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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娘(长篇小说节选)

2013-04-26 07:16 作者:床前明月光  | 1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李文旺

第一章 焦头烂额的时候

母亲是个劳碌命。她虽然比奶奶幸运得多,奶奶四十二岁就中年守寡,带着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过活。可是,奶奶遇上了解放,遇上了共产党,特别是父亲和大叔、二叔这三个孩子都成年了,二叔又当上了小学校长,以前送给人家的女儿通过人民政府的大力帮助,竟然找到了。所以,在我小的时候,过惯了苦日子的奶奶不但没有喊过苦,而且总是乐乐呵呵的。再说,奶奶的孙子辈太多,对于奶奶的艰苦我也知道得很少。可是母亲就不同了,虽然养了生了七个孩子,两个夭折,活下来五个孩子,其实只有四个。那是因为:母亲在1956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送给了同村的干部,因为这个村干部是我父亲和二叔的救命恩人。

说起这事,还真有一段故事呢。

1956年,虽然还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可是,国家刚刚从内战的局面中走来,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国家和人民都很贫穷。虽然在潘村还没有逃荒的人,但是大家几乎穷到要吃米糠伴稀饭的地步。在一片湖水茫茫、大大圆形的琵琶湖里,多的倒是吃不完的鱼。潘村的人们每次下湖捕鱼,最少也能捕获个二三十斤鱼。有一次,我母亲将父亲潘万里从琵琶湖打来的三十多斤鱼从一个大大的竹篓子里倒出来,捡出杂草和死鱼。然后再将这些鱼装进篓子,她让潘万里拿到离家只有二十米的琵琶河里去汰一汰。琵琶河是一条绕着琵琶湖的弧形河流。琵琶湖和琵琶河之间那些略微高些的地方,就是赤岗区(人民公社化以后,赤岗区后来改成赤岗人民公社)人民赖以生活的地方。潘万里来到河边,踩着一块大大的石头蹲在河边,他不断地摆动着那大大的竹篓子,好让每一面都让河水冲洗得到。也许是潘万里做事一向马马虎虎,他踩着的居然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他脚底下一滑,连人带篓子滑到河里。琵琶河虽然到了这儿是绕着琵琶湖的,但是它又是信江的一条支流,从上游的三十里处就被称为琵琶河,这条河又长又深,也许是因为其长才有其深吧。一般不会水的人要是落入琵琶河里,那会是九死一生的。

在不远处干活的潘万强————潘万里的弟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轻,他看见哥哥掉到了河里,飞快地跑过来,连衣服也来不及脱下,就迅速地跳到河里。可是,潘万强虽然比他哥哥的水性好些。但是,他对于游泳也最多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他不但没有把他哥哥救上来,兄弟两个抱在一起在河里不断地扑腾、挣扎。这时候,划着船准备去十里外的草洲上割草的潘富贵看见了——————割草沤稻田是赤岗区人长期的老传统。他迅速地将船向潘万里兄弟靠拢,等到船靠近了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马上伸出长长的竹篙,让潘万里潘万强兄弟抓住。潘万强到底年轻些,很快就爬上了船,可是,抓住了竹篙的潘万里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还是爬不上船来。是啊,潘万里一大早出去打渔,回来时候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来到河边汰这鱼篓子。就算是要吃早饭,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锅里倒是有半锅白水煮草鱼,寡淡无味的鱼也是很难吃的。空着肚子的潘万里在水里又费尽了力气,此刻凭着他自己,连爬上船的力气也没有了。看着精疲力竭的潘万里,潘富贵很快地跳到河里,使劲把潘万里托起来,把他从河里推到船上。就这样,潘富贵成了潘万里兄弟的救命恩人。可是,潘富贵做好事,竟然成了又一个雷锋——————命运怎么就那么对他不好呢。潘富贵两夫妻结婚十年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我父母为了报恩,将双胞胎中的一个送给了村干部潘富贵。好在那双胞胎都还只有两个月大,不然,孩子要送人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孩子认生啊。这样,母亲就只有四个孩子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是啊,潘富贵是个好人啊,他不但救起了潘万里和潘万强兄弟两个,在船上,他刚刚救起了潘万里,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是,他顾不上喘口气,就对潘万强说:你那样救人不对,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救,至少你得抓住对方的头发。

这样看,母亲还真是个苦命。母亲在1956年生下双胞胎,本来也是不错的事情,农村的女娃子好养,那时候,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至少潘万里是这思想。女娃子可以不让她读书,到了十来岁就可以让她放牛挣工分,好歹可以养活自己。可是,母亲刚刚生下双胞胎,就欠人家人情,欠人情还不说,还是欠一个同样命薄人的人情。最后,居然要拿自己的孩子还人家的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少见的。

呵,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母亲的名字呢。母亲叫何牡丹,为了叙述方便,也为了让我更好的记住普通母亲的这个并不普通的名字,就允许我通篇都用何牡丹的名义吧。

我们家乡的环境应该交代一下。

我生长在潘村——————赤岗公社琵琶州大队潘村,是个彻头彻尾的水乡,1974年,潘村有农户七十户,在这周围十里八乡是个中等村庄。在赤岗公社,大的村子有一千户挂零,那是一个叫做吴泥的村子,全村的人几乎都姓吴,这个村有一个在大跃进时候考取清华大学的青年,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已经一步步地上升为武汉市市长了。当然,在琵琶州村的周围,也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潘村据说是从福建省惠安迁移而来的。十六世纪初期的中国,倭寇在东南沿海十分猖獗,惠安处在东南沿海的前沿,当地人民深受倭寇的欺凌。惠安有一潘姓人家,是个大家庭,有八口人。这一家八口为了逃避倭寇,一路北上,到达赤岗这个地方。在这里,人烟稀少,有一条绵延十几里地的河流,河流的中段有一个很大的湖面,像一个偌大的葫芦挂在这段河流的腰间。这一户人家也不知道这地方好不好,暂且在这里盖了一处简易住所,打渔为生。初夏的某一天,这家人家的第二个儿子打完鱼回家,遇见一个风水先生,于是他们聊了起来。风水先生告诉他:这里可以发三百户。这潘家老二不信,风水先生让他在河边倒插两棵樟树,并言之凿凿地说,如果这两棵樟树活了,你就在这里安家,如果是樟树死了,你就离开这里。第二年,樟树真的活了,从此以后,他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时代相传。

赤岗公社离中国最大的一个淡水湖很近,和庐山隔湖相望。赤岗公社本身也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湖区,那个湖面被称为琵琶湖,当然这个湖区只是一个浅浅的水荡,因为这个水荡的浅而平,与其说赤岗公社的这个水荡是个充满水的盆地,倒不如说这水荡更像一个碟子,只是中部稍微低洼些而已。所谓赤岗公社里有一个“岗”字,容易让人联想起山地和石头,其实,除了赤岗公社所在地只有一块起伏也只有三米高的石头山之外,在赤岗公社实在很难找到硬硬的土地。况且那片海拔三米高的石头山,其范围也只有一千八百平方米,如果要说石头资源,实在是会让山区的人们笑死的。

任何资源都是有优势同时有其劣势的,虽然赤岗公社其实根本没有石头可以开采,但是,这地方实在可以称之为土地肥沃,沃野几十里,完全可以成为“十里荷塘,二十里鱼塘”标准水乡。

赤岗公社的八个大队就围绕这这个碟子或进或出地沿着碟子的最边缘分布。他们共同耕作着琵琶湖这一片大约一万五千亩的水田。所以说它是水田,和说它是水稻田不是一个概念。因为,早在六十年代,因为人口和人力的稀少,碟子的中央长期都是被水面所淹,那时候的水利电力各方面工作也不发达,加上劳动力稀少,大家面对着长期被淹的湖面只能是任其自然,或许那时候的赤岗公社的中心部位也不是什么被淹,它原来就是一片野生鱼自由活动的天然渔区,所以,在三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赤岗公社的社员长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吃不完的鱼,吃不饱的饭,以至于后来的六零后七零后竟然会误以为他们的祖辈过得都是天堂般的生活——————有鱼吃多好,都说鱼肉百姓鱼肉百姓,没有谁说“萝卜百姓”或者“白菜百姓“的;过年的时候,人们最满足的除了有肥肥的鸡以外,另外最稀罕的东西就是肉和鱼了,可见鱼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这时候,他们的祖辈就会哭笑不得地告诉他们说:“孩子啊,你们不懂啊,在赤岗公社,有个顺口溜说:“吃鱼没有油和盐,过年没有一元钱,万恶世界不砸烂,何来一片朗朗天。”

在琵琶湖这一万五千亩的水面和土地上,在解放初期一直到六十年代末期,用来种水稻的面积只有五千来亩,只是到了六十年代末期,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才慢慢将湖区中央的水面逐步规划。怎么规划呢?公社用拦堤作坝,在堤坝上建起了排灌站,排灌站里安排这几个硕大的排灌工具——————抽水机,那些抽水机可真够大啊,它们的管子竟然能钻过去肥大的水牛还绰绰有余。大马力的抽水机将琵琶湖中央大量的积水排干之后,周围几个大队的社员硬是用锄头将这些积满淤泥的湖面变成良田的。

如果在琵琶湖这个圆上画一条直径线段,那么琵琶湖大队和赤岗公社正好在这条直径的两个段点,因为琵琶湖的稻田成片,并没有一条直通赤岗公社的大道,所以,琵琶州大队和赤岗公社只能在琵琶湖这个大圆上遥遥相望。所以,琵琶州大队的干部开会,学生读高中,群众交粮食等等等等的事务,全部要经过这个圆上那弯弯的弧形道路。

在琵琶湖,自古以来,人们不怕干旱,可是,最怕的就是下雨,因为一下雨,就要担心涨水,一涨水,稻田里就要颗粒无收。所以,在琵琶湖,人们常常念叨的是“大涝三六九,小涝年年有”,自从有了赤岗排涝站,琵琶湖的人民抗拒洪涝灾害的能力明显提高。自从1954年的大洪涝以后,再也没有过那么大的灾害了。但是,在琵琶湖这一带,一个流传于少年儿童的童谣可谓历史悠久。童谣说:“天老爷,别下雨,让我给你捏玩具, 捏一个天仙让你娶,捏一个张飞骑毛驴,捏一个关公长胡须”。

是啊,为了祈祷少下一些雨,人们竟然连作为门神的关公关老爷都想到了。

可是,天要下雨,就如同那什么,嘿,其实那什么还不是和天要下雨似的?所以,天要下雨是更加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这不,1966年的梅雨季节,一个炸雷将那个村干部潘富贵和他的妻子打死了。唉,好人怎么就这么不长命呢?

何牡丹那个双胞胎女儿因为得了麻疹,在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送个潘富贵的女儿——————潘美丽就又回到了何牡丹的身边。

在潘美丽回到亲生父母潘万里和何牡丹的身边这件事上,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潘富贵的弟弟潘宝贵家,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孩子,他就是潘宝贵的儿子潘七彩。也许是童年的潘美丽常常逗着两三岁的孩子潘七彩玩,以至于后来已经是五岁孩子的潘七彩哭着喊着不让何牡丹把潘美丽要回去。何牡丹觉得潘七彩怪可怜的,也就不再强求要带潘美丽回去,而是客气地征询潘宝贵的意见。何牡丹说:“潘美丽虽然是我生的,也不是我不喜欢她,我们倒是很想带她回来,可是,她毕竟跟着你哥哥潘富贵过了十年,你也就是他的亲叔叔了,想不到潘富贵,哦,不,想不到潘队长突然死了,那,如果你愿意将潘美丽收养作为女儿,我什么话也没有。”

其实,潘宝贵是最不愿意收养女孩的,为什么?他自己家就有三个女儿,他现在只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他缺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虽然,他在今后的岁月中又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夭折,可那毕竟是后话。

潘万里是村干部潘富贵救下来的啊,所以,潘万里和何牡丹都为这个救命恩人的死难过。在潘村,对于潘富贵的死,大都说是好人不长命,可是,村里马上又有人说,这潘富贵其实是很不地道的人,是个流氓,仗着他当过志愿军,还到前线打过几次已经没有什么风险的仗,加上在村里救过人,所以,常常以救世主的面孔出现;年轻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近两年来,时不时地勾引村里的少妇。于是,又有人添油加醋地回忆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潘富贵还偷了集体很多粮食。这事也就是这么说说,其实谁也没有具体的证据。

因为潘富贵夫妇是在为生产队出工的时候被雷电打死的,所以,琵琶洲大队要为潘富贵申请烈士。可是,因为村里有不少不好的反应,所以,申请烈士的事情也就搁下来了。有人说,就算是潘富贵一向表现很好,可出工的时候被雷电打死,又不是在为村里干活的时候打死的,补助点抚恤金就不错了,有什么必要申请烈士啊。公社和县上一考虑,觉得说这话也有道理。

但是,县上委托赤岗公社说,好歹潘富贵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又当过十几年村里的头头,除了抚恤金以外,应该对他的亲属照顾一点。公社报告说,潘富贵原来收养的女儿已经还给了潘万里,不过,潘富贵还有个弟弟,叫潘宝贵。县上明确表态说:那就照顾照顾那个潘宝贵,怎么着也得让他当个干部什么的。赤岗公社向县上报告说:经过了解,那个潘宝贵没有文化,县里问:他多少文化啊?公社说:他读了两年书,差不多就是个文盲。县上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回事,你们赤岗公社落实一点这样的指示都那么支支吾吾的,人家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没有评上烈士就已经有些冤屈了,难道照顾一下他的亲属还不应该吗?再说了,我们的基层干部,哪一个是有多少文化的,再说,这潘宝贵不是还读了两年书吗,怎么能说他是文盲啊?

