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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下

2013-10-10 13:13 作者:青蛙公主  | 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谢宜/文

从小,我对葡萄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的偏。为什么会偏爱葡萄,却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

记事起,外公家的门口的那小片晾棍竹(银元粗细的竹子)林里就有一架。

星光微暗,外公就挑着装满牛粪的粪斗牵着老黄牛踩着水雾出门了,要等露珠躲进空气里的时候,他才会挑着满担子牛草,牵着肚皮圆滚的老黄牛从葡萄架下走回来。我习惯了他每天在葡萄架下进进出出,就像习惯太阳的东升西落。

白天的时候,我不敢从那葡萄架下走。因为,每当我想从葡萄架下离开这里的时候,葡萄架下的‘他们’就会飞出来嗡嗡作态的扑闪翅膀;我害怕他们的出现,所以只要一听到嗡嗡声;我就会躲进外公家里,把门栓起来;直到听到熟悉的牛哞,我才会开门迎出来。

很长的时光里,半山腰山的这间落单的瓦房里,除了驼背的老太婆和黑脸的老公公,平日里鲜少有生人登门。后山偶尔会飞来野鸡,啄食外公的丰收成果。外婆起身要赶,外公却说:吃饱了自然会飞走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天,外婆打水在屋檐下给我洗脸。远远的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拎着大包小包沿着半山腰下的渠道边向我们走来,边走嘴里还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怯懦的躲进外婆怀里,外婆却笑着把我往外推攘,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可是任外婆如何推攘,我就是把头埋进她的胸口,久久不肯抬头。

直到听到那声牛哞,我才抬起头来。葡萄架下,外公晃晃悠悠的挑着牛草,牵着肚皮圆滚的老黄牛,回来了。

没等外公卸下担子,我就跑过去,把手举得高高的。外公好气的放下担子,从牛草里摸出一包芋叶包裹的山茶泡给我。我打开温热的芋叶吃着,年轻的妇女拿着一个碗走向我,边走,边抱怨着什么。

男人没有多话,只是客气的跟外婆寒暄。

外公没有说话,转身赶牛进栏。我傻在原地,直到她把洗过的山茶泡放进我的手里才回过神来。那一碗洗过的山茶泡,我却一颗也没有再吃。

那天的菜的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鸡。外公只夹了几片辣椒蒜瓣下饭,餐桌上显得格外安静。久不见荤腥的我,一边吃着碗里的肉,眼睛却停留在菜碗里的那个鸡腿上,就连碗边掉满了饭粒都没有发现。

外公依旧生气的用筷子在我的头上猛敲了一下:一滴粮食,一滴汗,记住,浪费可耻!

那一筷子真疼。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捡起桌子上的饭粒来吃。

“桌子上脏死了,吃了会肚子疼的……”女人想要阻止,却被外公的坚持打断。

饭后,我习惯性的腻进外公怀里,跟他讲我的小秘密。

当我不再口齿生涩的表述自己的时候,他只是浅笑着点了一把稻草,走到葡萄架下。火苗里,传来噼啪的崩裂声音,那令人害怕的鬼魅嗡鸣声瞬间休止。

微风拂来,火苗也跟着蹿得老高,他利索的抄起水瓢往火苗里泼去。不消多时,火灭了,葡萄藤却卷起了叶子,气息微微的烟雾里残喘。

看到外公灰头土脸的样子,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这下好了,蜂子烧死了,葡萄也没得吃了,你也可以回家了!”

看着外公乌青的脸,我哭得更凶了。

男人过来哄我,我没有理会。我上前拽他身上的破旧的汗衫,他却生气的甩开我了的手。我从地上爬起来,像往常一样走向屋里,端了一盆水给他。

他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水盆;摊开黝黑粗糙的手,拉我蹲下;敷水给我洗脸。

我又跟着他走过葡萄架下,把污水浇到旁边的韭菜地里。

等我跟着外公走回屋檐的时候,男人也搬了一根凳子坐到了屋檐下,闷声闷气的抽烟。外婆哽咽着跟屋里的女人说着什么,依稀间传来橱窗开关咯吱的摩擦声。

我却腻在外公怀里,跟他玩虫虫飞:“虫虫飞呀,飞到竹林里,见个波波蛋(鸡蛋),弄给宁宁吃,鸡蛋没有熟,宁宁急的屁股扭呀扭……”

