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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

2011-11-15 15:27 作者:山谷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自幼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苦命里生长,苦水里泡大。从前,母亲经常叹息着对我说:“狗娃,你都是一根蔓上结出的苦瓜。”曾经多少次,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脱离苦海!为此,我一生都在挣扎。

记忆中的童年,弟兄几人玩得多么痛快。跟着哥哥和小伙伴们在城头上打仗,不分白天黑硬是用瓦片磨制五十个军棋棋子,半夜偷偷摸摸溜出去借着月光下棋,在桥下深过头顶的水中打湫水,戴着柳条凉帽在炎的田野里掘黄鼠窝,放学后到山上剜苜蓿生篝火……然而,一切都已远去了。曾记得有一次,当看到已婚的大哥、二哥正与四哥和我在一起下象棋时,一向严厉的父亲也终于叹息:咋着把我娃们跟以前不一样了!在说这话的同时,我发现父亲竟然也暗自摸着眼泪。那时,我感到心里一阵酸涩,可远远没有现在回首往事时如此地心酸。一生劳苦的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年了,忆及他一生,实在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对这个家的琐事纠纷伤透了脑筋。现在,他能知道他的孩子是怎样的么?倘若父亲在天有灵,该不会忍心于我的懦弱无能吧。

在那个思想红得发烧的年代,父亲曾严历地要求和管束着我们。倘若我们与别的孩子打架,那孩子的家长往往前来向父亲告状,因为,他们知道准能告赢。而我们呢,必定要挨饱打了。事后,我总是忿忿不平地向哥哥抱怨:真是恶人先告状。倘若做错了什么事,那就更惨了。曾经有一次,因为年幼无知,我和四哥从铁匠铺门下的猫洞里偷了几截钢筋,结果被人发现后告知铁匠。那天,当我看见铁匠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时,我一下子感到全完了。父亲提着棍子朝我们走来,情急之下,四哥越墙逃走,可生性倔强的我却站着没动,于是腿上留下了几条红色的印记。

还有一次,我和四哥偷摘了生产队果园里的苹果,被看园者中途拦截。因为做贼心虚,我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连晚饭也不敢吃,蜷缩在后门外黑暗角落里避难。不久,我就清楚地听到父亲在骂着:“我不信还是有老子养,无老子教训!我今儿非打死这狗日的不可!”我吓得翻身就逃。在黑魆魆城墙根下,我一边跑,一边掏出衣兜里的小青果,随手扔光。听到身后没有声音了,我才放慢了脚步,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城墙下一个个黑乎乎的窑洞,以及“深挖洞,广积粮”时留下的幽深的防空洞,我才感到害怕极了。我的下意识告诉我,那里面也许有晚间觅食的狐狸或着狼,正在用凶恶的眼光打量着我。甚至于还有大人们所说的一尺多高的小鬼,正披头散发,在黑暗中向我走来。顿时,我觉得四肢绵软无力。我意识到,我必须找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于是,想到了高高的城墙。我知道,不远处,在城墙的半中腰,有一个我们平日里玩耍的窑洞,那里可能最安全些。但一想到通向洞口的浅浅的光溜溜的脚窝,白天攀登尚且胆战心惊,黑暗中攀登简直是不可能的,于是打消了这一念头。那就上城吧。我沿着平时玩耍时上城的狭窄的之字形陡坡爬上城头。站在城头,看着城中家家透着昏黄灯光的门口和窗口,我才出了一口长气。

我找到一堵写有毛主席语录的墙壁,靠紧蹲下来。平时,那些五年级学生,也是在这里象我这么蹲着,左手拿着红皮语录本,右手将铁筒喇叭举到嘴吧前面,面向全城进行政治宣传,那可真是神气。可现在的我,全没有他们的一点精神。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明亮了,可就是没有月亮夜空像宁谧深邃的大海,冷漠而神秘。天幕上,不时有流星划过。据老人们说,那表明在某个地方,又有一个灵魂悄然飘走了。想着,想着,我似乎还听到了死者亲人的哭声,悲哀悠长。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埋怨自己,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将目光投向我家所在的位置,隐隐约约的,只见灯光昏黄的门口,不时地有人影出进。目光当中的家是多么温暖啊。我心里空荡荡的,充满了悔恨。这时,我才觉得肚子里饿得慌,真后悔不该将衣兜里的青苹果扔光。

初夏的夜风带着潮气,一阵一阵向我袭来,我身子紧缩为一团。城中的灯火在次第熄灭,最终,连最后一家灯火也消失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之中。而最初曾颤响于小城上空此起彼伏的狗的的狂吠,驴子声嘶力竭的长鸣,以及人的吵杂声,都渐渐稀少了。夜,正在逐渐恢复它的宁静与死寂。我内心的恐惧也正在加剧,似乎看到一个一个的黑影开始活动了。身后城下城壕里多次见到的死婴的尸体和火烧之后留下的一片片焦黑的碎布,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我双手在城上的短草中摸索,用双膝跪行,顺着来路下了城,硬着头皮,头也不敢回,小跑步回到我家后门外。所幸门是虚掩着的,省却了越墙进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院子里面很静,可我根没打算去推开房门。我摸进了草棚,撕下一堆麦秸,躺在麦秸上准备过夜。这一切我都做得非常小心,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屋子里阒静得很,我想,家里人可能都已经睡熟了。可是,为什么听不见四哥的声音呢?也许,他正在被罚跪,或者挨打之后已经去睡了。白天发生的一切在我脑海中不断出现,不久就迷迷糊糊的。突然,“唰”地一声,我被惊醒,周身开始紧张起来。我听到一些窸窸窣窣声音,知道是老鼠在出没。这时,我猛然记起大人们的一些说法,说人死后放在地上,老鼠会成群出动,吃掉死人的手指头,于是我睡意全无。我下意识动了一下,想弄出一些响声,吓走老鼠。这一下果然有效,我听见老鼠又迅速窜进洞里去了。我屏声凝气,只听到身下的草秸随着我的呼吸微响着。不久,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听见母亲小声呼唤我的乳名。我慢腾地出去,母亲紧紧抱住我的头,哭了。可是,我没有哭。