其实公社本来是想反映一下潘宝贵不太好的本质的,可是,听着县上的训斥,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于是,这个本质并不好的潘宝贵竟然接上了他哥哥潘富贵的班——————当上了潘村的生产队长。

潘宝贵是个幸运儿,要是再晚三个月,等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这样的人也是当不上村里干部的。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就像一把火,没有什么错误的老资格的干部都常常被烧成了光屁股,何况像潘宝贵这样一身毛病的人呢。

潘宝贵当上村里的生产队长以后,真本事没有,可是迎合文化大革命的风向倒是十分机灵,他是个典型的见风使舵的人。除了见风使舵,他还是一个心胸极为狭小的人。1967年,何牡丹的大儿子潘小荣想当兵,可是,潘宝贵竟然以潘美丽被潘万里要回来为借口,公开阻拦潘小荣当兵。

其实,潘宝贵和潘万里的矛盾远远不止这些。那得从头说来。

1950年,潘村只有三十户人家,那时候,潘村的人住在离开现在潘村五百米的地方。因为那时候到处都是一片洪水,那个地方相对要高不少,是最适合居住的地方。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因为接连半个月的雨天,琵琶湖到处都是一片洪涝,潘村的许多壮劳力都去十几里地之外的地方抗洪去了。在潘村,除了生病发着烧的潘万里,村里就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孩子。那一天,潘万里几乎一天都躺在床上。因为潘万里和潘宝贵家是隔壁。 突然,一把大火隔壁的潘宝贵家的房子给烧着了,当潘万里看见隔壁的火光时,火苗已经不小了,他忽地一下窜起来,迅速拿起水桶跑过来救火。那个老得不识大体的老妪吓得够呛,她最先做的事情不是去救火,而是忙于抢救她家的东西。气得潘万里一把将她推倒一边去了,老太太慢慢爬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因为那时候住得密集,而且三十户人家全是木房。这一把火蔓延开来之后,来了个火烧连营,三十户人家烧了个精光。据潘万里分析,这把火是这个老妪烧饭时候惹下的。这七十岁的老人耳朵倒是很好,可是,眼睛有些毛病,看东西很是模糊,一不小心,在灶房里就把火给点着了。

烧的已经烧了,再怎么诅咒也挽回不了损失,潘万里只好如实和从远处赶回来救火的人说:火是从潘宝贵家烧着的。考虑到和潘老妪毕竟是多年的邻居,他没有把潘老妪不去救火而去救她自己家东西的事情告诉大家。按理说,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再说,当时推了潘老妪一把也没有把她推得怎么样。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两个月之后,老太太死了。其实,在1950年,像潘老太太活到七十岁的寿命已经是不错的了,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已经过了古稀了。可是,两个月前,老太太就把潘万里推她一把的事情告诉了潘宝贵。回过头来说,如果真的推出什么毛病来,一来等不到两个月,二来,当时潘宝贵也完全可以找潘万里算账。可是,他没有。潘宝贵也没有把潘万里推了老妪的事情告诉他的哥哥潘富贵,只是心里狠狠地记下了这件事。

潘老妪的死让潘宝贵把这笔账记到潘万里的头上去了。就在他哥哥潘富贵救潘万里兄弟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地在心里责怪他哥哥糊涂,心想:潘万里是他们家的仇人啊,至少不是什么好人,干嘛还去救这样的人啊。可是,救人的事情,既然发生了,总不能把救起来的人再次推到河里去吧。所以,潘宝贵干脆把自己对潘万里的仇恨隐藏着。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潘富贵就这样死于雷电。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对于潘宝贵阻拦潘小荣当兵的事,潘万里想起潘宝贵的哥哥救过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可是,潘万里的忍气吞声,却让潘宝贵更加嚣张。自从1968年开始,潘宝贵当上了潘村生产队长,可是,这个队长在刚刚当上生产队长的时候便是个甩手掌柜,喜欢对着社员吆五喝六的,不但脾气大,还很少参加生产劳动,今天去公社开会,明天去县上开会,要不就是窝在生产队队部和村里的会计搞什么季度结算、年中结算、年终结算。一年到头参加真正下地干活的时间不超过四十天。所以,有人给他编了个顺口溜说:“生产队长真不亏,东游西逛好(hao读第四声)指挥,好在社员真自觉,不然生产全化灰。”

潘富贵还是很会来事的,他很能笼络人心,所以,几个得到他照顾的社员,或者是他的亲戚,对他不但不反感,还服服帖帖。在潘村,潘富贵的同一家族的人就达四分之一,加上他笼络的人,这样算下来,潘富贵虽然游手好闲,坐镇指挥,可是,他照样能让社员们为他挥汗大干。

到1968年,潘小荣再次积极报名参军,可是,潘宝贵竟然又一次阻拦潘万里的大儿子潘小荣当兵,这一次的理由是,潘小荣的脚是内八字。这一次,把潘小荣给气坏了,他恨不得要和潘宝贵拼命。是何牡丹极力拦住了儿子,何牡丹几乎要给儿子下跪了,潘小荣才没有找潘宝贵的麻烦。

好在参与县上新兵体检的部队一个军官看上了潘小荣,直接点名要潘小荣,这样,潘宝贵的阻拦才彻底失败。

让所有潘村人不解的是,在欢送潘小荣入伍的队伍中,潘宝贵这个队长竟然成了较为热情的一个。

潘小荣十分不解,他问何牡丹:“妈,这个人怎么还有脸给我送行啊。”何牡丹说:“儿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既然改了,我们还和人家计较什么啊?孩子,记住,一个没有度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这样,潘小荣才没有和潘宝贵过不去。

1968年的春天,潘万里和何牡丹将儿子送到县上,县上新兵更多了,那气氛,那热闹劲儿,是大队和公社无法比的。县城的大街上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英勇杀敌,保卫国防”等等鲜红的标语。全县五十八个新兵现在都到武装部去了,说是要换好军装再到县工会的篮球场聚集的。县工会右边停着几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据说那就是运送新兵的汽车。工会的左边有个照相馆,那也是全县最大的照相馆。何牡丹看着县城那一番热闹的景象,再看看那几辆新汽车,觉得自己为国家送了一个新兵,内心里充满无限的光荣和自豪。

潘万里和何牡丹、小儿子潘小冬在照相馆门口等着和潘小荣照相。是啊,如果和穿上解放军新衣服的儿子合一张影,那该是多美的事情啊,虽然照一张合影要四毛钱,让有些人心疼那钱,可是,在何牡丹看来,就是花两元钱,不,就是花上再多的钱,也应该和当兵的儿子合影啊。此刻,何牡丹多么想儿子很快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啊。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已经是全副军人打扮的潘小荣出现在何牡丹的眼前。何牡丹双手挽着潘小荣的臂膀,激动得眼睛里含着泪花。是啊,能不激动吗?儿子能穿上崭新草绿色的军衣,戴上亮闪闪的红五星,似乎格外帅气。家乡是血吸虫病灾区,不要说当兵,以前多少人根本就没有想过当兵的事情,他们的最大理想就是不要得上血吸虫病。何牡丹深情地看着儿子,她用手去摸潘小荣的脸,潘小荣看着周围那么多同龄人,他们都穿着是军人打扮,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推开了何牡丹的手。何牡丹知道他害羞,也就不再难为他了。

潘万里一个劲地给潘小荣随身带着的军人挎包里塞熟鸡蛋,还不到四岁的潘小冬吵着要吃鸡蛋。何牡丹把潘小冬领到旁边,她哄着说话都还不太利落的潘小冬说:“孩子,那鸡蛋是给你哥哥路上吃的。我回头再给你买两个,好不好?”这样,潘小冬才不吵了。

何牡丹给潘小荣整了整衣领,深情地说:“儿啊,你这一走,可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家除了我、你爹还有你,可就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你奶奶都七十四了,还说一定要到县上来送送你,让我给拦住了。可你奶奶那份心情可不敢忘记啊。你可要在部队上好好干啊,给我们,不,给我们潘村增光啊。”潘小荣说:“娘,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表现的。”

何牡丹又说:“到了部队,可要记着听部队领导的话,你听领导的话,就是听毛主席的话,因为毛主席管着你们部队领导呢。”潘小荣说:“妈,我记住了。”潘小荣多么想他的父亲潘万里说些什么,可是,潘万里几乎是个闷葫芦,很少开腔。何牡丹又说:“孩子,到了部队,不要爱惜力气,多干点,也累不到哪里去,人的力气就像海绵,你要挤,它总是会有的。不过,你除了多干活,也要注意身体。”何牡丹这样翻来覆去地说着,潘小荣总觉得她的话有些唠叨,可是,他知道妈是为了他好,他也就让她唠叨,自己多听些,到了部队恐怕还听不着呢。

何牡丹突然想起了这几年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吃紧,广播里常常说“苏修在中苏边界陈兵百万”,她又有些担心起儿子的安全来了。可是,当着部队首长的面,她又不好说出自己的担心,唉,要是说出自己担心儿子的安全,人家首长该怎样看待自己啊。是啊,当兵不就是保护老百姓的安全,不然,国家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着这么多兵干嘛!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国家养着军队,而军队什么活也不干,什么危险也不冒,军队还提什么保家卫国啊,就是那些工程兵、通信兵等等其他兵种的军人,归根结底还是为保卫国防服务的。何牡丹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参加接兵的部队首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大嫂,你放心吧,你儿子一看就是个好兵,不用挂念。”何牡丹也不愿意耽误首长的时间,和他们挥了挥手,就领着潘小荣往照相馆里走,四个人一边登着照相馆那木制的楼梯,何牡丹一边叮嘱说:“儿啊,你得记住,记着给家里写信啊。”有道是:“儿想娘一阵子,娘想儿一辈子”,何牡丹此刻似乎要把几年的话一股脑儿对着儿子一口气说完。

照相馆里的师傅手里捏着一个气球一样的东西,让何牡丹一家四个人笑一笑,然后,咔嚓一声,师傅说:“好了,你们的全家福照好了。”何牡丹说:“师傅啊,也算是,不过,我们家还有两个女孩子没有来呢。要是加上她们,那才是真正的全家福呢。”

望着徐徐开动的汽车,何牡丹挥手和潘小荣告别,她忍不住热泪往下流。汽车在何牡丹模糊的视线里离开了,何牡丹的心似乎被挖去了一点什么似的。送走了潘小荣,何牡丹有些怅然若失,她和潘万里、潘小冬一起,默默地回到家里。

当天傍晚,何牡丹看见女儿潘美丽手里拿着一朵红花反复摩挲着,对六岁的妹妹潘美君说:“妹妹,你看这朵花漂亮吧。”潘美君伸手想要那朵花,潘美丽说:“让你玩一分钟,我数着数儿。”潘美丽算着六十秒,很快又将红花要了回去。是啊,她多么喜欢这朵花儿啊,尽管它只是一朵纸做的花,可是,在潘美丽看来,比真正的鲜花还要珍贵。她一会儿把红花放在手里抚摸一番,一会儿又把它别在胸前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偷偷地笑着。她想孩子一定是很喜欢这朵花,可不要打扰女儿,让她高兴去吧。是啊,女儿早就到了读书的年纪,可是,因为潘万里的反对,在潘美丽最好读书的年纪,竟然一直在村里放牛。何牡丹心里都总觉得过意不去,现在,女儿这偷着乐的一点秘密可不要打断啊。

晚上,潘美丽刚刚睡下,她将那朵红花放在枕头边,竟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了。在梦里,她高兴得笑了起来。第二天,何牡丹看着醒来的潘美丽,她拿起枕头边的红花,问:“孩子,你这朵花是哪里来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潘美丽说:“妈,这是我昨天捡到的。昨天我偷偷地到了县上,我怕你们赶我回来,所以我没有让你们看见。这朵花,就是我在工会球场上捡到的,是一个当兵的丢下的。”何牡丹说:“孩子,你才多大啊,就敢自己一个人到县城去?!”潘美丽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啊,到县城不就是五公里路吗?我到姑姑家都走过四五次了,她家就在县城的南边,才一里地呢。”何牡丹还是不放心地说:“下次可千万不要这样啊。走丢了怎么办啊?”潘美丽说:“妈,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都十二岁了,不,我虚岁都十三了呢。”何牡丹没有想到,好像一夜之间,潘美丽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但敢于一个人敢于到五公里外的县城玩,还能说会道了。可是,她不明白,女儿要这朵红花干嘛。何牡丹问:“你要这花干什么啊?”潘美丽答非所问地说:“妈妈,我要读书,你就让我读书吧,要是读了书,我也可以和哥哥一样去当兵。”何牡丹说:“那你得去问你爹,家里的大事情是你爹做主的。”潘美丽说:“不,不嘛,我知道,爹是个旧脑子,他还不如你开通呢。”何牡丹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说你爹呢?”潘美丽说:“就是,就是嘛,这三年来,加起来有六个学期吧,那一天我不盼望着读书啊,可是,我年年都要求读书,爹就是不答应,说女孩子是不用读书的。这不,我现在都十二岁了,还读不上书。你再看看二叔的女儿,只是比我大三岁,她已经读初中二年级了。”何牡丹说:“孩子,你是说潘美晨吧?你啊,怎么能和二叔的女儿比啊,你二叔当着校长呢,也算是个文化人啊,二叔两个儿子都还小,他家最大的孩子也就是这个女儿了。”潘美丽说:“二叔的女儿可以读书,我为什么不可以读书?哥哥都读了初中毕业了,我一天书也没有读,这太不公平了。”何牡丹说:“孩子,你怎么能说一天书都没有读呢,你不是还读了三年夜校吗?” 潘美丽说:“夜校根本就不能和全日制的相比了,对了,妈,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呢,是的,我读过三年夜校,老师常常说我读书不错,我这三年夜校啊,可以和全日制二年级的学生比。”何牡丹说:“说什么呢,你那个夜校我还不知道吗?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天两头都缺少老师,你怎么能和二年级的学生比呢?”潘美丽说:“就是就是,妈,我不骗你的,我真的可以和二年级的人比了,不信,我带你去问我那个夜校老师吧。”何牡丹让潘美丽缠得没办法,干脆连连点头说:“好了好了,我信,我信。”潘美丽说:“那么说,我求求你了,让我读书吧,我可以直接读三年级,省去读一、二年级的时间,等我长大了,我,我……”潘美丽的眼里竟然含着些泪花,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何牡丹看着女儿那认真而又稚气的样子,心里既觉得好笑,又不免难过。是啊,何牡丹其实也觉得女儿读书是应该的事情,可是,她几次和潘万里商量过,得到的答复总是:“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还不如让她多增挣一些工分。”其实,潘万里还有一个更加封建的思想:他觉得这潘美丽送给人家做了几年女儿,多少都有些疏远了,他不想送一个已经疏远了的孩子读书,接下来,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呢。儿子就是昨天那个还在妈妈的怀抱了的四岁孩子潘小冬,女儿就是出生于1962年的潘美花。

现在,女儿潘美丽决意读书,何牡丹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虽然何牡丹是一个农村的妇女,而且是一个识字不多的妇女,她深知没有文化的苦处,在她心里,其实,男孩和女孩是完全一样的。既然潘美丽提出要读书的事情,她 再也不能听从潘万里的安排,她打算和丈夫潘万里据理力争了。她想,自己就是负担再重,也无论如何要争取让女儿潘美丽下半年读上书。可是,争论的结果是,潘万里死活不同意让女儿读书。

一个月后,正是端午节的时候,潘万里收到了儿子从部队寄来的第一封书信,何牡丹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催着潘万里读给她听听。潘万里说:“我还不是和你一样,这信上的字认识我,可惜我不认识它啊。”何牡丹说:“我光顾了高兴了,忘记了你也是个睁眼瞎了。那还是把女儿找来。”潘万里想:潘美丽只读过夜校,哪能念信啊,还不如把他二叔的女儿潘美晨喊来,她现在已经是初二年级的学生了。他说:“还是把潘美晨喊来吧。”何牡丹说:“喊什么喊,美晨这几天天天都在参加那个什么活动,哦,对了,说是造反派要选几个初中生跳忠字舞,结果把她给选上了。”潘万里说:“作孽啊,她,就她,她潘美晨才多大的人啊,也要去跳这舞啊。”何牡丹嘘了一声,说:“你小点声,让人听见可没有好果子吃啊。你可别看潘美晨年纪不大,可是个头大啊,有的高女生都不如她高大。”潘万里说:“那倒也是。唉,真是笑话,这都解放了快二十年了,找一个会念信的人都这么困难。唉。”何牡丹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左一个唉,右一个唉,一个大男人整天叹什么气啊,像你这样,再好的日子也让你给说倒霉了。人啊有点困难怕什么,你还记得不?那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多困难啊,不也过来了;还有,政府造原子弹,苏联人想看我们的笑话,不也没有看成吗?我们不是也很快就搞出了原子弹吗?”潘万里说:“去去去,原子弹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何牡丹气闷得不行,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虽然不抽烟不喝酒,可是也说不上勤快,不勤快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说起话来竟然这样一塌糊涂,真是个死脑筋,也难怪潘美丽会责怪他这个当爹的。是啊,就这么个男人,当初能够答应他的婚事也是看着他忠厚老实,加上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可是,要是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糊涂虫,何牡丹是不会嫁给他的。

这时候,到琵琶湖的水沟里抓鱼的潘美丽回来了,她看见何牡丹手里拿着一封信,故意假装没有看见。何牡丹抱着试试看想法说:“孩子,你哥哥来信了,你快给我们念念吧。”

潘美丽仍然想着父亲不答应她读书的事情,她还在和潘万里赌气,把嘴唇撅得很高说:“妈,你可别怪我,有人不让我读书,可我就是命贱,还给家里抓鱼,看,这一大篓子鱼可都是我抓来的,起码得有五六斤吧,可要说念信,对不起,妈,我没有读过书,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潘万里知道这女儿也是个倔脾气,她明明在夜校读书是最好的,可竟然说一个字也不认识。这点鱼算什么,其实她平时要是一出马,那次不是能抓回来七八斤鱼啊,今天这才五六斤鱼,还在这儿说嘴,还拿着抓鱼来做挡箭牌,唉,这女儿到底还是不是亲生的啊,难道那几年送给人家收养,她一直记着他潘万里的错儿吗?

