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水烟台

父亲的水烟台

文/老把式

父亲的那樽水烟台，陪伴了他一生。

父亲80岁那年，他翻箱倒柜把它找出来对我说，“我一生没有别的可做纪念，就这一樽烟台，你好好地收藏吧”我郑重地接过，打开旧布的包裹，轻轻地抚摸端详着我最熟悉的家珍。

水烟台是白铜制作，泛着银白色泽，光可鉴人。底座雕刻着龙凤呈祥。烟嘴弧形，下方如项链悠垂。烟缸和烟鼻都是整块白铜砗制。可拆开分零，便于擦洗。精致无瑕。

父亲接过我手中的烟台，找来两块瓦片和一块柔软布条，用两块瓦片互相磋磨的粉末于布条上，反复擦拭烟台。父亲处理烟灰污垢也不象别人那样，对准硬物蛮磕，而是用专门的挖勺，慢条斯理地掏。那样子，就象一个艺术家在料理一件艺术品哩！他专注的眼神穿透老花眼镜，对着阳光，在烟台上哈一口气，继续在手中盘弄着。直到满意为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的手不像早年那样灵活了，微微颤抖地搓着芒子（用草纸卷起，为节省火柴的办法）。寻来仅有的一点水烟丝，用手捻一小团放在烟鼻上，噗吐、噗吐就两下，吹着了芒子，突突地吸起来。

父亲早年吸烟的姿势很优雅，挺直着身板，两脚与肩同宽，坐上太师椅，左手曲起托着烟台，右手持筷子长的芒子，吹着点燃，在烟鼻上来回挑动，轻轻吸入一口，经肚内循环然后从鼻孔喷出，不紧不慢。犹如行云流水、洋洋自得。现在父亲无法寻找到那种优雅了，麻木的右手拿着芒子要依靠桌子的支撑才能准确找到烟鼻。

父亲吸了一辈子烟，怎么会猛地咳嗽，涨红了脸。手更加颤抖。我望着日渐衰老的父亲。我慢慢读懂了父亲蓄满深沉的心：他遗交的不是家珍，他要遗交的是他一生博大的情怀。他要告别心爱之物。透过此物，我仿佛看见父亲的缩影，那上面刻满了：搏击人生、慷慨豪情、成功喜悦、失败创伤、叹息遗憾、彷徨伤感……

父亲早年在南通市的一家做水烟生意老板家学徒。16岁的他，聪明好学，灵巧好动。学算盘、学做菜、打扫店堂、擦灯罩、给老板擦洗烟台。深得老板赏识后，常带着父亲坐着黄包车进票友圈，学京剧、学太极，还玩过老板的德国照相机。学徒生活的几年磨砺，定格了他性格、理想与追求的人生框架。解放初期，烟店解散。老板将心爱的水烟台送给了父亲。父亲带着它，身着长布衫，一身商人的派头回到家中，从此喜好上了水烟。

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无不羡慕，常常来家中一叙。父亲一锅烟下肚后，再搓捻一团装好，将烟嘴抹一下，双手客气地递给客人。然后天南海北、说古道今。

说到穿，他会拿出他用半担洋纱换得的华达呢中山装。折换现在多少钱一米，他马上拿出老的发黑的算盘，嘴里念着三一三十一、逢五退一……，嘴里念完，手打结束；说到吃，他会道出我们从未见过菜系，如海参的发制、燕窝的火候……。我最爱听的是：讲吃。坐在拐落小板凳上，听的发呆，嘴里的口水一不小心掉下了，引起大家的哄笑。

烟台在客人手中传递着，他们并不羡慕父亲的见识，更多的还是在羡慕手中烟台，边吸着，边托在手上看看。终于有位大叔憋不住了，说要拿十几块“袁大头”和父亲换烟台，父亲却说，“那玩意见得多。西顺城（店号）老板在撤离前，整箱的金条是我亲手埋的。我没有动过恻隐之心。”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有夺走父亲之爱。

吸过父亲那烟台的人都说，质量再差的烟土，只要从那烟台里过过身，味道就大不一样哩！

我觉得好奇，乘父亲不在时，我偷偷捧起烟台，学着大人的模样吸一口，不料吸了一口苦涩的水，辣的我直跳。父亲知道后，将烟台藏起，我就偷着拿烟土，装在烟嘴里，去厕所，点燃一吸，差点晕倒，肠子快吐出来。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它了。

可是，父亲托着那烟台就象是托着一轮太阳。大事小事只要烟台一捧，主意就来。

六十年代初，日子越来越艰辛。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最好的中学（大部分同学都没考上而被迫就学农中）妈妈知道这消息，并没有特别高兴，脸色沉沉地显示不出一丝快活来。我知道家中早已揭不开锅了。

妈妈望着那樽烟台出了神，对父亲说，你还是把烟台让了吧。十几块“袁大头”，当银子能卖几十元呢，除去儿子报名还能买点粮食胡口。

父亲好久没吭声，捧起烟台，突，突地猛吸几口。他背负着像大山一样沉重的生计压力，似乎只有捧起烟台才得以缓解。临了，他把烟台一放，将家中停摆了几年的座钟当废铜卖了，换回了一大把毛票。我拿着那些毛票报了名。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水烟不生产了。父亲抽上了纸烟。医生告诫父亲说，你高血压、心脏病如再抽烟会增加发病的几率。父亲也听我劝说，坚决不抽了。暗地里还是偷着抽，我有些生气。

那天，全家团圆。男人们包括小字辈嘴里都斜叼着高档烟。谈笑气氛非常热烈。父亲乘我不注意，给他的外孙做个要烟的手势。不料被我发现，我大声吆喝道，爸爸不能抽烟！

瞬间，父亲脸色一沉，无奈转过身去。不吱声了。会抽烟的人都知道，想吸烟而得不到满足时那种难受和失态。父亲的欲望被我制止了。我生平第一次向父亲大声。也是最后一次。在他心里，认为大家已经将他遗忘，无视于他的存在。

从那以后，他沉默了，常常一人打着瞌睡看着电视……

2008年5月27号那一天，父亲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目喘息着。心脏监护仪血氧饱和85、80、70，控制不住往下掉，生命的曲线渐渐拉平。我拉着父亲的手，抑制不住自己。撕心裂肺的悲痛从心底涌起：爸爸你等等，爸爸，我给你点上烟，抽完再走啊……抽完……再……走……

那一次的制止，我在心里忏悔过无数次。

在这个祭日里，我又一次解开旧布包裹，捧起烟台，捻一团烟土装上烟鼻。点燃芒子，郑重地放在父亲的灵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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