童年这次夜行的经历,是我人生中深刻的一课。记得从前,就连晚上撒尿都要哥哥陪着。每到夜晚,独自一人,听到案板上的器皿被老鼠打翻,总会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可是随着父母逐渐年迈,哥哥们相继分家,生活的逼迫,尤其是这人生观的一课,渐渐地,我不再害怕黑夜了。有多少个夜晚,曾躺在旷野里麦捆码起的垛子下面照看刚收割的小麦,蹲在麦垛上照看还没有来得及卸下麦子的拖拉机,那数也数不尽的,如同乱坠的仙花似的满天繁星,那种弃绝了世间一切喧嚣的夜的宁谧,使我真正上了夜晚。在无数个或漆黑一团,或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一次又一次清楚地透视了生活,洞悉了人生,审察自己的灵魂。我也不再再相信有所谓的鬼神,即使有,一个人于夜间被不知不觉地攫走灵魂,那倒省却了临死前的许多痛苦

我一度抱怨过父亲严厉的惩罚,甚至在刚成家立业的时候。等我有了子女,我才理解了父亲的苦衷,深切体会了他的诸多无奈。在那个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艰难日子里,父亲是无暇耐心教诲我们的。可是将几个年幼的孩子留在家里,他的心里怎么能不担心忧虑啊。我们兄弟几人小时候闯下的大祸难道还不多吗?大哥因玩自制火药手枪被炸掉了一只手指头,二哥吃玉米棒过多而积食不化,四哥从树上掉下来不省人事,我打破暧水瓶烫伤了双脚……真难相信,在那饥寒交迫的岁月中,父亲能将我们兄妹六人拉扯成人。

随着几个哥哥相继分家异爨,父亲的孤独也似乎与日俱增。而他暴躁的脾气却一天天好转起来。也许是哥嫂们伤透了父亲的心,一提到他们,父亲总是失望不已,大骂没有良心。因此,作为小儿子的我,就似乎成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在我的记忆里,我隐约记得,在我刚能记事的时候,父亲曾靠在被子上,将我按在他的膝盖上立着,让我逞能。然而,从那以后,对于父亲,在我记忆里留下的,就只有畏惧了。上小学时,我就一直怕跟父亲处在一起。父亲刚一进屋,我就立刻偷偷地溜出屋子。一直到三个哥哥分家,我和父亲之间的僵局才被慢慢打破了。尤其是在晚年,父亲对上高中的我,可谓疼爱备至。那时候,国家已经实行了责任田承包制,日子没有从前那样紧巴了。此前从来不过问我的吃穿的他,这时也时常给我买衣服穿。

一九八四年,父亲去了一趟陕西宝鸡我姐姐家。临走时,我要父亲给我买几本书,父亲说,他没上过学,不识字,要我把要买的书写一个纸条,我写了《英汉小辞典》《唐诗三百首》。然而。等到父亲回家,买购的却是《英语语法辞典》和《三曹诗选》。尽管如此,我的心里却非常感动,而这种感动是此前未曾有过的。因为,从前我对父亲有着较多的腹非,尤其是当年我报考报考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整条街上的孩子中,只有我一人被录取,可父亲却极力反对我继续上学,并说,能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子,会写字记工分就行了,读那么书有什么用。因为,在生产队下地干活时,登记工分的人可以不劳动,始终坐着。在人人眼中,这是羡慕之至,求之不得的殊荣。这也就是父亲最初供我上学的最大目的。当时,我成天蒙头大睡,连饭不吃,父亲才为我借来了学费。然而,连我自己也未曾料到,我竟然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公家饭。

可是,父亲终于没有等到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就在我一九八七年七月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已经于该年正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时,为了上大学,不得已要撇下母亲母亲一人在家,我伤心地哭了好几天。临走前的一天,我准备了一些祭饭,去父亲的坟头告别,痛哭了一场。我哭道:“大大,你咋着没有等到你娃也考上了大学。”

至于父亲为我买的两本书,那本英语辞典,就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被一位复读的同学要走了,我一直觉得非常遗憾,未能珍藏到现在。而那本余冠英注解的《三曹诗选》,当时,因不了解曹氏父子文学成就,刚读了曹操的几首诗,便觉得索然寡味。然而,在没有其他诗歌书籍可读的情况下,我还是硬着头皮,利用假期半生不熟背完了。直到后来上大学时,我才特意阅读了一些关于曹诗的评论文章,多少了解了三曹诗的艺术性所在。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撰写中文自考毕业论文时,也以三曹诗为研究对象,写了长达七千多字的《曹操对中国乐府诗的贡献》一文,曾侥幸获得了论文答辩的高分,得到了兰州大学王勋成教授的好评。

过去的岁月,如同那蔓延的瓜藤,谁也难以料定,要在哪一段上开花结果。花,更多的是谎花;果,有时是苦果。可无论如何,它们都曾装点过一个人的生命。母亲说,我们弟兄几个,是一根藤上的苦瓜,然而,这根藤还是没能将我们牢牢地串连在一起,最终纷纷散落各处。那苦瓜,究竟有多么苦,我一生也未亲尝。它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食物,我至今也未曾亲眼目睹。也许,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所遭遇的所谓的苦,永远无法跟父母所遭遇的苦相比。正如母亲所说,娘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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