潘万里此刻有些后悔,当初把刚刚出生的女儿送人还真有些对不起她。不管收养她的人对自己有多大的恩情,也不能拿亲生骨肉做交易啊,也难怪女儿赌气。潘万里听着潘美丽的话,也不能发作,此刻甚至还有一点懊悔。看看,现在不但来信没有人念给他们听,就是女儿那副成天板起来的脸也够让人难受的。

潘美丽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她看见潘万里那蔫头耷脑的样子,知道自己要是再进攻一番,向潘万里提出读书的要求,也许他不会死死地卡着不放,毕竟自己是他最大的女儿啊。

潘美丽说:“爹,你要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可以念这封信,还可以把家务事都包下来,给你们读信就更应该了。”这一声“爹”让潘万里心头一热,因为读书的事情,她和潘万里闹了好久的别扭,潘美丽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喊他爹了。潘万里原来只是以为女儿读书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没有想到,这个丫头读书的愿望竟然这么强烈。他开始犹豫了,虽然现在潘村读书的女孩子只有两个人,可是,像潘美丽这样强烈要求读书的人也实在很少,再坚硬的心肠也会然潘美丽那诚挚的要求所感动。不用问,潘美丽的条件一定是要读书。

潘万里为了试试潘美丽,故意问她:“说说看,孩子,你的条件是什么?”潘美丽也毫不掩饰说:“爹,你让我读书,好不好?只要你答应让我读书,我马上给你读这封信。以后的信我也全部给你念。”潘万里此刻已经让潘美丽执着的好学精神所打动,但是,为了进一步考验一下潘美丽,他故意又提起以前对潘美丽说过的话:“孩子,我们这儿的老辈人说过,女娃子,不认字,嫁了老公过日子,传宗接代生孩子。”这话,以前潘美丽听不懂,现在,她已经是豆蔻年华了,她害羞得忙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耳朵说:“不听,我不听。”看着女儿那害羞得样子,潘万里觉得自己这个做爹的已经有些过分,是啊。虽然潘美丽送给潘富贵收养了好几年,可是她不还是自己的骨血吗,干嘛要另眼相看呢。再说,放牛的日子她也已经过了好几年,再不让她读书,她则会一辈子就和上一代人一样,也是个睁眼瞎了。

看着潘美丽那稚气未脱的脸,潘万里深情朝她点了点头说:“好,美丽,爹答应你,爹决定到下半年就让你读书了,至于你给生产队放的牛,我会和队长说明情况的,到时候自然有其他的人接替你的,我们村,有些女娃子还担心捞不到放牛的事情呢,毕竟那也是一份差事啊,可以顶二分的工分呢。”这时候,一颗大滴的眼泪从潘美丽的眼眶里夺眶而出。她顾不得害羞,用力地抱着何牡丹不放,使劲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何牡丹高兴坏了,她笑哈哈地说:“是你爹同意你读书的,你干嘛不去亲亲你爹啊?”潘美丽害羞地说:“他是男的。”何牡丹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你个傻闺女,什么男的女的,那是你爹啊!”

出乎潘万里的意料之外,潘美丽竟然把潘小荣的来信全读完了,当然也有两个读不来的字,只是两个。一个是“耽误”的耽字,一个是“亲戚”的戚字。

潘小荣的来信说:“这一个月来,除了基本的军人队列、射击动作等基本知识以为,他们这批新兵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因为,潘小荣现在知道,天下没有什么是可怕的东西。近期,部队里进行了夜间寻物综合训练,那既训练胆魄又能训练智慧。因为这封信写得很详细,以至于潘美丽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手舞足蹈,读得绘声绘色。儿子潘小荣说:这项训练,是在夜间把目标物件藏在部队驻地十里之外的某一个地方,让新兵一个个去取回。好在部队领导将这些东西说明了大致的方位。可是,仍然有不少新兵吓得半路往回跑。因为快要到达目标的地方竟然有几座坟地。可是,潘小荣仍然坚持向前,在快要找到目标物的时候,坟地已经不是星星点点了,而是连成一片了。当时,潘美丽也想打道回府,因为那些坟墓不但杂草丛生,有的坟墓居然还能看见被盗墓者挖开的口子。这时候,就连几个胆大的新兵也不敢往前走了。结果,全连一百多新兵,分十次进行夜间寻物训练,最后能够圆满完成任务的新兵竟然不到十个人。潘小荣说,他之所以能够完成任务,和母亲送别他的时候那一番温馨的鼓励有很大关系。

听了女儿读信,潘万里抛弃了他固执的思想,觉得这几年没有让女儿读书真是有些可惜,也错过她读书的好机会。

又过了一个月,潘小荣来信说:“经过一个月的训练,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了,大家都等候者分到老连队,要和老兵们在一起了。有些人分到了汽车排,有些人分到了坦克排,还有少数人到了部队首长身边,或者当通讯员,或者当警卫员,或者当医务人员,而我则到了汽车排,当了一个汽车兵。”

这其实是潘万里一家最盼望的结果。

连着两封信,何牡丹考虑也应该给儿子回一封信了,也好让他知道家里的情况。可是,潘美丽虽然能看懂来信,但是,让她信,她现在是没有那个水平,毕竟她只是读过三年夜校啊。有些和她一样经历的人连读信都有问题啊。何牡丹想到了他二叔的女儿。他二叔是何牡丹对于小叔子潘万强的称呼,因为对于潘万强,何牡丹也不知道喊什么好。喊她小叔子,毕竟对方已经是小学的校长,喊他叔叔,似乎又委屈了自己,所以,她对于潘万强唯一的称呼就是他二叔。潘万强的女儿潘美晨刚好在家,听说大妈需要她帮忙给部队的潘小荣回信,潘美晨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在潘万里的下一代中,他的大弟潘万邦和二弟潘万强的孩子中,只有潘美晨的年纪最接近潘小荣,其他的孩子和潘小荣相差太大了,所以,那个甩着羊角辫跳舞的潘美晨便成了和堂哥潘小荣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潘美晨虽然只比潘小荣的妹妹潘美丽大三岁,可是,对于潘美丽,她总是有些看不起,潘美丽也有些看不起潘美晨。因为潘美丽很少搭理潘美晨,所以,潘美晨认为这个人小鬼大的潘美丽是仗着她自己的长相才这么傲气的。其实,要论长相,潘美晨其实也并不差,匀称而颀长的身材,曲线分明的线条,鸭蛋似的脸蛋,只是皮肤没有潘美丽那么白而已。可是,潘美晨常常想:你长得白有什么用啊?我已经读到了初中,你连小学都还没有读,再过几年,你就更不如我了。

所以,当何牡丹请潘美晨替她写信的时候,潘美晨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拿起写好了的信在潘美丽的眼前一晃,故意像是要气气潘美丽似的。然后对她的大妈何牡丹说:“大妈,信写好了,不认识字的人可不要给她看啊。”说着话,她故意用白眼珠瞭了一下潘美丽,笑着走开了。潘美丽看着潘美晨那炫耀的自得样子,心里实在不太好受,她咬了咬呀,想:你潘美晨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的。不等潘美晨走远,潘美丽就说:“神气什么啊?你等着瞧。”

那年的九月一日,潘美丽盼望已久日子来到了,她爹已经答应她,到时候让她和小妹妹小弟弟们一样去读书。

那一天,潘美丽攥着爹给的两元钱,早早地来到潘村小学。潘美丽只用了一元钱就办完了报名手续,然后,她坐进了三年级教室。在潘村,一个年级也只有二十多个人,一个教室都显得很宽敞,根本没有什么同年级分班这一说。这时候,潘万里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他正在寻找他那儿子潘小冬。

可把人急死了,刚刚潘小冬还在场院里玩耍呢,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潘万里到一年级去找,结果没看见潘美丽,他又到二年级去找,还是没看见潘美丽。这潘村小学总共也就三个年级,怎么回事?原来他是预备潘美丽读一年级的,就是再怎么离奇,他最多想到的就是她是不是跳级到了二年级。可是,潘美丽竟然从三年级教室走出来了。这倒是让潘万里吃惊不小。

在潘村小学还是没有看见潘小冬潘万里很扫兴,他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美丽,小冬到你这儿来了吗?”潘美丽摇了摇头说:“没有啊。”潘万里环顾了一下教室,还是没有看到潘小冬,他气闷地低着头离开了学校。

这时候,只见何牡丹牵着潘小冬的小手,向学校走来。这可把潘万里高兴坏了,他急忙跑过去,牵着潘小冬的手就往家去。

原来,这小小年纪的潘小冬因为嘴馋,拿一小畚箕的鸡毛和一个鸡毛换糖的人换了一块糖吃,他尝到了那糖的确与以前吃过的糖味道不同,就一路悄悄地跟着走出了村子。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跟踪,让换糖人也没有觉察,不然,哪一个换糖人也不敢私自带走一个幼童。是啊,世上除了四类分子,日子最不好过的恐怕就是鸡毛换糖的人了。他们甚至比乞丐的日子还困难,毕竟乞丐还不至于遭受工商人员的盘问甚至是追查啊。虽然没有人敢于拐带人口,可是,六十年代的农村,黄鼠狼、老鹰、豺狼等等野兽还是不少的,要是让野兽遇着了走丢了的幼童,那也是十分危险的。好在潘万里和何牡丹及时寻找,才找回了孩子。

潘小冬的失而复得让潘万里高兴坏了。在潘万里看来,一个男孩要比五个女孩还重要,虽然有人看不起他那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要不是小小年纪的潘美丽过于执着,他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呢。

潘美丽回到家,潘万里问她报名的情况,潘美丽从口袋里拿出两元钱来,说:“爹,钱还给你。”潘美丽的意思是想给爹一个惊喜,也为了让家里的负担小一些,她用自己积攒的钱报了名。她想:爹给的钱如果原封不动地还给他,爹一定会十分高兴的。她想看看爹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看惯了爹对她板着脸,她实在不想再看那毫无表情的脸了。

潘万里看着潘美丽手上的那两元钱,他吃惊了,想着他在寻找潘小冬的时候看见的情景————————潘美丽竟然呆在三年级的教室,他几乎可以断定潘美丽不是到学校读书,而是和大一些的孩子疯疯癫癫地玩去了。啊,这两元钱不是自己交给潘美丽的吗?怎么?这钱怎么会原封不动呢?

潘万里想:今天他自己到学校找潘小冬,看见潘美丽从三年级教室出来,以为她是跳级到了三年级呢,他的心里还为此暗暗高兴了一番,因为那样的话,离开心里的小九九只有一步之遥了。潘万里始终是重男轻女的,他的小九九是:让潘美丽读到五年级,能够算个帐、看个信什么的,就一定要让她到村里来干农活,女娃子早一天出来干活早一天得实惠。

现在看着潘美丽送回来的两元钱,他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这孩子,不让你读书,你哭着喊着要读书,现在让你读书,你不但连报名都不报,还和疯丫头似的跑到三年级教室去玩。你这个疯丫头,还常常自高自大地说你如何如何喜欢读书,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个疯丫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还真让你骗过去了呢。他越想越气。想起今天潘小冬差点走丢了,他愤怒地对潘美丽说:"你个疯丫头,就是不给家里做事,你呆在家里带着弟弟也不错啊。"说完,他举起巴掌,毫不犹豫地打了潘美丽一巴掌。潘美丽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就挨了爹的一巴掌。潘美丽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她想起爹答应她读书,还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是啊,这两元钱根本不用花的,为了读书,潘美丽早就做好了准备,她已经为了读书攒了六元钱,这六元钱都是她跟着拉网捕鱼的叔叔们捡小鱼小虾,然后到县城卖给城里人得来的。那一次到县城去送哥哥当兵,她为什么能轻车熟路,除了她到过几次姑姑家之外,还因为这个人小鬼大的女娃子已经在县城做过几次小买卖。

除了潘万里给的两元钱,潘美丽今天本来还要带两元钱去学校的,可是,她听说无论是哪个年级,开学报名都是一个价:一元钱。所以,为了细水长流,她才从储蓄罐里取出一元钱来用的。剩下的五元钱还在储蓄罐里原封不动。她不但没用家里一分钱,还用这一元钱到三年级报上了名。

潘美丽十分委屈地和爹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索性把那本来想还给爹的两元钱收起来了。是啊,既然已经挨了一巴掌了,也用不着把钱还给爹了,再说自己以后买本子和笔不是还用得着吗。

潘美丽的几句话让潘万里既吃惊又羞愧,他后悔不该打女儿一巴掌。潘万里觉得这一次还是大大地委屈了女儿,他一个劲地给女儿说好话,这样,潘美丽的眼泪只是在眼窝里旋转了几下,竟然给憋回去了。

潘村小学的老师为什么会答应潘美丽,会让这个从来没有进过全日制学校门的女娃子直接读三年级呢?难道他们脑子有毛病,愿意让这个孩子过早地给他们增加负担吗?不是的。虽然潘美丽从来没有进到过教室里,可是,她担心爹不让她读书,常常趁着爹出门割草或者打渔的时候,都要到潘村小学窥探一番的。琵琶州大队的几个生产队有个老习惯,他们为了生产队的稻田增加肥力,常常组织社员去十几里地的草坪上割草,那种割草的规模可是空前绝后的啊,往往一个社员出去一天,就要割上满满一大船的草回到村里。所以说空前,因为更早的时候,因为琵琶湖到处是水面,并没有那么多稻田,所以以前是不需要太多水草做肥料的,所以说绝后,因为后来的岁月里,红花草————也就是紫云英大量的种植,红花草肥田其实比水草来得更加直接和省力,也更加高效率。

总之,每到爹外出的时候,潘美丽就来到潘村小学旁边逡巡。刚刚来的时候,潘美丽多么希望她的二叔潘万强在潘村教书啊,因为那样,也许她在学校旁边玩耍一次,二叔就很可能会看见她的。可是,二叔潘万强却远在十里外的中心小学当校长,唉,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天长日久,潘村的老师看见潘美丽常常到学校旁边走走看看,就趁着下课的间隙问她几个数学题,结果,这个只读过三年夜校的女娃子竟然连二年级的问题也轻车熟路。这让潘村的吴老师大吃一惊。吴老师干脆想进一步试一试更难的数学问题:那就是鸡兔同笼的问题。吴老师问“在一个笼子里,兔子和鸡共有二十五只,兔子腿和鸡腿加起来有七十只,问有几只兔子几只鸡。”这个问题竟然也让这个只读了三年夜校的人解决了。吴老师更惊讶的是,她不但算出来了,而且只用了两三秒的时间,可以说反应十分快。他想:所谓的夜校其实每个晚上也只有两个小时的课程,有时候,连两个小时都保证不了,她一个女娃子怎么会这么聪明呢。吴老师又兴趣浓厚地问了潘美丽几个语文方面的问题,潘美丽的语文除了汉语拼音之外,可以和三年级中游的学生难分伯仲了。于是,当俊俏的小姑娘潘美丽来到潘村小学报名的时候,吴老师直接问她想读几年级。潘美丽凭着和吴老师熟悉的业余师生关系,竟然大大方方地说她要读三年级。就这样,潘万里、何牡丹一家人美美地度过了九月一日那个难忘的日子。