男人淡漠的看着我跟外公,灭了烟,进屋催促。不消多时又拎着大包小包往外走,边走,边跟外婆说着客气的托词,外婆红着眼跟女人嘱咐着什么。

看到他们动身,外公也拉着我的手,起身往山下走。

“一会我就送你过桥,过了桥你就牵着你妈的手跟她回去;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要跟姐姐和弟弟打架……”

我一知半解的看着他,他却瞪着眼推了我一把。我才明白了过来,任凭我满地打滚的哭闹挣扎,他连半句挽留。

“高家湾不要你哩,你不要学癞皮狗!留在这山沟沟里,一会一辈子没得出息……”

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了回荡开来,余音未却,他却快步的向自己落单的瓦屋走去。

记不清那天是怎么离开那间瓦屋的,只知道,竹林里的架葡萄藤死了。

下车的时候,男人牵着我走向了路边一个摆摊卖水果女人。女人五十来岁,一脸和善的挑了两个被风吹皱了的大苹果塞到我手里;还用干燥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亲:“好崽,样子生的好,就是瘦了点;辛苦外公外婆了;回来的时候,没哭吧?”

男人淡淡的说了一句:“其他都好,就是性格太倔了。”

“倔还不是像你,小时候可没叫大嫂少操心;现在四张嘴巴等着吃饭,可不是闹着玩的。”女人认真的交代。

“既然生的出,肯定就会养得活!”男人说得很坚定。

那个牵我回家的妇女始终没有开口,脸上却总是写着一丝我看不透的情绪。

女人依旧一脸淡漠的牵我往村口走,才到村口,正在摆弄烟斗的老头突然放下烟斗好奇的问:“路嫂,这个是你们家老二吧?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啊!”一听到老头吆喝,村口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了。

年轻的媳妇,一脸不屑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却跟另一个中年妇女调侃起来。

在她们的言语的调侃里,故事也变得生动起来:生我那天,母亲见我是女儿就跟父亲商量,把我送给隔壁院子里一直想要女儿的德叔,后来德叔来抱人的时候,封了个两千块的红包给我父亲,父亲感觉像是在卖女儿,怕被院子里的人指背心就没肯给,为了躲计划生育,才干脆把我送到了外婆家……

“芝妹子,你也是做娘的人了,细伢子面前乱嚼舌根,也不怕烂了你的嘴巴。花嫂也是,媳妇不懂事,你也不晓得管管……”一个矮小单薄的女人突然接话,打断了年轻媳妇的话。

年轻的媳妇还想开口,却被婆婆拦住了。

我不知道是认生还是被吓到了,反正那天我哭了。迎接我的哭声的不是温柔的哄话,而是她顺手在衫树上折下来打在我屁股上那截新枝。

吃晚饭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大我两岁的姐姐和两个弟弟。

很多时候我的存在,更像是一个发泄的工具:起晚了要挨打,吃饭摔破了碗要挨打,至于,洗衣服丢了肥皂,煮饭烧了锅……

姐姐的家务漂亮,成绩顶好,挨的训,自然少了些。两个弟弟都是男孩,在农村里没有儿子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所以我的存愈加显得多余。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黑里醒着,像是习惯了小偷小摸的三只手一样。白天的时候,我会变着法子绕过大人的防线,偷酸橘子来尝鲜;至于东家打颗‘枣’,西家偷树‘桃’也算常事……

她变着法子来驯服我,我亦是找着机会让她难堪,次数多得,连挨打都变成了习惯。

每次登门诉状的人,都是众口铄金讲述着自己的东西多么的宝贵,两相比较可见我的罪恶是多么的令人发指。她习惯了问都不问就是一顿藤条伺候,我也习惯了自觉的趴凳子上等她动手;时间久得,眼泪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了,她的打骂声却愈加犀利了。

那一夜,我又习惯性的在暗夜里爬到了,邻居休伯娘家的葡萄树下摘一伞的葡萄回来。隔天已经准备好脱了裤子挨揍的我,却意外的没有收到上门诉状的言辞。

后来休伯娘是悄悄找我谈话,她告诉我,她知道是我夜里在爬藤,但是她没敢告诉我妈,说是怕我挨打,本想不说我,但是又怕不说,万一哪天半夜了遭蛇咬了……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爬过她家的葡萄藤。葡萄成熟的时候,她默默的送了好些过来。

