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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了

2013-11-19 13:05 作者:未末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2013年 农历第一天,奶奶对我的父亲母亲说:“你们俩辛苦了!我呢,没什么钱给你们,我死后保佑你们俩发财!”说话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和善与柔软。第二天,母亲给她喂饭,她吃完两口饭,吃了一块肉,怎么也不想吃了,她说:“我不想吃你的东西了。”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非常决绝,非常强硬。接下来五天五不吃不喝,不说不语,到第七天晚上二十三点,她松懈了这口定气,在儿女的守候中离开了。。。。。。

孩子们的人生字典里,“奶奶”这个词儿影射着无数温润饱满的修饰结点:安详、和蔼、仁、慈眉、善目,有不紧不慢的从容、不急不躁的缓慢、幸福满满的褶皱。而我的奶奶,和我有着二十多年记忆交集的奶奶,一直把自己定位成面容紧绷、情绪跋扈、气场冷漠,诅咒连连、谩骂不断、不可理喻的古怪老太太。

奶奶生于1923年2月21日,生了六个儿女,最小的一儿一女由于病痛和溺水而夭折,养育成功了四个,排行老四的我的父亲成了家中的老幺。奶奶是文盲,算不清数字,看不懂电视,听不了戏剧,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钱币,因为使用频繁,按照不同的颜色,能分辨出来一百、五十这些整的,一毛两毛的她得请人帮忙,硬币在她那里是不流通的,她说容易弄丢,不保险。说到钱的收存,她一向很秘密很谨慎,把大部分的钱请人存银行,衣柜里储备一千左右,身上经常塞上好几百,折成卷儿,用橡皮筋箍上好几匝,外面再用小手绢包裹好,然后再套上一个厚实的塑料袋。一旦不见了这捆纸币,她就认定是我们一家人拿了。父亲建议她:身上不要放这么多钱,又不要买很多东西。她回答:口袋里多放点,心理舒服些,睡觉都安心些。以前她从不知道有银行储蓄,有一次因为钱放在衣柜里很久没使用,发霉的、被老鼠咬碎的、风化的,算起来有好几百,让她心疼不已,后来她才在别人的建议下以别人的名字开户存了钱。直到这次离世,才全额取出,购置丧事需要的那些零零总总琐琐碎碎。

奶奶与爷爷的婚姻,是旧式的、传统的、从一而终的。爷爷生了病去世得早,奶奶四十二岁就开始守寡,她这一辈子,九十年,除去在家做女儿的那段青葱年月,一半的时间,一个人守着寂寞的锅台,偎着暗沉的床柱,空着落白的思想,抱着被衾走过几十个秋。时间悄悄然,不经意间,儿女们长大了,成家了,立业了,儿孙满堂了,可她却是越来越老了,越来越蹒跚了,越来越渺小了。尽管她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对自己的孩子呵护备至,照顾得细致入微,不像别的祖母外祖母那样,面对着儿孙们纯真的笑脸,她会咧嘴乐上好长一段时间,但她同样有着丰富的喜怒哀乐,有着澎湃的内心活动,有着激烈的情感体验,只是我们大家都没懂。

生前,所有的人,聊到奶奶,脑海里输出的全是她说过的狠话,做过的过分举动,外加诅咒、谩骂、咆哮、追打,还有冷漠、自私,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奶奶成了不要亲情不懂人伦之乐的物质幸福的老人:面孔近乎凶神恶煞,行为怪异诡秘像老妖。描述的时候,有唉声叹气者,有感慨者,有心平气和者,有无奈者,有迷惑者,有愤愤者,有哗然者,我也是其中之一。

父辈们这几十年与他们母亲的过往,不管是母爱贫瘠,还是温情缺失,奶奶始终是生养他们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也是无法选择的。我作为孙辈,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去评价、定论其中的道德伦理、性格品行,因为他们都是我尊敬的长辈。而今,奶奶走了,盖棺后,她只作为一个称呼一个曾经的人生角色存在我们活着的人的时空,我无法再去埋怨她对父母的横眉冷对,无法再去愤恨她骂我时无穷尽的脏话。细细想想这二十多年成长岁月里与奶奶的点滴时光,似乎为她过去的言行找到了某些合理的解释与形而上的症结:她的内心太空白太虚无,自己没有打包静寂的能力,别人也无暇拨响她的话弦,她创造冲突、制造矛盾、叫骂、摔东西,只是想打破沉闷凝固的孤单,想单一、枯燥的生活有些平常日子的响动,想引起儿女孙辈的关注。四十多年,她其实活得很压抑很悲沉很没自我,因为她自己从未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别人又为什么会那样,自己的儿女为什么也靠不住!(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随着奶奶年龄的增大,脑筋始终没糊涂,可言行却越发变得让人难接受难理解,甚至让人对其退避三舍,包括左邻右舍、老少孩童!