女儿潘美丽读上了书,而且读的是三年级,这是何牡丹最开心的日子,那个重男轻女的家伙——————何牡丹的老公潘万里终于不再阻拦她读书了,做母亲的比当初儿子去参军还要高兴。可是,最开心的日子只过了一个星期,家里就出现很大的变故。先是潘万里查出患病了,而且是不容易治好的血吸虫病。好在政府免费治疗,虽然文化大革命运动轰轰烈烈,许多单位都几乎瘫痪,但是,全县卫生系统还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之下,维持着基本良好的秩序。何牡丹陪着丈夫到了县血防站,刚刚等到潘万里住院了两天的时候,何牡丹在县城买些住院的日用品的时候,她遇上了一个到县城办事的潘村人,那个人带来口信说:“你赶快回家去吧,你儿子在家里打摆子呢。”要是家里没大事,潘万里那七十多岁的母亲还能照顾一下他家里,至少可以给潘美丽、潘美君、潘小冬三个孩子烧一烧饭。可是,家里又出事情了,她怎么能在血防站呆得住啊。 是啊,丈夫这里要是安排停当,还是家里的事情更加紧急,一个患血吸虫这慢性病的成年人估计照顾自己也问题不大。于是,何牡丹和潘万里简单交代了几句,就风风火火地赶回了潘村。

何牡丹一路小跑地赶到潘村,儿子潘小冬一会儿热一会冷,那是疟疾的基本症状,不用看医生,何牡丹都知道儿子是得了疟疾。可是,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她马上把潘小冬送到附近的大队卫生室。在卫生室治疗给儿子潘小冬治疗疟疾的时候,何牡丹的二女儿潘美君突然从家里走到二里地外的大队卫生室,她告诉何牡丹说:“妈,我腿疼。”何牡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她想:黄鼠狼专门咬病鸭子吗?这是怎么了?丈夫得病了,虽然潘万里得的不是一下子要命的病,可是,血吸虫病真的不敢小看啊。丈夫刚刚在血防站住院才两天,这潘小冬又打摆子,烧得直喊妈。何牡丹的心已经很疼了。可是,老天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啊?一家人生病也要扎堆吗?这潘小冬的疟疾病还没有治好呢,潘美君又说腿疼。这可怎么好啊?但愿潘美君说的是娇气话,可是,这二女儿平时又是最要强的人,虽然她长得不如潘美丽那么好看,可是,她个子比六岁时的潘美丽要大得多,干起活来也抵得上八九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看见她喊过苦。看来,她说的话还是要警惕的。

何牡丹非常谨慎地问潘美君:“孩子,你可别吓唬妈妈啊,我现在都急死了啊,我的女娃啊,你感到腿疼有多久了?”潘美君也不客气了,她必须如实地和何牡丹说了。潘美君其实三天前就感到腿部隐隐约约的疼,只是当时他爹正在张罗着到县城的血防站去治疗,她才不声不响。第二天又难过一些,她还是咬牙忍了忍。今天,要是再不说,连她这个六岁的孩子都知道也许会耽误大事的。

好在大队卫生室的王医师正在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其实这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这一段时间,全县卫生系统说是要选出十个学习毛主席选集的积极分子,王医师仗着文化比较高,一些不如他水平高的医师都在县医院上着班呢,所以,虽然他只是在大队卫生室工作,可是他信心很足。

何牡丹客客气气的请王医师放下书,她决定让王医师先看看这二闺女的病。是啊,潘美君找来的正好是看病的地方,这王医师其实也很不简单,如果不是因为在读医专的时候让一个女同学怀孕了,据说这王医师是可以留在大城市的。王医师看了看潘美君的腿部,轻轻地逐个部位按了按,问她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然后又听诊了一会儿。王医师取下听诊器,神色凝重地说:“你这孩子很可能是得了骨髓炎。”何牡丹心急火燎地问:“王医师,骨髓炎要紧不要紧啊?”王医师几乎是让她的话说得目瞪口呆,他心想:天啊,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自己的女儿得骨髓炎都两天了,还问出这样的话来?何牡丹不等他回答,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怎么好啊?孩子的爹还在县血防站治疗血吸虫病呢.”听了何牡丹的话,王医师又是一阵惊讶,看样子刚刚是错怪了这个母亲了,是啊,王医师只知道她大儿子去部队了,不知道她丈夫住院了。要是那样的话,一个妇女,要牵挂丈夫,还要给儿子治疗疟疾,再要对二女儿注入很多关心,那实在是太困难的事情啊。

王医师理解了何牡丹。一个女人在分身无术的情况下,自然是能够推脱尽量推脱啊。看着何牡丹焦虑的面孔,王医师充满同情。他说:“你家里还有其他亲戚没有?”何牡丹说:“有啊,孩子他二叔是个小学校长,他叫潘万邦,比我们见的世面多些。”王医师也是这一带地面上的一个人物,提起潘万强,其实他早就熟悉。他很仗义地说:“我看你家里这样的情况,如果再不请人帮着一把,很容易出问题的。”何牡丹感激地看了王医师一眼,说了声:谢谢。王医师说:“你这孩子,看来不送到县医院是不行的,我这里的条件根本不可能看好这病。最好要快些去县医院。”何牡丹真想抱着潘美君回家,因为那样可以让孩子少走路,至少对腿部有好处。可是,她在这里还要照顾四岁的潘小冬呢。何牡丹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强忍着悲痛,咬着牙让潘美君自己走回去,同时交代她说:“孩子,你赶快叫上潘美丽到这儿来,让你姐姐来照看小冬,我得赶紧送你去县城的医院。”说着,她的眼泪出来了。潘美君说:“好的,我回去喊姐姐来。"潘美君一瘸一拐地往家走。潘美君刚刚走远,何牡丹就哭出了声。

半个小时后,潘美丽来了。何牡丹和潘美丽交代了几句,潘美丽等何牡丹说完,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何牡丹说:“妈,哥哥给家里寄来了粮票呢。”何牡丹说:“这孩子,该寄的他怎么不寄一些来,要是寄些布票来该多好啊,我们这儿还缺粮吗? ”连潘美丽也知道潘村,不,整个赤岗公社都是产粮区,不少缺粮地区还要仰仗这里调配粮食呢。何牡丹握着这五十斤粮票,她想到了一件事情:是啊,现在,虽然琵琶州大队不缺粮,赤岗公社也不缺粮,但是,城里还缺粮啊,城里的一些低收入人家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潘美君得了骨髓炎,最起码得到县城去看病,甚至连县城都不见得治得好她的病呢。唉,农村人难啊,除了能出点粮食,谁还能想起农村人来啊,就是农村人到城里看病,总得给人家说点好话,或者拿点东西给人家医师,不然,不放心呢。现在,潘小荣寄过来的五十斤粮票,不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吗?

何牡丹和医师说了几句,就很快跑回了潘村。刚好回家休星期天的他三叔潘万强得知这回事,等不到何牡丹和他说什么,主动要求和何牡丹一起将潘美君送到县医院。何牡丹把自己家的独轮车摆到场院里,然后扶住独轮车的两个手柄,让潘美君坐上去。

潘万强看见这架势,笑着说:“嫂嫂,现在用不着这独轮车了,那个东西太慢了。”何牡丹说:“不用这个那你用什么啊?”潘万强也是何牡丹的邻居,潘宝贵家在何牡丹家的左面,潘万强家在何牡丹家的右面。他说着话就走到自己家里推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这辆自行车简直新得晃眼:铮亮铮亮的三角架,铮亮铮亮的钢圈,黑里透亮的轮胎,连包装纸都没有来得及拆下来。 何牡丹看了,像是做梦似地,她喜出望外地说:“他三叔,你还真有本事,你怎么就能买上这自行车呢,这可是连城里人都很少有的啊。”潘万强说:“嫂嫂,说来也的确不容易呢。就这一部自行车,嗬,又是需要文件依据,又是打报告,开会研究,还真不容易呢,定下来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的指标。别看县城里武斗的人一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斗得不可开交,可是,在我们文教站,大家客气着呢。全公社的教师才有一个指标,大家推来让去,说我多年来很辛苦,还评上过县里的优秀教师,最后说是让我买,我也不好意思呢,买来自行车以后我给大家买了些糖果算作请客。”

何牡丹说:“他三叔,这么崭新的自行车,太漂亮了,你就拿来给我们家二姑娘使用,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潘万强笑笑说:“大嫂,这买东西不就是用的吗?不用还买它干嘛啊?”潘万强越是这么说,何牡丹越是过意不去,她一会而搓着手,一会儿捏一捏衣服的摆角,很不自在地说:“他三叔,你能出力就不错了,我还得谢谢你呢,再说,这么新的自行车,你要是拿它驮着潘美君,万一让你那口子知道可不好吧。”潘万强又是一笑说:“嫂嫂,你不知道,那次吃鸡汤的事你看到了吧,自从那次吃鸡汤的事情发生以后,我老婆可再也不敢管我的闲事了。”

潘万强说的鸡汤事件,何牡丹还记得很清楚。三个月前, 潘万强因为得到一个买自行车的指标,他暗暗高兴,家里杀了一只鸡表示庆贺,顺便给七十五岁的老母亲吃点。那半个月,因为轮流赡养的原因,潘万强的母亲在十栋房屋以外的老二潘万邦家里吃饭。还没有等潘万强把鸡汤送给自己的母亲,潘万强的老婆趁着回娘家,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把剩下的大半只烧好的鸡带给她娘家的父母吃。刚刚走到村口,遇见了到二哥潘万邦家看望母亲的潘万强,他得知自己老婆偷偷地把那难得的美味带回娘家去,他气不打一处来,端起那只盛鸡的鉢头就往地上狠狠一倒,说:“就许你爹娘吃好的!我这妈就该受苦!你还连个招呼都不打!”好在潘万强的老婆自知理亏,也不好发作,只是可惜了那半只鸡啊。

潘万强的自行车其实已经买来了一个多月,可是因为他太爱惜了,除了在他们学校学习骑车骑过几个小时,骑回家后,就一直放在家里,没有动过,也从来没有张扬过,所以,何牡丹到现在才知道他有一辆自行车。

看着潘万强那真诚的表情,何牡丹打心眼里感谢他三叔。她觉得也不能辜负了他三叔的一番美意,所以,她利落地把自己家的独轮车推回到屋内,扶着潘美君上了自行车。当潘万强载着潘美君往县城去的时候,何牡丹把准备好的换洗衣服带了两件,就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

自行车毕竟比走路快些。来到县城医院,潘万强一边带着潘美君做各项检查,一边盼着何牡丹早些到来,毕竟潘美君是何牡丹的女儿,要不是大哥住到县血防站治病,都用不着他来的。

经过一阵诊断,县医院开出的诊断材料竟然是:病情严重,请赶紧送省城医院。正当潘万强接过诊断书的时候,何牡丹满头大汗地赶来了,这十里地,也难得有汽车行走,县城到赤岗公社的客车每天只有一班,她只好走到县城医院。

何牡丹看着天书似的诊断书,她心里很忐忑,她虽然看不懂,可是,她从医师那郑重的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三叔潘万强和她说明了诊断书上的情况,何牡丹难过得几乎要流泪。

是啊,自己一家到底是前世做错了什么了,竟然有三个人生病。好在疟疾并不难治,可是,患疟疾的是只有四岁的潘小冬,再说现在在大队医院照看潘小冬的只有十二岁的潘美丽。何牡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现在,不要说是人手不够,就是有人手够了,这治病的开支也够让家里受的。虽然潘万里治疗血吸虫病是政府免费内的,可是,毕竟需要较长的时间,而且营养品什么的总得买点吧,这些总不能让政府包下来吧。还有大女儿潘美丽读书,虽然读书花不了几个钱,可是,毕竟不能有收入。现在最难办的就是家里的开支。好在何牡丹是个织布师傅,因为她是军属,所以,村里有个比较优待条件。就是她给社员们做织布的活儿,拿织布的活儿按照一定的比例买工分。如果她肯吃苦,打几个晚班,她可以半个月完成一个月的工分。剩下的时间就由她去支配。上次,何牡丹在县城的血防站听人家说:到五十里之外的一个什么地方拉纤,一天能挣着五天的收入呢。那个地方是个出产铜原料的地方,铜的原材料通过水路送到六十里地之外的冶炼厂去冶炼,这就需要用船运输。六十里的水路到处都有些暗礁,需要拉纤的人助力和排除险情。这活是十分劳累的活儿,一般只有男人才能干。可是,为了生活,有什么办法呢?看来,何牡丹一个女人家要做男人的活了。

看着何牡丹悲愁的面容,潘万强自告奋勇地担当起将侄女送到省城医院的任务。

何牡丹说:“他二叔,你是公家人,还是个校长呢,学校里怎么离得开你啊?让我和他大叔潘万邦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时间替我出把力。潘万强说:“嘿,大嫂,你不知道啊?万邦他媳妇今天生了个孩子呢,是个男的。去年他的一个孩子夭折了,可把夫妻两个的心都伤透了。那也是个男娃啊,还是他们第一个男娃啊。现在,他伺候月子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帮助你啊?”

