，你不是一直的希望就是我过得好吗？可今天你怎么可以舍得这样让我伤心？良仔，天堂是否也有车来车往？.......静静的，一切静静的，忽然一片落叶不偏不倚的落在我的脸庞，我拾起，定定的看着，我敢肯定这就是良仔的灵魂，我相信良仔看到我了，良仔听到我了，良仔心疼我了，他想帮我拭去脸上的泪痕，他想看着我开心的笑容，天快黑了，他想提醒我该回家了.......
我将那片落叶放进包里，收拾好自己的一切，开着车离开，告别我逝去的，曾经的恋情，只留下了那山坡的那片落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