从小,我特别害怕奶奶,尤其是她生气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小学的时候,母亲去装煤车了,我一个人做家务:烧水、煮饭、洗碗、扫地、封煤火。一旦她一走进厨房,看到不顺她心不合她意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脏话丑话一串串地来了:“地扫成这样,像鬼画符”,“煤火封得这么死,藏私崽子(私生子)一样”……她的咒语,从来不看地点不分场合不论对象,想什么就骂什么,从来不会考虑到会伤到别人,哪怕是一个孩子。听着训斥的我,只能躲在一边,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只能瑟瑟缩缩的,瞅着她四处捣鼓,那时候,奶奶做事很麻利,身体很健壮,六十多的她,还能自己挑上一担百斤左右的谷子去碾米房碾米。

奶奶有着她的自私,对别人,对儿孙。

清楚地记得有一回,她从娘家侄子那拿回来一盒白色粉笔,我端着整盒粉笔马上跑出去向伙伴们炫耀,并把一小截粉笔(那时候粉笔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其爱不释手的程度与现在的洋娃娃遥控汽车完全可以相媲美)送给了其中一个小玩伴,不知道怎么被奶奶看见了,她马上把一盒子粉笔全部砸到地上,然后又捡起盒子追着我在我头上敲打,那时候我不到十岁。

老人喜欢蓄积零食,奶奶也不例外。平日里,姑妈伯父他们回家,或者过年过节给她买的罐头、饼干、花生糖、瓜子什么的,她都藏匿得好好的,从不放在桌子抽屉椅子等明处,怕我和弟弟去拿。所以,从小我们就几乎没见过没吃过她的存货,同时也从不主动去她房间讨要零食吃,一旦她主动拿给我们这些零嘴,要么是食物表面长霉了,要么是味道变质了,我们也不敢吃了。

到了高中,奶奶对父亲母亲突然间心生埋怨,说不赡养她生活费(父亲与伯父有君子约定:伯父是工人,赡养奶奶的生活费,父亲务农,就赡养粮食,分工很明确,早年也是经过奶奶同意了的。),又说每年给的粮食太少(其实在村里老人当中,父亲母亲给的是最多的,每年给她一个人八百斤,有些人家两个老人,都只有六百斤),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你们回应越激烈,她越癫狂越有劲。农忙时,不再帮着煮饭晒谷子了;邻居帮忙她就祖宗八代地破口大骂;几分菜地也不种了,你们种好了,她直接去践踏去摘取。那时候,我特别迷惑她所说的所做的:为什么一位母亲,如此恨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惜喊天骂地的诅咒孩子一辈子都倒霉运不幸福。当时以为她就是纯粹的性格硌人,因为听说和爷爷吵架的时候,她采取的方式很僵硬很直接,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直接奔池塘寻短见。现在想想,后来这十多年母子的格格不入,主要还是她想选择温情,想感受儿孙们每天的嘘寒问暖,想有人天天陪她听风说话家常,可生活在农村的儿女,谁又有多少时间去聆听去疏通去缓解去活跃老人们心中的块垒与疙瘩呢!一年365天,南下打工的,守家耕种的,儿子们觉得,只要有得吃有得穿,儿孙满堂,清闲地过好逐渐老去的日子,就是幸福就是天伦之乐,至于老人们呼吸着落寞空气,茫然着精神枯萎,几个做儿女的能懂呢?即使是对待下一代,父辈们也只能是让他们吃饱穿暖供上学,至于孩子们的思想成长、精神阅历,做父母的无暇顾及也无力关照,因为不在他们的能力范畴之内。即使像我们现在80后、90后,知识多了,眼界宽了,资讯广了,等到其父母老了的时候,又有多少人知道去关心老父母的精神需求,给予老父母和新生孩子同等的关爱呢?我们一家四口,对奶奶思维与生活的忽略与淡然,以及后来的冷漠与抵制,才逐渐有了她愈演愈烈的暴躁与烈性,她其实是在找一个发泄心中大块大块郁积的出口!