何牡丹听潘万强这么说,觉得有些绝望,可是,她虽然是一个女人,她不能看着这个家就这样垮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县血防站和正在住院的潘万里商量,并且说要去五十里地之外的地方————德兴铜矿拉纤,用高收入来维持家里的正常开支。潘万里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说:“你可千万别,你要是出去做这事情,别人会怎么说我啊,我的脸还往哪里搁啊?”何牡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想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她赌气地看着住院部的窗外,想到此刻潘小冬还在大队卫生室打针,想着潘美君还在县医院等着家里人决定她的命运,何牡丹几乎心都碎了。潘万里连招呼也不打,说:“还犹豫什么啊?潘美丽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命,你看看,她才读了半个月的书,这不就引起这么多事情了。我又住院,小冬又得了疟疾,最头疼的还是潘美君得了什么骨髓炎。这都是潘美丽读书惹出的麻烦。”

天啊,潘万里这个一家之主,怎么会这么糊涂呢。潘美丽读书优秀他不说,潘美丽还在大队卫生室照看弟弟潘小冬他不说,却说出这样让人伤心的话来。唉,自己怎么就嫁了个这样的男人了呢?潘万里唯一让她开心的事情就是有男人的外在形象,虽然四十多岁了,他还是那么高大英俊。

何牡丹知道和潘万里也商量不出一个什么好的结果,再说,此刻,他三叔潘万强正在县医院等着她回去那主意呢。

何牡丹急匆匆地告别了潘万里,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四百米之外的县医院。潘万里说的话,唯一一句让何牡丹感到欣慰的就是不让她一个女人出去干重活,可是,那也是为了他这个男人的脸面。至于潘万里那样说,究竟是不是关心呢,天知道呢。

在县医院,何牡丹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百五十元钱全部交到潘万强手里,也顾不得客气了,她眼含热泪说:“他三叔,你知道,你大侄子去了部队,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事情,看样子你还真得帮我一把呢。”

潘万强推着何牡丹的手说:“嫂嫂,你一下拿这么多钱干嘛?”何牡丹说:“要是到省城去看病,这些钱可能还不够呢.唉,既然这样的事情让我家里摊上,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想去……去……去”她差点说出她要去拉纤的事来,可是,何牡丹又担心他二叔不忍心她出门吃苦,于是,把到了嘴巴的话又咽回去了。何牡丹停了停,又说:“唉,实话和你说吧,你虽然是个大忙人,可是,这段时间,他大叔又没空,还真需要你帮忙呢。这样,你替我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吧,真的,我实在不客气了,也容不得我客气了。对不起,时间很要紧。我还得回潘村去筹款呢。”何牡丹把自己出去做苦力说成回去筹款,她也只能这样了。

潘万强好歹是个小学校长,答应了何牡丹的要求。他也来不及犹豫,和何牡丹打了个招呼,就到电信局去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学校旁边一个更大单位的电话,说让学校教导主任来接电话。好在电话很快接通了,教导主任还真来接电话了。潘万强和教导主任说话,把自己在学校的工作和学校交代了一下,他嘱咐教导主任代替他执行一段时间校长的职责。

潘万强打完电话,又往医院走,他快到医院的时候,何牡丹和潘美君打招呼,嘱咐她说:“孩子,妈也实在不能赔你去省城了,我还得筹款呢。孩子,你不要怕,有你二叔带着你去,你会好起来的。记着,你可要听二叔的话。来,我这里另外给你两元钱,你要是住院住烦了,拿这钱让你二叔给你买点玩具啥的。别怕,千万别怕,过一段时间我一定回去接你回来的。”潘美君毕竟还是六岁的孩子,她还是流下了眼泪。何牡丹也顾不得许多,就急匆匆地走了。

因为潘万里在县血防站住院,并且一住就得住两个多月,何牡丹去哪里,去干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何牡丹觉得这其实是很好的机会,是一个多赚钱的好机会,就是出去二三十天,甚至更长时间,潘万里也会以为她带着潘美君去了省城看病呢。作为父亲,潘万里虽然决心让潘美丽辍学,可是,对于潘美君的治疗,他还是很重视的,他还没有糊涂到因为重男轻女而不给女儿治病的地步。

何牡丹这一走,她去的不是潘村,而是五十里地之外的德兴铜矿。五十里地的路,她走了二十里,她只用了两个小时,一路就像是小跑。好不容易看见一辆汽车停在路边加水,何牡丹看着那车的司机很年轻,宽敞的驾驶室还有两个空位子,她再看看车头的方向正朝着她要去的地方,于是,她拿出随身带的两个大红薯,这红薯虽然破了些皮,样子不好看,可它是熟的,吃起来还粉嘟嘟的呢,何牡丹对年轻人说:“小兄弟,你吃红薯啊.我问一下,你这车是不是去铜矿的啊?”这司机看这个妇女虽然显得有些疲乏,可是慈眉善目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坏人。他点了点头算作回答。何牡丹又说:“小兄弟啊,你能不能捎上我到铜矿啊?”何牡丹看见那司机又点了点头,手一挥,做了个让她上车的手势。何牡丹很纳闷,这个年轻的司机虽然比较热情,可是,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他这个样子,何牡丹真的怕给他为难,也搞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于是,何牡丹有些犹豫了。这年轻人看懂了何牡丹的心思,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说了两个字:"炎症。”就他说出的这两个字也十分沙哑。何牡丹知道,这年轻人原来是患了咽喉炎,她为自己刚刚误解了年轻人觉得很过意不去,她十分感激地对年轻人说:“谢谢,谢谢你啊,小兄弟。”

何牡丹想起孩子他二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她想起了一句人家说过很多次的话: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到了铜矿,她又谢了那年轻的驾驶员,就打探其铜矿来了。她急匆匆地走进铜矿外运办公室。外运办的主任看见何牡丹一个女人要求做拉纤的活儿,他心里一激灵,说:“你一个女人怎么做这事情呢?别看你的个儿高大,这可是吃苦的活儿,你还是回去吧。”何牡丹把自己一家的遭遇说给那个主任听,主任一听说这女人还是个军属,他感动了,说:“既然这么说,你就做几天看吧?这活儿工资的确高,可是,真累。你要有思想准备啊。”何牡丹说:“主任,你放心吧,你看我这个儿,这胳膊。”她炫耀似地伸了伸自己的胳膊,高高地举在眼前。其实,她不光是炫耀胳膊,同时也是为了遮挡一颗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在得到主任同意的时候,何牡丹感情复杂,她激动,她心酸,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一毛钱来花。

来到了拉纤的河边,何牡丹看着几条小船停在河岸边,每一条小船都满载铜矿里挖出的原材料,每一条小船上除了有个撑船的,河岸边都有一个男人在随心所欲里扯着纤绳,他们并不像以前看到的那些纤夫一样光着上身。是啊,这里的纤夫比其他地方的收入高不少呢!他们也用不着过于寒酸。在潘村前面的琵琶河,那里也常常有几只木船来往,也有不少拉纤的农民,但是,拉纤和拉纤竟然也是那么的不同。一来在琵琶河里拉纤的工资绝对没有这儿高,二来,这里的船只明显小于琵琶河里的船。所以,拉纤的人不是像琵琶河里的两个人,而是每条船只需一个人拉纤。何牡丹感到很庆幸,不是吗?如果是两个人拉纤,有谁愿意和一个女人搭伴啊,女人的力气明显不如男人啊。可是,她暗暗高兴之后,又想:妈啊,这不是更难办了吗?有哪一个撑船的人会需要一个女人拉纤呢。两个人拉纤,如果有个女人,还好说一些,毕竟吃亏的也只是另一个拉纤的男人而已,因为那个人要花更多的力气来补充女人力气的不足。可是,现在这儿是一个人拉纤,撑船的人直接要考虑这唯一一个拉纤人的力气了。唉,也顾不了许多了。何牡丹像个男子汉似地大大方方地走近码头。

何牡丹拿着主任开给她的条子,她走近一条船,然后竟然那样自然地走近船上的一个男青年,不等对方开口,她腼腆地说:“大兄弟,我是来拉纤的。”没有寒暄,甚至也没有互相注视,她居然那么地开门见山。也许是过于腼腆,以至于她的话只有男青年听清楚了,旁的船上的人和河岸上拉纤的人都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一身肌肉的男青年好奇地看着和自己的大姐长得有些像的何牡丹,说:“大嫂,这活你能干吗?男人都吃不消的。”是啊,也难怪这人问她呢,俗话说:“世上三大难事,推车、拉纤,磨豆腐。”何牡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笑着说:“大兄弟,你要不相信的话,我们掰一下手腕怎么样?”这个男青年在这河上干了三年的撑船工,还没有敢和她掰手腕的呢。男青年笑了笑,说:“算了,你既然敢这么说,我信了好不好,我怎么能和一个妇女掰腕子呢?”何牡丹明显感到对方的不屑。可是,只要能在这儿干活,何必要耍嘴皮呢。何牡丹脱下鞋子,拉起纤绳,把它往身上一放,那动作,那手势,好像她是个拉纤的老手了。

让何牡丹吃惊的是,河边这几个撑船和拉纤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说话的,都看着她目瞪口呆,一句话也不说。是啊,何牡丹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许是长年在屋内织布,很少干过农活,很少又过风吹日晒的经历,竟然风姿犹存,她的美丽竟然让这几个常年在河边行走、很少见到女人的人们大吃一惊。

等何牡丹拉着纤绳走了几步,有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大声说:“天啊,这女人是来拉纤的啊,我还以为她是上级下来视察铜矿工作的呢!”

何牡丹也不说一句话,她怕她一开口,将惹出更多的话题,那样,她不是又要耽误自己的干活了吗?自然,也就少赚一些钱了,再说,此刻,她心里十分的凄凉,她哪儿有心思说闲话啊。

九月的河水还是有些凉的,何牡丹现在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眼里时时刻刻出现的就是得了骨髓炎的潘美君,住院的潘万里,还有打摆子的潘小冬。她拉着纤绳,在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在河的最窄处,船上的男青年说:“大嫂,想不到,你拉纤还真不错,你干过这个吧?”何牡丹真的不愿意和人多说话,其实她是顾面子,她担心自己干这拉纤的事情,要是让潘村的人知道,该是多么让人不放心啊,说不定还会让人看不起呢。她脑子一转说:“大兄弟,都说这活是个力气活儿,开始我还不信。可是,走了这几里地,这还真是力气活儿,还是少说些话,留些力气吧。”走着走着,河面渐渐地宽了,拉纤的何牡丹和船上的那个男青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何牡丹想:也好,这样,他们自然就说不上话了,这样不是更好吗?说不定,这份工作可以干上一两个月呢,真要那样的话,就可以攒钱给孩子们看病了。

大拇指一般粗细的纤绳深深勒进何牡丹那原本娇嫩的臂膀,她佝偻这身子,贴近峭壁,右手手指紧紧地扣进峭壁的岩石上,左手牢牢地拽住纤绳。她一个女人家,昨天还在家里织布,今天就开始做起纤夫来了。这是她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啊。何牡丹心里虽然很少凄凉,但是,也偶尔泛起一些庆幸。她庆幸的是孩子他二叔能伸出一把手,她庆幸的是来的时候遇上了好心的汽车司机,她更庆幸碰上了船上这铜铸似的男人,是这个被晒得一身漆黑的男子汉理解她了,竟然没有表示出他一丝的质疑和猥亵,他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她。谁不知道,女人拉纤,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可这铜铸的男人知道,人家家里一定出现了身份难堪的事情啊。要是问了,该让对方多难受啊。

何牡丹下肢弓行,两眼直勾勾地往着前方,女人的另一种力与美的展示,竟然出现在这有些凉意的水路上。有谁能说,她那紧绷的手臂上,不是一首生命传奇的诗歌呢?有谁能说,她的付出甚至冒险,不是一篇满是母爱的文章呢?

何牡丹拉着纤,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她这下可遇到了麻烦了。何牡丹冒着险,来到桥底下,她尽量让自己和桥那边的河岸接近,好把纤绳扔到桥那边的岸上去。船上那个铜铸的男人高喊着:大嫂,等一等,那样危险。”听见船上的喊话,何牡丹真的退回到了岸边。等船靠近了,那个男青年说:“哈哈,我原来还以为你干过这个呢,现在看来,你一天也没有干过。你要知道,这么大的桥,不要说是你,就是力气再大、经验再多的纤夫也不敢把纤绳扔过去啊。”好像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何牡丹的难处似的,他并不想和何牡丹多说话,只是继续着他的独白:“大嫂,你放手,我把纤绳收起来,过了桥再给你拉。”何牡丹心里一阵激动,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儿的人们似乎特别善良,这么多拉纤的人,除了离开时一个男人表示了他的惊叹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询问她一句话,只是都用友善的目光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也许这些目光里,除了同情,还有羡慕呢。毕竟何牡丹比半老的徐娘还要年轻些,好看些。

这个男青年更是让人猜不出来,除了夸赞了她一句之外,后来再也没有什么话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听到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名人给害死了,又是哪里哪里的大官给挂了牌子,上吊自杀了。可是,何牡丹到底哪辈子积德了,遇上了这一连串的糟心事情,可又遇上了这么难得的生活画面呢。

这毕竟是离家好几十里地的地方啊,拉纤这个活儿,虽然何牡丹从来没有做过,可是,在家门口的琵琶河上,她见过太多的拉纤人。那些拉纤人的多么可怜啊,他们常常只是穿着一条单裤,上身常常只是一个背心。有一次,何牡丹看见纤夫过桥。那个瘦弱的纤夫努力地将纤绳抛过桥的那边,可是几次都没有如愿,撑船的人不但不帮着想办法,还吆喝着把纤夫骂得很难堪。什么木头啊,呆子的,你连拉纤都不会还能干些什么.你再不抛过去,让我的船撞着桥头的话,你马上给我滚蛋。那声气,那居高临下的神态让人恐惧,好像拉纤的比过去的童养媳还惨,只有挨骂的份儿。

想起这些,再看看站在船上的男青年,何牡丹心里舒坦多了。

不能说拉纤的活儿是轻松的,一路上,她要遇上多少困难啊。拉纤的路上多少坎坷不平的路,刺进肉里钻心痛的荆棘、铁钉,还有丛生的茅草、芦苇,更加可怕的是,每隔几里地,脚下还会踩着玻璃渣子。何牡丹因为长期做织补工,从来没有到过稻田里,那穿惯了鞋的脚本来是细皮嫩肉的,可就这么几天,她的脚板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了。第八天开始,那些死皮已经褪去,开始结上了厚厚的老茧。何牡丹也曾经好几次想过打退堂鼓,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想起在医院的家人需要很多钱,她只好把天大的困难都当作是对自己的考验。

有一次,何牡丹从梦里醒来,她揩干一身冷汗,才想起来刚刚做的梦十分奇怪:她梦见自己在拉纤的时候翻到河里去了,一个浪打来,她在水里一个劲地呼喊,倒是招惹来许多看热闹的造反派,说她一个女人拉纤,是丑化社会主义社会。这些人说完,不但没有人来搭救她,而且都在河边看着她慢慢沉没到河里、再慢慢地坠落河底,似乎都在欣赏一场戏剧,直到她不能呼吸为止。她想: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造反派,你们这些人不就是借着上面的指示,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吗?你们公报私仇,你们歪曲指示,你们浑水摸鱼。还没有等她说完,造反派竟然说不能让她就这么淹死了,要好好地折磨她一番。于是,这帮造反派又把她捞上来,然后对着她那樱桃小嘴,进行口对口呼吸。天啊,这什么救人啊,这不是要和她亲嘴吗?何牡丹一巴掌打在那些造反派脸上,说:“你们这些臭流氓,什么文化革命啊,什么造反啊,什么要社会主义的草啊,你们就是一些下流胚子,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你们干着的竟是些下九流的勾当,你们又想做婊子,又想树牌坊。”不等何牡丹说完,造反派说:“这个坏蛋,什么军属啊,把她的儿子从部队揪回老家来,这样的女人的孩子怎么能当兵,马上勒令退伍;他那免费治疗的老公——————潘万里马上停止免费治疗,要么自费,要么滚回去。她那个得了骨髓炎的女儿,让她回家治疗。而且,这个咒骂造反派的女人,这个不同意口对口呼吸的女人,应该让她下到第九层地狱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何牡丹在梦里喊道:你们不能这样,我是军属,不是四类分子。造反派说:“什么军属,她既然不肯口对口呼吸,把她扔到水里去,最好加一块石头。让她永远见不到天日。”

何牡丹住在铜矿简陋的工棚里,梦里,她一个劲地大喊"救命救命”,因为梦中的声音是十分模糊的,人们一听就知道那是梦中的喊声。可是,因为拉纤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些善良而朴实的男纤夫听到她的喊叫,也不好意思过来。纤夫们都说这女人是累坏了,不然不会这么悲苦地喊叫。天下怎么有这么可怜的女人啊,她到底遇上了怎样的苦难呢。纤夫们不知道,又不好发问,他们觉得如果要是问了,一定会让这个女纤夫很难堪的,所以,他们都保持缄默。

何牡丹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的手按在胸部,她也曾经听人说,把手压在胸部是最容易做噩梦的。

好说歹说,一个星期过去了,何牡丹终于领取了二十八元钱。谁说做纤夫只是在家种田收入的三倍啊?这不是足足抵得上种田的五倍吗?所以,何牡丹虽然异常辛苦,可是,她还是尝到了纤夫的甜头。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难了,这几天常常有小雨,这让何牡丹感到十分窝心。可是,为了生活,她一个女人家还得在风雨里干啊。天要下雨,谁也阻挡不了的,就是玉皇大帝也无可奈何啊,何况她一个被生活所迫的女人啊。