那时候,二娘家种了十来树的橘子,却从不准我们靠近。好几次手痒,偏偏摘了,最后还引发了妯娌大战。

也许嫌我们家的孩子多了,东西不够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连我们去二娘家串门的时候,都能听见柜子落锁的声音。越是这样,我们姐弟几个越是嗅着味似的往她家跑。次数多了,妯娌间的纷争也愈加频繁起来。纷争多了,肇事者挨打的频率自然也增加了。

那几年,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她把我从这个家里赶走;也许这样我可以回到黑脸老公公的身边,回到那个他给我讲森林大王的故事和在松油灯下在做手影游戏的时候。

九岁那年,我终于鼓起勇气离家出走了,离开的时候,我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给她的信里我写了这样一句话:我恨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投错了胎!

我想过自杀,但是怕伤了那个黑脸老公公的心。

我捡了家里那只最破的碗,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家出走了。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的走回了外公家。

我以为黑脸老公公会欢喜的把握抱在怀里,先看到却是一个漂亮的女婴占据了他的胸膛。

外公看到我连忙起身接我,看到我手里的破碗和背上的行囊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娴熟的打来一盆水给我洗脸。

那一刻,眼泪吧嗒、吧嗒的直往下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记得他抱着表妹的画面,像石雕一样刻进了心里。

走过竹林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株新栽一株葡萄藤,我想等不急表妹蹒跚学步,葡萄架上的葡萄就会成熟了吧!

三天后,父亲骑着当年接我母亲过门的那辆双喜牌自行车来我接回了家。

面对外公的数落,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脸色阴沉的把我放到后座上,嘱咐我抓紧。我没敢抱他,只是死死的抓着车架。在崎岖的颠簸里,我从后车座上掉落了下来。

或许是我真的太瘦了,下坡的时候父亲丝毫没有发现后座上少了一个人,依旧目的明确的向前奔驰。

我默默的从地上爬起来,破皮的手心里渗出血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刺痛。只是寂寞的走着,向着车子行驶的方向。

好心的路人,在路边对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喊着:“孩子掉了,孩子掉了……”可是他却丝毫也没有听见。

5分钟后,他怒气冲冲的骑着车子,向我奔来;我闭着眼睛迎上他抡起手来,那一巴掌,却拍在了座背上;他再次把我抱上车,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腰上。

回到家里,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像没事一样安排我吃晚饭后洗碗。

那件事,姐姐跟我悄悄说起过。她说,我走了的那三天,她哭了三天。

后来我没有问母亲,她也从来不曾在人前提起这件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父亲每月忙着进出省的做木材生意,但是却频频不顺。

我看到她跟花嫂家大吵了一家,花嫂的媳妇芝妹子泼辣的动手推了她一把。母亲寡不敌众,自此再也没有跟花嫂家的人再多说过一句话。后来才知道,父亲被迫退出了木材市场,是被花嫂的丈夫有心的摆弄的,而被父亲一手带进木材市场的他却做得风生水起。

97年的时候,父亲借了一笔钱在自己家开起了砖窑厂,前两窑是赚了的。为了扩大产业规模,父亲请了几个工人来家里。第三窑的时候,父亲为了省钱,用了前两窑的旧窑箍,导致第三窑砖,前天刚升起火,第二天就在暴的冲刷下垮倒在了自己的后院了。窑垮的时候,新修的小平房也垮了。好端端的万元户,变成了欠债上万的困难户。

窑跨的那年,舅舅突然离家出走了。外公追到我们家里了解情况,那天舅舅是来了,但是我们家忙着装窑,没有在意,舅舅就走了。后来听外公说才知道,舅妈嫌家里太穷抛弃女儿,跑了。

再次见他,在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乌青的脸色了,只剩下些许岁月刻画过的苍老痕迹。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家里过着青黄不接的生活,外公却时不时的送挂面来。父亲沧桑了许多,母亲则变得更加焦躁了,姐弟们却懂事起来了。

没多久,姐姐辍学了,后来我也自愿辍学了。

前两年挣的钱,我跟姐姐还会或多或少的往家里拿点,时间久了父母的矛盾愈加激烈了,我们的钱也就不再拿了。

姐姐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那家!