在我的成长卡片上,奶奶不是全天候的色厉内“厉”,也有温暖人心的时候。那些年,组上分给我家二十行茶树,这些树是奶奶的心肝宝贝,春天嫩茶叶刚探出头来,奶奶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准时起床,很精神地走上几里田塍路,爬上半山腰摘茶叶,到中午才回家,有时候甚至下午两三点才回。每遇到周末,她都叫我一起去,教我怎么摘,怎么才能不把茶叶的顶尖掐碎,怎样区分陈旧茶叶新生茶叶,到家后,她把我俩一上午的收获,通过洗、烫、揉、挤、压、烘,制作成纯黑的干茶叶,然后再分一半给我家(奶奶身体好的时候,一直是自己独立生火煮饭、洗衣种菜。)待到天,把初春的这些茶叶取上一小撮,泡在刚烧开的水了,慢慢的看它们漂浮、沉落、舒展,闻起来,香味更加香更加纯。于是,第二年的春天、天,我仍旧乐意跟着奶奶上山摘茶叶。

初中一年级之前,我一直和奶奶睡,给她作伴给她暖脚。她的夜晚,没有孩子爱听的小故事,没有儿歌童谣,所以每天晚上,我都是带着书本上床的。奶奶一直都有做说梦话梦哭的习惯,且声音清晰而洪亮,哭腔悲伤而凄惨,经常把我吓醒,以为奶奶会痛苦着坐起来捶打我,每每这个时间,我都屏息静气,噤若寒蝉,等分贝降低了点,赶紧睡。到了初中二年级,我就再也不敢和奶奶睡了,总担心她每晚这么声嘶力竭的哭泣会伤及她的寿命,恐惧第二天早上起来奶奶全身直挺挺地躺在我身旁。这也许是十多岁的我对生与死的一种敬畏一种虔诚吧。

奶奶那些年炒菜的手艺不错,不像一些老太太那样舍不得油,炒什么菜她都放几大勺猪油,辣椒也多,吃起来很爽口,尤其是她亲手做的麦子酱、豆腐乳、干莴苣片儿,让我经常去她那蹭饭吃。到后来她年纪大了,菜里盐放得太多,无法下口,她再喊我去吃,也只象征性地吃一点点了。后来在学校听老师说才知道,人老了,舌头上的味蕾(尤其是舌尖上的)退化了,对味道的感觉也随之淡化,这是老人们口味很重的主要原因。

一段段的往事,就像一帧帧发黄而怀旧的黑白照片,随着奶奶的离开,有了别样的静默与沉思。如果,衰老的这些时光可以像胶片一样倒回到最初的美好,奶奶肯定也不想自己蜕变成这样。临终前的第三天,我通过电话,在这头大声地喊“阿婆!阿婆!我是文妹子,我回来看您了!”母亲也在那边反复强调着这些话语,随着而来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寂,我突然有错觉,奶奶可能过一会儿就会哼哼着答应我“文妹子回来了,好嘞!”可这次没有,无论我怎么竭尽全力地叫嚷着“阿婆”,她持久地仰卧着安静着。父亲在一旁说:“你再喊喊,刚才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她喘气有点上不来了……”。电话断了,我以为凶多吉少。到第二天(正月初六)早上8点10分,我听从姑妈的建议,又打电话,又大叫大嚷,仍旧是寂静,仍旧是不可名状的默然。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她应该听见了听懂了,你刚才喊的时候出眼泪了!”母亲说:“你阿婆可能还是想要你回来呢!”说完,她好像有些哽咽了,我的母亲,永远那么的心软!我不敢小声回答,怕自己也会掉眼泪,因为这老去时的凄凉与怅惘!

奶奶对我的这片挂牵,也许是因为在她孑身一人的年年月月里,我陪伴她的时间最多。她总共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堂兄堂姐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只有过年过节才回乡下来玩几天,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而弟弟是好动不受管的男孩子,我这个孙女,生在农村读书在农村,一日复一日的伴随,是我的渐行渐远,她的老态龙钟。

初七晚上二十三点,凭着一息尚存执着了五天五夜的奶奶终于撇下一切走了,弟弟当时就发了短信给我,可惜手机我八点就关机了,到第二天早上弟妹打电话来,我才知道,我没惊讶也没伤感,因为这也是意料当中的,而奶奶也解脱了释然了,因为哽在喉中的那一口气,更让她遭罪!

从2013年第一天开始,我虽然没回去送奶奶与爷爷在天国团聚,但心里一直都有什么在绊着扯着,甚至正月十一晚上还梦见她老人家又活过来了,很健康很和善,自己做好饭菜,喊旁边小曾孙女和她一起吃饭。

今天,正月十三,上午11点,奶奶应该已经宁静地睡在爷爷身边了,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松树,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野风,还有哥哥、弟弟相邻,奶奶应该会觉得很热闹很高兴了吧!

奶奶,您这些年真的累了,好好安息吧!待到春草绿的时候,或者夏花开的时候,孙女会去看您的!

----生命的两头需要同等的关爱

走过指尖文字,却连着心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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