何牡丹披着刚刚买来的雨披,可是风把雨披吹得飘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裤,淹没了胸膛。何牡丹的身子不停地哆嗦,可是,她又想起了一瘸一拐的潘美君,想起了躺在血防站的潘万里,想起了患着疟疾的潘小冬。是啊,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嵌入了她的生命,要不是有了他们,她一个女人死的心都有。可是,何牡丹一个人死了,那些人还指望谁啊。

何牡丹又想:世界上的人,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啊。慢慢地,何牡丹感觉到脚下的荆棘不再那么刺骨了,甚至河边的玻璃渣子对她也无可奈何了,因为她脚上的老茧已经硬如铁了。她甚至在心里喊着:来吧,你们这些荆棘;来吧,你们这些玻璃渣子,看看是你们厉害还是我的脚板厉害。

也许,为了儿女,何牡丹吃再大的苦也感觉不出来吧。也许,她把河岸边的一路心酸当了自己最大的财富吧。

二十天后,何牡丹似乎从一个让人看着舒心的中年妇女突然苍老了不少。但是,她觉得值,因为她在这二十天也得到了八十元钱的报酬了。为了孩子们,不要说成了老太太,就是死了都没有什么好说的。她突然想起了《烈火中永生》中的江姐,那江姐为了革命连死都不怕,何况自己是为了孩子们呢。

何牡丹觉得这二十天下来,用自己的力气换回来八十元钱,她十分高兴。她火急火燎地赶回潘村,拿出自己珍藏了十几年的一幅银手镯,她打算拿着这对银手镯到县城变卖了。虽然何牡丹把这对手镯看得十分珍贵,因为这是她结婚时娘家送给她的。她甚至从来没有和潘万里提起过这银手镯。为了这心爱的手镯,何牡丹不知道擦拭过多少遍,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变卖它。她担心这些钱还不够给女儿治病的,又想起了娘家曾经给她一个扳指,那是一颗鼓形的翡翠扳指,据老辈人说,那颗扳指很值钱,上面还雕刻有古代皇帝的像。只是好久都没有去看过它,好像是藏在那个储存冬季白菜的地窖里。

何牡丹的娘家怎么那么富有啊?何牡丹的娘家在民国的时候是个茶商,因为经营得法,生意越做越大,何牡丹的爹读过不少书。在国民党政府快要垮台的时候,他知道这政府迟早得是共产党的天下。从共产党长期以来打土豪分田地的倾向来看,他隐隐觉得日子不能过得太富,该吃的吃,该用的用。更凑巧的是,老爷子酷爱收藏古董,什么扳指啦,手镯啊,字画啊。到了1949年,共产党的队伍开始了对国民党的总攻,解放军所到之处,几乎是摧枯拉朽,国民党的军队兵败如山倒。很快地,毛主席进驻北京,解放军真的成了新中国的唯一武装了。何牡丹的爹看到贫雇农深受解放军的喜欢,他想,以后这日子还是越穷越好啊。于是,他把财富几乎都买了古董,并且都是悄悄地买的,他担心别人知道他的意图,会经不起审查的。就这样,老爷子到了解放前夕已经把家里弄得跟贫农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的财富都成了古董。这样,何牡丹这个大家闺秀才嫁了个潘万里这样的穷光蛋。也因为这样,老爷子才有这两件古董给女儿何牡丹作为嫁妆。不过,老爷子嘱咐女儿:爹不能陪你一辈子了,你们三兄妹,人人都有份,这古董不到万不得已可千万不要变卖,你的丈夫都不要告诉。

就这样,何牡丹才有了这两件宝贝。

何牡丹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久,才将那颗扳指找到。她想到自己这二十天来赚到的八十元钱,觉得这八十元钱已经是一比不小的巨款了,要不是女儿生病,这可是需要一个社员干上四个月才能得到的钱啊。是啊,二十多天的辛苦,加上这个扳指,已经足够了吧,那手镯就不需要拿出来。这么宝贵的东西也不能全卖了,如果全卖了,以后如果遇到更加困难的事情,该怎么过啊?于是,何牡丹又把那手镯放回了那只木箱子的内层夹缝里,那夹缝设计得很巧妙,也很秘密,外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就连潘万里都不知道。那木箱是何牡丹用来放衣服的,也是她的嫁妆之一。

何牡丹小心翼翼将手镯和扳指用一块手帕包好,她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很快就要成了人家的东西,心里十分难过。她特地在夹袄里缝了一个特别的口袋,好把这东西放进那口袋里。何牡丹就要去县城,然后变卖了东西以后,再直接去省城看潘美君。潘美君去省城治疗这么久,她十分挂念着潘美君。她交代了潘小冬和潘美丽,让他们还和前二十天一样,到二叔家里去吃饭。

第二天,何牡丹拿着这只扳指在县城的大街上叫卖。很快引来了几个穿着绿军装,腰间捆着军人武装带的青年人,不用说,从他们的装扮上看就知道,他们肯定是造反派的人。这几个人里,为头的是一个高而瘦的青年,下巴上有一个痦子。这痦子和毛主席下巴底下的痦子虽然很像,但是位置正好相反。因为他的瘦长,也因为他的痦子,这个人只要让人看了一眼,记住了这两个特征,三五年之内都很好认出来。

这个瘦长的头头抢过何牡丹手里的扳指就仔细地看起来了,他看见那上面有古代皇帝的雕刻,马上脸色一变,他高高地举起那扳指说:“红总司的同志们,大家看这是什么?这是帝王将相的产物,是四旧。你们说该怎么办啊?”旁边几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喊着:“砸烂它,砸烂它。”那个头头露出一丝狞笑,说:“你们说得很对,是要砸烂它,四旧不破,无产阶级的革命就不能彻底。不过,为了教育更多的革命群众,我们还是把它拿到红总指挥部去,下午一起和那些字画销毁。”何牡丹听说,心里凉到了极点,她想:天啊,我家潘万里好歹是贫下中农代表啊,他还多次到忆苦思甜的大会上做过报告。今年,我家里又成了军属,难道,难道这救命的东西,这给女儿治病的东西就要这样被拿走吗?还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啊?

何牡丹趁那个头头不注意,一把将那翡翠扳指夺了回来——————毕竟她还到过县武装部,见过武装部长给五十多个新兵讲话。在她看来,这几个毛孩子似的红卫兵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何牡丹错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本来就是一些不讲道理的年轻人,造反派嘛,讲道理的人也就不来造反了。那头头狠狠地看着何牡丹,像是豺狼看着兔子一样,再次从何牡丹手里夺过那翡翠扳指。是啊,这个长着痦子的头头就是靠造反起家的,他借着破四旧,已经将不少字画古董收集到了他自己的家里。

何牡丹几乎要疯了,她竭力嘶喊着:“这不是四旧,不是啊。”她很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毛主席像章,那是一枚硕大的瓷器像章,圆圆的边框都是白色的,显得那么素雅。何牡丹拿着像章紧走了几步,拦在了那个头头的面前,她把那枚像章高高地举起来,说:“我向毛主席保证,这扳指真的不是四旧。”那个长着痦子的头头也毫不示弱,突然从口袋里取出三个毛主席像章说:“你收起你那一套吧,看看,是你忠于毛主席还是我忠于毛主席,你那个像章在我家里能找出十个来,你信不信?”何牡丹没有想到自己的小算盘还是落空了,她顾不得许多,以求情的口气对着按个头头说:“兄弟,求求你了,我女儿在省城住院,她患了骨髓炎,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才想到变卖这东西。你行行好,把那扳指还给我吧,我不卖了还不行吗?”痦子头头根本像是没有听到,恶狠狠地看了何牡丹一眼,转了个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何牡丹再也忍不住了,现在要是不要回她的扳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突然想起家里最近的变故,一家六口人大儿子当兵走了,现在在家的五个人,竟然有三个人生着病。现在,想变卖一点家产也要受到干扰,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何牡丹灵机一动,她要让那个痦子头头朝她身上的毛主席像章出拳,好让他有口说不清,也让他尝尝犯罪的感觉,让他尝尝整人的结果。何牡丹一向是善良的,但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她的个性里,有的时候还真有她父亲的风骨。不是吗?当年,她父亲不就是看着解放军浩浩荡荡的队伍,才故意突发奇想,让他自己的家变得空空荡荡的,几年之间就变得不再富裕了吗?也正是因为何牡丹父亲的机灵,她娘家才有幸在解放以后被评为下中农。要不是她父亲的能够识大体,何牡丹的娘家,想要成为富农都是万幸的。

于是,何牡丹把毛主席像章放在上衣口袋里,然后又在口袋外边按了按。她再次追上了那个痦子头头,有意激起那个痦子头头的愤怒,她大喊着:“什么四旧?你不就是看中了那个扳指了吗?你想独吞,你想独吞是不是?你要遭到报应的,你要天打雷劈的。”痦子头头借着“破四旧”,进行过多少诈骗,可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竟然敢和他作对,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出他的丑,揭他的底。痦子头头挥起一拳,就朝何牡丹打来,一边打,一边高喊:“我让你和我斗。”何牡丹一偏,故意让他的拳头朝她思路的方向走。这一拳,正好打在何牡丹的那个放像章的口袋上,何牡丹心里一阵暗暗高兴,她想:只要你打破了那个像章,你就是反革命的罪行,你甚至是反对毛主席的最大反革命了。只要我的计谋得逞了,我那个扳指或许还可以取回来,就算是取不回来,我也让你尝尝整人的下场。

当何牡丹伸手到口袋里一摸的时候,何牡丹高兴坏了,她真的摸到了口袋里那个破碎的东西。啊,自己的计划得逞了,我让你没收我的扳指,我让你断我的后路,我让你逼得我无路可走,你也有今天,你也会有报应啊。

何牡丹摸出那个破碎的东西一看,可是,那不是像章,而是她随身戴在身上的一块小镜子。是啊,从潘村出门的时候,何牡丹想到自己要去省城接替他二叔,她要去省城为她女儿潘美君治病,最起码得有十天时间,一个女人是很需要一块小镜子的。

天啊,怎么会这样呢?口袋里的东西能够让人打破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可打破的却不是那个像章。这让何牡丹十分郁闷。对于毛主席像章,何牡丹其实本来也是发自内心尊敬的。可是,现在的社会都成了这个样子,她不得不产生出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思想。

痦子头头看着一个女人在他的拳头之下毫发无损,只是打破了一块小镜子,他也不知道何牡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也不好继续纠缠,这一拳出了气也就足够了。他必须尽早离开,否则他想霸占这扳指的诡计也许要露馅。那头头大手一挥说:“不跟她啰嗦了,我们走。”何牡丹几乎绝望了,刚刚的一个主意本来是得逞了一大半,可是,为什么破碎的不是那个像章呢?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薄呢,难道自己这长相真的就不配有好命吗?真的应该是“红颜薄命”吗?

何牡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想:看样子,这扳指是拿不回来了,她要设一个计,试探一下放在家里的那副手镯可不可以变卖。至于这扳指,虽然是她的心头肉,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像一块肥肉落入虎口,还能指望掏出来吗?再说,要不是这扳指,也许她的娘家早就是地主成分了,因为类似于扳指等文物,让何牡丹的爹倾其所有,把原本富裕的家庭弄得比贫苦农民强不了多少,解放以后,歪打正着,何牡丹的娘家倒成了下中农,比中农都还要革命。

现在,何牡丹也没有时间考虑追回扳指的问题,她必须赶快到省城去,潘万强已经代替她二十多天了,再不去的话,他一个小学校长可承受不起啊。

于是,何牡丹不动声色地大喊着:“等等。”这声音,几乎让魔鬼害怕。那头头吃了一惊,他反转身来,说:“什么事?”何牡丹步步紧逼,大义凛然地说:“你说这扳指是四旧,那我问你,我刚刚还看到这儿有个卖手镯的呢,那算不算四旧?”那头头说:“哦,手镯,手镯不算,可以卖的。”何牡丹怕他变卦,故意加了一句,说:“不是一般的手镯,那是银手镯,银手镯也不是吗?”那头头说:“说了不是就不是,所有的手镯都不是四旧。”

何牡丹心里暗暗一乐,她决定明天还来这里,顺便把那银手镯带来变卖了。第二天,何牡丹从家里把那对银手镯拿到县城,又开始叫卖。这一次,何牡丹倒是很快成交了。她那副心爱的手镯卖了一百二十多元钱呢。

何牡丹这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女儿治病的钱总算凑齐了,上次请他二叔潘万强带去了一百五十元钱,这一次她又筹集了二百元钱————————她拉纤的八十元钱和卖手镯的一百二十元。

话分两头,再说潘万强这边的情况。自从何牡丹和潘万强在县医院分手的第二天,一大早,潘万强用箩筐挑着潘美君来到县城的汽车站,他在那里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来到省城,经过好一阵打听,才得知:在省城的这些一医院里,治疗骨髓炎最好的是一家部队建制的医院。这医院的大门口,贴着一条硕大的横幅,上写着:“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不过,看着这一个个高深莫测的大夫,潘万强对这个部队医院肃然起敬。

挂号、等候就诊,到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潘万强终于等来了给潘美君看病的机会。给潘美君看病的是一个姓周的大夫。

周医师给潘美君进行了详细的检查,然后让检验科的人采了些需要的样本进行化验。然后,周医师对潘万强说:“从初步的情况看来,这孩子似乎是患的骨髓炎,不过,还要看今天拿去的化验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潘万强恭敬地看着医师,说:“大夫,化验结果什么时候能看到?”周医师说:“哦,要到明天下午能看到。”潘万强毕竟是代替他哥嫂来给侄女看病的,他心里起急,就央求着说:“医师,能不能帮一下忙,我们是从乡下来的,到这里两三百地地呢,能不能快一点拿出结果来?比如今天下午。”周医师说:“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看的这些病人,你以为都是省城的人啊,一多半是乡下来的。要快啊……”周医师站起来翻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日历说,“反正今天是不可能拿出结果了,我和检验科的人打个招呼,争取明天上午吧。”潘万强捣蒜似地点头说:“谢谢周医师,谢谢了。”周医师开了个住院诊断书,让潘万强带着潘美君去住院。

住了二十二天医院,仅仅是医疗费就用去一百九十多元钱,其中主要是手术开支太大。医师说潘美君的骨髓炎发现得太晚,根本不是消炎能够凑效的。只要靠手术才能是疗效更大,医师还说:必须说明的是,即使是手术,也不一定能达到百分之百满意的效果。

虽然潘万强自己身上也带了三十元钱,可是因为他和潘美君的伙食费、购买日用品、营养品的开支,现在已经身无分文,还欠着医院五十多元钱。

潘万强也心惊肉跳的,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当初,何牡丹说好了过几天就来接替他的,还说是要回去筹款,这都二十多天了,还没有看见她的踪影,这可怎么好啊。潘万强有他自己的工作,他不能无限期地为侄女的事情再耽误下去了,何况,他把自己带的钱全贴进去了,还倒欠医院五十多元钱啊。潘万强想:五天前寄回去的一封信,按理在潘村的何牡丹也已经收到了,可是,为什么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呢。真是急死人啊。

就在这时候,何牡丹终于出现在潘万强的眼前。潘万强也顾不得说潘美君的病情了,毕竟何牡丹的做法让他太失望了。潘万强看见何牡丹的第一句话就说:“你说回潘村去筹款,可是,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呢?原来你还客客气气地说不能耽误我的时间,可是,……可是……”潘万强几乎让何牡丹气糊涂了,说话都断断续续了,何牡丹知道他在气头上,也不好分辩,她想等他出够了气再来解释,毕竟自己为了去赚一些辛苦钱而偷偷地溜走了。何牡丹不想把自己拉纤的事情告诉潘万强,她担心那样的话会让潘万强替她难过,她打算编一个谎话安慰一下潘万强。