而我,何尝不是时刻算计着:逃离。

在舅舅离开的第5个年头的时候,外公把那个像疯子一样在外面乞讨的他找回了家。后来,舅舅被送进了医院。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后洒脱的跟她脱离母女关系,甩手离开了家。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第二次离家出走,竟然是他用死拦下的。

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直到我哭着告诉他:我回来了。他的眼睛才肯合上。

葬礼结束后,我又来到那片竹林,想看看那株新栽的葡萄藤;可是竹林里,哪里还有葡萄藤的影子。

外婆告诉我,几年前,外公就把那株葡萄藤砍了,说是怕我伤心!听着外婆的话,我又哭了:连葡萄藤没了,他,真的不在了。

那年离家出走失败后,母亲在外公的葬礼上,承诺我,会送我返校读书。

戏剧的是,当年我和姐姐让出的学习机会,早被弟弟荒芜在电子游戏厅里。没多久,母亲和父亲带着弟弟南下了。

有着三年工作经验的我,却奇怪的回到了教室里。素来叛逆的我,身后的流言蜚语自然摩肩接踵,但是我已经无心在意了。

外公死了的第二个年头,我在屋后的园长里栽了一株葡萄藤。直到我升入大学那年,那株葡萄藤才结了葡萄。

葡萄结果子的时候,姐姐的第二个孩子都呱呱坠地了。姐姐告诉我回家的时候,她还特意去在杂草丛生的葡萄藤上摘来一串来吃,葡萄格外的涩,哪里还有当年的味道。

大学毕业那年,家里修了新房子,母亲拿的钱,父亲负责在家里修,用的就是当年那一窑垮了的砖。房子修好了以后,一家人却从来没有在那个新房子里团团圆圆的吃过一餐饭,更别提在一起喝口茶,聊会天什么的。

不知道是房子修好了,家也就散了;还是在砖窑厂跨的那年,家也跟着垮了。

今年年初,在北京工作的我接到了外婆的死讯连夜赶回来奔丧。外婆的葬礼上,一家六口聚在了一起。母亲依旧不肯跟父亲同桌吃饭,我们四姐妹也只好分散的陪在他俩身边。

二娘一家也出席了外婆的葬礼,既是礼节,也是客套。

葬礼结束后,十几年没回家的母亲回到新房子里转了一圈,看着屋后当年跨窑的陈土破砖。母亲的眼里燃起了久违的不屑,父亲因衰老而微缩的脖子却努力的仰高了不少。看着他们暗自怄气的样子,我也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我突然想去看看自己种的那株葡萄。但荒草丛生里,却再难找到下脚地方。后院的坟地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添了几座新坟。也不知道是哪座新坟占位的时候,烧了一把火,可怜的葡萄藤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在跟着荒芜的杂草化作了一滩灰烬。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休伯娘家,她家的门是虚掩的,我对着门缝喊她,里面没有应话。刚想转身离开却看到白发苍苍的她拄着拐棍斜着身子向我走来,看到我,她努力的加快步伐,但依旧步履蹒跚。我连忙起身搀扶她,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人老了,不中用了,去年去地里摘辣椒,就倒在地里了。我屋里和子和国伢子都在外面刮给别人搞装修,后来还是被隔壁院子的背回来的。醒来以后,右边就全部瘫痪了……”

“身体不好就尽量少出去走动!”

“不出去走动也不行,再不走动一下子,哪天就真的全瘫了;人真的要死起来了,也没办法;死在外面院子里还有人帮你记得时辰,死在屋里头,就怕人都烂了才有人晓得!”

我努力的跟她说点开心的宽慰她,她却时不时的劝我,要多做做父母的思想工作。

“少时夫妻,老来伴。劝还是要劝的,时间久点,慢慢的,他们也就会想开了。”

我默默的点头,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她园子里那树葡萄。

休伯娘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一般自言自语的说:“以前院子里的小孩子多,葡萄藤我就留着了;后来你们都长大了,那葡萄却没人吃了;后来就被你和哥砍了,当柴烧了……”

我轻轻的哦了一声,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离开的时候,我递了一百块钱给她,说是让她买点自己想吃的,休伯娘是说什么也不要。

后来在我的强塞下,她才勉为其难的收下。

离开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当年的那丛葡萄架,地上却平整的丝毫看不出它曾经的存在。

完稿于:201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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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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