何牡丹想:自己已经对不起潘万强了,如果要编谎话,就更是不得已,客观上也更对不起潘万强这个小叔子。既然对不起他,现在必须让自己忍耐着,在忍耐着,起码得让潘万强把话说完。潘美君的病床旁边,有个小柜子,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开水瓶,潘万强抓起开水瓶,倒了一杯温开水,自顾自地喝起来了,此刻,他可管不了让他生气的何牡丹。喝了一口水,潘万强又说:“你说去筹钱,又不是让你去造钱,要不是我自己带了些钱,欠下的钱就更多了,我不想你说什么客气话,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二十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停了一会儿,潘万强也不再说了,他真的在等何牡丹给他一个答案。何牡丹看见潘万强在等着她的回答,虽然潘万强已经是怒火满腔,可是,毕竟潘万强这二十多天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啊,她怎么着也得笑脸相迎啊。何牡丹虽然刚刚来到这陌生的医院,为了表示她自己的愧疚,她来不及喝一口水,笑着说:“他三叔,实在对不起,让你陪着我的孩子在医院这么久了。其实,我……我……”何牡丹开始在编排谎话了,所以她的语速都慢下来了。何牡丹拿起热水瓶,对着潘万强刚刚用过的茶杯添了一点水,端到潘万强眼前,这让潘万强有些感动。何牡丹继续说:“他二叔,是这样的。我本来十天前就要来的。可是,我……我……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拿到县城去变卖的时候,遇上了几个造反派,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特别凶。把我的东西拿去,说是四旧。我和他说理,费尽口舌地解释,可是,他们就是不听,还要没收我的东西,最后硬生生地抢走我的东西。我看见苗头不对,又从他们手中夺回了我自己要变卖的东西。他们最后说我和‘破四旧’工作对抗,强行把我关押在县革委会的一个禁闭室里。”何牡丹在努力想着谎话的可信度,所以说话的语速很慢,她得尽量使她这谎话完美一些,再完美一些。潘万强半信半疑地说:“有这样的事情?”何牡丹毕竟心虚,肯定但是声音越来越小地说:“可不,他们还说要关押我一个月呢,后来,是我向他们求情,他们才提前把我放出来了。这不,一耽误,又耽误了十天了。”说完这些,何牡丹的心里舒坦多了,她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可是,为了让潘万强不至于为她心疼,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不得不撒谎。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对自己人撒谎。

潘万强有些相信,也有些犹豫。他想:嫂嫂是一个从不求人的人,怎么会想那些不讲理的造反派求情呢?他转而一想:也难说呢,人啊,要是到了非常困难的时候,谁也保不齐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啊。潘万强觉得自己必须赶快回去,否则学校的那一摊事情还等着他呢。但是,潘万强对于何牡丹说的高高瘦瘦的那个造反派还是有些兴趣,虽然他不好问嫂嫂关于那个值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是,他不能让嫂嫂蒙受经济损失。在县城的造反派里,潘万强认识几个人的,其中也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和他还是朋友呢。潘万强禁不住继续问:“嫂嫂,你说的那个造反派头头到底长成什么样?”何牡丹说:“哦,他高高瘦瘦,还带着一幅墨镜,对了,他下巴底下还有个痦子。”

潘万强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形象:也是高高瘦瘦,带着墨镜,还有个痦子。天啊,那不是大队副书记潘宝贵的内弟吗?因为潘宝贵的内弟有个孩子在到潘万强所在的学校读书,所以,少不了要送孩子上学。一来二去,潘万强认识了潘宝贵那个内弟。

不久,潘美君出院了,但是,不知道是因为送去治疗的时间不及时,还是医师的水平没有发挥好,潘美君回家后还是有些跛足。

三个月后,潘万强多方打听、追踪,要回了那枚珍贵的扳指。

第二章 和知青的缘分

1969年春,琵琶州大队从县城接来了二十个知青。

大队书记傅长河组织一班人马敲锣打鼓地迎接着毛主席派来的学生娃娃。因为这些下放知青,大部分都将安排在潘村,所以,潘宝贵也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他让他的大儿子——————大队民兵营长潘高兴写标语、准备锣鼓家伙,忙得不亦乐乎。

知青来了之后,最要紧的是要解决住房问题,傅长河安排着给知青们专门腾出一个地方来给住下,那是大队部原来用过的房屋,后来大队部做了新房,所以那旧房屋刚好可以用来给知青们住。只是面积小些,大队决定再在那房屋的旁边扩建两间砖瓦房。这样一来,十二个男知青的住房可以现行解决,那扩建的房屋无疑是给女知青住的。不过,因为人手少,扩建的房屋至少还需要一个星期做好。所以,八个女知青需要临时住到社员家里去。

女知青史皮杜住到了何牡丹家里。何牡丹十分高兴。这让有些同样住着一个女知青的女户主很是不理解,她们说:多住一个人,房子都要紧张多了,你还高兴得和捡了什么宝贝似的。何牡丹说:“怎么能不高兴呢,你想啊,这女知青都是大城市里下放来的,洋气着呢!我家这几个孩子要是不会认的字,起码可以问一下她吧。”隔壁潘宝贵的老婆说:“嘿,什么啊,我家潘宝贵实在是当了个小头头,要不,我才不让知青住到我家呢。你想啊,那也挤得慌啊。”何牡丹说:“挤点怕啥,还更热闹,再说,我家潘小荣不是还在部队吗?我就当他还在家里,这不就不觉得挤了吗?”潘宝贵老婆觉得话不投机,磕着瓜子,迈着她那媒婆独特的步子离开了。

对于下放知青,琵琶州大队干部考虑得很全面:给下放的知青专门划拨了一块稻田给知青们种,主要是考虑到知青们的生活习惯、文化差异会和当地老百姓有所不同;在他们刚刚下放的头一个星期,让他们分散到各村去,有村里的社员带着他们干活,因为对于这些充满朝气的知青来说,还真有不少农活不会干呢。

头天住到何牡丹家,史皮杜还是有些尴尬的,她见何牡丹慈眉善目的,也就慢慢聊起来了。她问:“大妈,有些人家的墙上为什么写着那些字啊?”何牡丹笑着说:“什么字啊?”史皮杜在上海的时候,也到过四类分子家里,虽然城市里很少有富农成分的人 ,可是有小业主。在城市里的四类分子,也没有写着这样的文字的啊。史皮杜说:“就是那个墙上写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那是不是……”她怕自己说错了,说了半句又咽下了。何牡丹爽朗地说:“嗬,你说那个啊,那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人家,唉,闺女,说一句不当说的话,有些人已经老老实实地很多年了,可是还是这样,唉…………”何牡丹欲言又止,她面对的毕竟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姑娘。史皮杜从何牡丹的话语里听出了她的同情心,也看出了这大妈的善良。她对于何牡丹亲近了许多,加上天色还早,她们一谈就谈了一个多小时了。

根据就近和自愿的原则,史皮杜决定让何牡丹带着她干农活。按照公社对于下放知青的几个小规定,女知青可以在不舒服的几天给于适当照顾,以四天为准;另外,女知青可以不参加诸如耕田、耙田等技术要求大的劳动,但是,史皮杜真是怀着向邢燕子、侯隽等人学习的心态来的。不过,后来,一年多的劳动打消了史皮杜的这些想法,以至于她后来把她的最初想法看成是十足的幼稚病。这是后话。

史皮杜主动要求学习耕田、耙田的思想,得到何牡丹的赞扬,她说:“虽然你们女知青可以不耕田、耙田,可是,既然你们来了,要是什么都能干,那你说话就硬气,什么入党啊,提干啊,那个不是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啊,再说多学一点东西总不是坏事。”史皮杜说:“是啊,是啊,艺不压身。”何牡丹一脸疑惑地问:“你说什么?”史皮杜这才想起来自己说话的对象似乎搞错了,赶紧补了一句说:“哦,我是说你说得太对了,说到我心窝里去了。”何牡丹听着史皮杜的上海话,她把“艺不压身”听成了“一半以上”,也就似懂非懂地说:“是啊,我的话起码有一半是对的。”史皮杜不愿意指出何牡丹听错了她的话,她怕让她尴尬,所以她自顾自地说:“我倒是想学耕田,可是,我担心没人教我啊。”因为她知道何牡丹长期在生产队干着织布的活,她的工分几乎都是用织布的活儿来折算的。所以,她没有指望着何牡丹能教她耕田、耙田。何牡丹说:“虽然我耕田、耙田少些,可是,比你还是多多了,我看也看过很多啊。肯定比你熟悉多了。要不,我明天去教你做这些活儿,好不好?”顾璐青说:“那太好了,谢谢你了。”何牡丹说:“还真是城里下来的,干什么都客客气气的。”

第二天,她们来到田头,何牡丹教史皮杜怎么样架好辕,然后把她自己造已经准备好的牛鞭交到她手里。竹梢做的牛鞭 不粗不细,刚好。史皮杜刚刚架好辕,就想抽那牛一鞭子,何牡丹看在眼里,十分着急,她担心要是这一鞭子真的抽下去了,那可就糟了。这一鞭下去,那牛牯肯定要赶紧走甚至跑动起来,估计史皮杜跟不上牛的步子,如果她不放手,势必会翻到在那锋锐的犁头上,那可十分危险。站在田埂上的何牡丹赶紧喊道:“别,别打。”史皮杜停下了手。看着史皮杜那显然十分生疏的动作,何牡丹干脆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踏着冰冷的泥水来到耕牛旁边。她让史皮杜把住犁头的手柄,然后把她自己的手搭在史皮杜的手上,一边讲解着,一边用自己的手左右着史皮杜的手。何牡丹说:“你眼睛看着前方,速度千万不要太快,当然犁头的深浅要靠你自己把握,熟能生巧。当你觉得犁头浮在土地的面上,那说明犁得太浅了,你就要把犁头尾部抬起来一些,让犁头尖往土里挖下去一些,不然,犁头起不到作用。不过,犁头也不能挖得太深,如果你挖得太深,牛根本拉不动,那你就要把犁的尾部往下压一压,这样,犁头就可以往上翘起来一些,那样犁头吃土就不会太多,牛才能拉得动犁。”

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史皮杜学了一天的耕地,终于学会了看起来很复杂的农活。可是,史皮杜这一天也十分疲劳,回到何牡丹家里休息的时候,随便洗了洗脚,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下,她靠近床沿,重重地倒下,把她自己像是扔面口袋似的扔到床上。大概躺了两个小时,何牡丹喊她起来吃晚饭————————在女知青的房屋做好以前,女知青们都在自己的房东家里吃饭,由生产队贴补适当的伙食补助。

史皮杜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她感觉到舒服多了。啊,闻着这扑鼻的米饭香,史皮杜的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湿的。啊,她这才第一次感觉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滋味。是啊。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土地,和农民又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史皮杜想着:极个别人怀疑甚至非议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运动,其实,从内心里来说,自己刚开始就对这运动很拥护,也想着学习那些先进人物,但是,没有想到,真要学起来,还是要花很多代价的。但是,她觉得这个代价花德值;劳动了之后,她至少知道:要不是自己到农田里体验生活,学会种田,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农民的辛苦,仅仅从这点来说,上山下乡运动也是对的啊。

何牡丹一边吃晚饭,一边和史皮杜聊天,她说:“闺女,累了吧。这几个菜有些是河里捞起来的,不用花钱,今天多吃些。”可不是吗,鱼啊,藕苗啊,都是这水乡的产物。对于何牡丹的话,史皮杜能听懂一半,可是,她从何牡丹满是笑意的脸上看出了她的诚意。史皮杜看着十分慈祥的何牡丹,她突然想起了她妈妈。所以,她像是和她妈聊天似地随便聊着天:“累倒是不累,只是有些想家。”何牡丹笑笑说:“那你更得多吃些,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吃好晚饭,史皮杜说:“大娘,我和你说个事,行吗?”何牡丹说:“你只管说好了。”史皮杜说:“能不能让我和你女儿潘美丽一起睡啊。”何牡丹说:“那太好了,她昨天还惦记着和你睡一起呢,就怕你不同意呢。”史皮杜说:“大娘,这可是你家里啊,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啊?”何牡丹也顾不了搭茬,她一招手,说:“美丽,快来,今天你就和这小史姐姐睡一起了。”潘美丽居然一蹦三跳地来到史皮杜身边,这孩子很乐意和史皮杜一起睡。

史皮杜要求和潘美丽一起睡是有原因的。在她老家上海,史皮杜有一个和潘美丽样子很像的妹妹,只是,她的妹妹大两岁,也稍微白一些。她觉得和潘美丽在一起睡,就是和自己的妹妹一起睡了。潘美丽看着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史皮杜,说:“你真好看,我可以叫你大姐姐吗?”史皮杜让她说的笑起来了,她有些喜出望外呢,说:“当然可以了,不过,不要那个大字,你还是叫我姐姐吧,不是更干脆吗?”潘美丽原来总以为大城市来的人都很不一样,所以,她总是有些怯生生地。现在听到史皮杜这么说,她十分高兴。她从墙上取下一块不小的玻璃匾,那匾上镶着她一家人的照片,照片最多的还是她哥哥潘小荣的。

潘美丽指着潘小荣说:“姐姐,你说,我哥哥好看吗?”史皮杜说:“好看,特别是这张,你哥哥穿着军人的衣服更好看。”

史皮杜对潘小荣的肯定,让潘美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姐姐。是啊,潘万里家族在潘村是个大家族,潘美丽有十几个堂姐,虽然从血缘关系上来说,她们都比史皮杜亲些,但是,在潘美丽看来,没有一个堂姐能比史皮杜更洋气,更有文化。她为自己认了一个姐姐而高兴。

第三天,何牡丹又跟着史皮杜下田。史皮杜说:“别,千万别,我昨天就过意不去,再说,我跟着你学了一天了,这犁地的活我已经熟悉了。”何牡丹不放心地说:“你吹牛吧?”史皮杜说:“你要是不信,我让你看看我的工夫学得怎么样,好不好?”史皮杜真的犁地给何牡丹看。看着史皮杜的动作,那挥鞭的手势,那掌犁的灵活度,已经和一个熟练的庄稼人不相上下了。何牡丹放心地笑了,她为史皮杜的进步高兴。

耙地其实是更困难的活儿,因为铁耙的底部是十几张锋锐的尖刀,耙地的人必须踩在那耙的上面,万一要是没有踩稳,特别是脚掉到那铁耙的下面去了,牛又不停下脚步,带着铁耙走,那是十分危险的,那十几张耙地的尖刀就会划伤脚,如果是赤脚的话,甚至能把脚划成重伤。史皮杜是个很苗条,苗条得像是林黛玉,根本压不住耙具,只要在耙具上压一块石头或者什么重物,才能起作用。偏偏牛也是欺生的,看着史皮杜把石头放在耙具上,很不老实,不是摆动着牛角不肯驾辕,就是躺倒在泥水里不肯起来,让史皮杜哭笑不得。何牡丹气不过,叫史皮杜狠狠地抽打了几下牛牯,这样,那牛还真的老实起来。

接连三天,何牡丹一直耐心地指导史皮杜,她才彻底学会了犁田和耙田。

何牡丹本来是个织布师傅,平时连她自己都很少下田,现在却下到水田里教知青干农活,这事传遍了半个琵琶洲大队。大队书记傅长河十分感动,他决定,以后一定要在大会上表扬何牡丹这种难得的精神。并且要把史皮杜学习农活的顽强精神告诉所有的知青。

连女知青都会耕地、耙地了,一些想偷懒的男知青看着也很不好意思,他们都很不服气,仅仅三天时间,原先那些娇生惯养的知青都学会了基本的农活技术。

史皮杜也很知趣,她为了报答何牡丹对她手把手的教育,利用晚上的时间叫潘美丽认生字,做算术题。

就在史皮杜认真教潘美丽认字的时候,潘美丽却说不认字了,因为她不想上学。何牡丹问她为什么不想上学,潘美丽说家里负担重,她不想拖累家里。何牡丹问:“你小小年纪,哪里就知道什么家里负担重啊?你还真把你自己当成大人了。”潘美丽说:“妈,家里负担要是不重,你怎么那么瘦啊?”何牡丹对着镜子一照,可不是吗?自己这几天忙着教史皮杜的农活,忙前忙后的,还要打晚班织布,能不瘦吗?她突然想起了潘万里帮着她要回来的扳指,那可是个传家宝啊。有了那东西,怎么能不让潘美丽读书呢。何牡丹狠狠地批评了一番潘美丽,说:“你这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这些天瘦下来了,那是因为我干了不少农活了,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想着。听话。”潘美丽看着何牡丹坚定的目光,她这才打消了退学的念头。

半个月之后,史皮杜住到知青点去了。就这半个月,在史皮杜的教育下,潘美丽已经熟练学会了汉语拼音了。她已经比其他的同学多了一门语言上的特长————————在潘村小学,课本上没有要求学拼音,连老师都不太熟悉汉语拼音。

经过一年的劳动,史皮杜越来越讨厌劳动了。她觉得自己来到农村就是一个错误。她越来越向往着离开土地,离开农村。她在潘村,也不好意思向大队领导开口,但是,她的心思好像已经被人注意到了。

应该说,作为一个自然人,每一个人都潜藏着道德或者不道德的个人欲望和动物本能。就拿当年颇有争议的李庆霖来说,在他给毛主席写信前,他是善良的,甚至善良得有些可怜。他写给毛主席的信,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可怜求救。可是,1976年春天,当他成为一个有些政治资本的人物时,他竟然在在一次大会上把堂堂的地委书记排挤到旁边,大喊“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一刻,他就从道德的一面跌入到不道德的一面去了。

对于琵琶州知青点这个特殊的群体,潘宝贵道德的一面越来越暗弱,不道德的一面越来越强烈。因为猥亵过一次那个十八岁的漂亮女知青,而且,那个女知青竟然没有一点反抗的表示,只是对着他愤怒地看了一眼,仅此而已。潘宝贵觉得,这二十个上海知青里的八个女知青里边,应该有那么两三个人会是他色情思想俘虏的对象。

潘宝贵,琵琶州地面上喊一声就得抖三抖的人物,如今凭着他当过三年兵,凭着他有个在县革委会当副主任的堂哥,这个因为游手好闲、爱搞行政命令而被社员们非议的队长,这个连生产队长都当不好的人,竟然被提升为大队副书记,当然,他还兼着潘村的生产队长。虽然在整个琵琶州大队,潘宝贵还不是一号人物,他的上面还有个一把手——————大队书记傅长河。傅书记是二十几年的老党员,还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立过功,政治素质比潘宝贵强得多。也许是傅书记过于民主,类似于通知某个同志出任大队什么职位的事情,他一般都放心让副书记潘宝贵去做。因为,在琵琶州大队,还有许多实质性的工作需要他抓,诸如拟定兴修圩堤、民兵训练计划、农田冬修等重大事宜都是由傅书记来决策并亲自组织落实的,所以,这些做好人的事情,反而是这个上任不久的潘宝贵————大队副书记捡了个便宜。所以,在琵琶州大队,大队一把手和二把手在群众的心目中很快就将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就在林彪策划架着飞机逃跑的那一天,潘宝贵让人把知青点的上海女知青史皮杜喊来,一看到美丽清纯的史皮杜如约而至,潘宝贵很快伸出一只手,和她握了握,说:“经过大队的研究,你,史皮杜同志,正式是我们琵琶州大队代销点的售货员了。”

史皮杜说:“谢谢潘书记的关心。”

“你打算拿什么来感谢我啊。”说着话,潘宝贵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史皮杜的肩上。史皮杜也不是山里的野丫头,她在大上海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她镇定自若地将潘宝贵的手推开,说:“潘书记,不要急吗?以后的日子还多得很啊。”听着这一句话,潘宝贵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乡下土皇帝高兴得眉开眼笑,他想:自己这是哪辈子修来的艳福啊。啊,这上山下乡运动真好,要不是这个运动,不要说和细皮白肉的上海女知青亲热,就是看上她们一眼都是奢望啊。

又过了二十天,潘宝贵估计烧给史皮杜的烈火应该再加一些温度,不然,形势的发展是谁也不好料定的,要是自己一味地谦谦君子的样子,这块到嘴的肥肉还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嘴里呢?不是吗?前不久还红得发紫的林彪林副统帅,现在不是也成了温度尔汗的一堆焦炭吗?

1971年10月5日,是国庆节的后的第四天。潘宝贵再一次以检查工作的名义来到大队代销点。天知道他是怎么检查工作的。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史皮杜盘点了一下当天的销售情况,正要关门呢。潘宝贵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史皮杜知道他的到来意味着危险的临近。她赶紧拿起那把铜锁,将代销点的大门锁上。潘宝贵在她的身后一推大门说:“小史同志,我有话要和你说,你跟我进来吧。”史皮杜面有难色地说:“潘书记,天不早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潘宝贵很不高兴,说:“小史同志,你对我是不是太戒备了,你到底是把我看作是大队书记还是阶级敌人啊?”此刻的史皮杜,已经不是上海的知识青年了,她一个弱女子,在琵琶州大队这个乡村部落,俨然就是一个对潘宝贵有强烈人身依附的小玩意。不过,史皮杜还是有严格分寸的,她想:听说过一些其他地方的女知青,为了谋得一个入党甚至仅仅只是一个代销点售货员的资格,已经和地方上掌有实权的人物睡过觉了,甚至个别睡过觉的女知青在失身之后,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只是得到一个空头支票,落了个鸡飞蛋打。现在,好歹自己也不用再干在稻田里的功夫了,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应该说,自己比她们的同伴舒服多了,如果再不让他得到一些便宜,天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听着潘宝贵书记声色俱厉的言辞,史皮杜的防线开始下滑了,但是,她有一个基本的准绳,只可以让他亲近,绝对不可染指。要是这个披着人皮的色狼点到为止还是可以考虑的,万一他要得寸进尺,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放弃斗争。毕竟,自己一个黄花闺女,要是被人————特别是被这个土里土气的副书记染指了,那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那样的话,别说是一个代销点的营业员,就是入党再加提干都是无法赔偿这巨大的损失的。

史皮杜的所谓“让他亲近”,其实具体的内容无非就是摸一摸或者是抱一抱。就是摸一摸,也近限于在上面,要是他的爪子伸到下面,她一定会给他一巴掌再说,大不了回到知青点去种田。至于这个畜生一样的潘宝贵是要解开上衣来摸,还是隔着夹衣来摸,那也是有分寸的。最好是隔着夹衣,最最露骨的抚摸,也只能是隔着一件衬衣。他要是想把手伸到衬衣内边,来个“手贴肉”,史皮杜的巴掌也将会和他潘宝贵的脸蛋来一个“手贴肉”——————狠狠地给他一个巴掌。

史皮杜作为大队的代销点的售货员,竟然倒霉透顶,因为不慎,大队代销点被偷去了价值二百多元的商品) 。这个小偷不要说出现在七十年代的初期是个无赖,就是今后若干年,今后的若干年代,这样的小偷也是不多的。神出鬼没的小偷偷走了大队代销点几条“大前门”香烟外加几十斤冰糖、白糖等紧俏商品之后,还留下一个便条。那条子上写着:“小小干部开后门,大大干部送上门,让我拿些大前门,要是报告封你的门。”这么嚣张的口气,无疑是在转移视线。可是,凭着大队和公社那低级的侦查手段,这个案子,在半个月也是毫无音讯。

(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史皮杜心急如焚,她赶忙打电报给上海的家人,希望家里能够寄些钱来,把自己的过错以赔偿的形式给于补偿。但是,潘宝贵不同意她赔偿,说:“这不是赔偿不赔偿的问题,这说明你对于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敏感,对于人民群众的感情不深,你应该交给公社党委甚至县革委会裁判。”听着潘宝贵那高深莫测的话,史皮杜这个女知青毕竟年纪太轻,不谙世事。她开始恐惧,她甚至看到那个常常给四类分子带上的高帽子突然戴在她的头上。史皮杜开始想潘宝贵求情。

jiitan几天之后,石丕渡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三百元钱和不少烟酒、奶粉和什锦糖等特产。石丕渡强壮欢笑地把这些东西送到潘宝贵家里。潘宝贵不屑一顾地说:“这些东西我多得很,家里到处都是了,我只是关心你这段时间思想究竟改造好了没有。是不是听党的话?你可知道,有句话叫‘党叫干啥就干啥’,这句话你好好地琢磨一下,明天你再给我汇报。”其实,潘宝贵的家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东西,只是偶然也会收到个别知青送的紧俏商品,可毕竟很有限,但是,为了吃上石丕渡这块到嘴的肥肉,他是不需要那些东西的。毕竟拿人家手短,此时此刻,他提醒自己不要因小失大。

第二天,潘宝贵可就不再那么客气,那么温文尔雅了,他直接提出要和史皮杜睡觉,问她愿意不愿意。((( 9大意)潘宝贵以厚颜无耻的形式提出要和史皮杜睡觉,只要和他睡一觉,另外,只要赔一半的损失。至于另外一半的损失,他保证替史皮杜向大队和公社求个情,这事就完了,就当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而且,凭着他在当地深厚的根底,他还可以发展史皮杜入党。何去何从,潘宝贵在等待着史皮杜的选择。

史皮杜听潘宝贵这么说,心里在流血,她知道,在上海的父母身体都不太好,特别是母亲,患上了胃溃疡。他们日夜盼望着她回到上海,至少可以照看一下生病的母亲。史皮杜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家的困难。潘宝贵根本不为所动,他色眯眯的眼睛紧盯着史皮杜,就像是野兽看着一个肥硕的猎物。虽然潘宝贵是大队副书记,其实,在下放女知青的眼里,他就是个十足的泥腿子。

史皮杜考虑的倒不是自己的什么名节,而是她已经和何牡丹的儿子潘小荣有过接触,而且双方已经互相爱慕着。1971年的端午节,在部队服役三年的潘小荣回老家潘村探亲,他和史皮杜偶然相见,两个人有着相同的爱好和志趣,于是,越谈话儿越多。在潘小荣回到部队的时候,史皮杜到赤岗汽车站送别潘小荣。两个人虽然不敢私定终身,但是,四目相对,他们已经是脉脉含情了。现在,这个畜生似的潘宝贵,这个快到四十的大叔级的人,竟然要乘人之危。史皮杜越想越恶心,她多么想把潘宝贵对她的欺凌说给何牡丹听,以便得到一些社员的帮助。在史皮杜面前,能够帮助她的只有两股力量,一是当地的社员,一是一起来下放插队的上海知青。对于史皮杜来说,她不愿意这样的事情被上海知青们知道,因为她担心一旦让他们知道,那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以后人们要是添枝加叶,传到自己父母那里甚至是街道里弄,她以后的日子可就比黄连还苦。

这一年多来,史皮杜和何牡丹接触不少,她已经喊何牡丹为阿姨了。她还记得,刚刚从上海来到琵琶州的时候,因为住房还没有落实好,她曾经在何牡丹家住过三天。可是,史皮杜又担心何牡丹不但帮不了她的忙,反而替她担心;而且,史皮杜还担心,万一何牡丹知道她的秘密,她和潘小荣的关系就面临着危机。

想来想去,史皮杜觉得任何求助都是无益的。史皮杜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过向潘宝贵就范,虽然她深爱着还在部队服役的潘小荣,可是,她不想离开营业员这个岗位,因为她已经体会过琵琶州大队劳动的艰辛。要是让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弄回知青点,不用说,几年的风吹雨打,她这个知青将会和当地的社员一个样,甚至比社员们更加土气——————毕竟社员们早已经习惯了条件恶劣的农业生产。如果是得罪了这个土皇帝,以后被农活锤炼成一个粗皮肉厚老茧的社员,那样的话,她就是想嫁给潘小荣都恐怕不可得。再说,真要自己能够趁早入党,不但有个轻松的工作,有了党员的资格,以后干什么不方便啊?就算是自己被糟蹋过一次,凭着自己细皮白肉的模样,凭着共产党员的身份,也许足够让潘小荣爱着她这个上海知青。此刻,史皮杜心理的天平慢慢向潘宝贵身上倾斜,毕竟和这个家伙也就这么一次,要是他得寸进尺,她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和这个家伙较量一番。

于是,第二天,史皮杜对潘宝贵说,自己已经考虑清楚,可以在今天晚上到潘宝贵的大队办公室去看看。所谓看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知青,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到副书记办公室看的,而且是晚上,这话已经十分明显了。这把潘宝贵乐得什么似的,伸出大拇指说,还是你们上海人聪明,能够看清形势,认清大局。 晚上六点多钟,趁着月色,史皮杜和潘宝贵几乎同时来到大队部————————大队部离开知青点只有六百米的距离,七八分钟就能走到。

看着如花似玉的史皮杜,潘宝贵的心已经醉了,虽然他多少次梦想着能够占有上海知青那水晶般的肉体,可是,那都只是在梦幻之中,今天,他的梦想终究要实现了,他是多么高兴啊。什么另外一半的损失向大队解释啊,这都是他这个副书记编出来的鬼话。其实他早已经有过打算,要是和史皮杜这样的美人睡上一觉,不要说赔上一半的损失,就是全陪,甚至是死了他也是值得的。潘宝贵还知道,在他自己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不要说是偷偷摸摸地和上海知青好上了,说不定把这个大姑娘带回家,他家那个黄脸婆也不敢声张。潘宝贵等史皮杜的后脚刚刚踏进大队部的,潘宝贵那双糙手就朝史皮杜那丰满得快要蹦出来的乳房上摸去。史皮杜迅速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说:“猴急什么,先把大门关好。”潘宝贵猥琐地干笑着,说:“哎,好嘞,我的美人。”他迅速得插上门闩,一手搭在史皮杜的肩上。就在这时候,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一串声音,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为潘宝贵敲响的丧钟。他想:天啊,我这是哪辈子造了孽了,这策划了这么久的好事就差宽衣解带了,谁这么不懂风情,要拿我来闹着玩啊。再说,这大队部,除了突击布置抗洪抢险的任务,从来没有谁在夜晚来过啊,就是两个月前的民兵训练、六个月前的水利冬修,也是只是在白天开会布置任务的啊。

既然有人敲门,想要装聋作哑是不可能的。潘宝贵只好让史皮杜躲起来,说他自己去开门。史皮杜说什么也不躲,她说:“就这么大的地方,万一让人搜出来,其实我们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干,那说得清楚吗?要不,你掩护着我,让我从前门逃出去。”潘宝贵想:也是,一堆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毕竟这大队部也有他潘宝贵的一席之地,他熟门熟路。他脑子一激灵,赶快告诉史皮杜,说:“我那里有个后门,我给你打开锁,你趁早从那里出去。”谢天谢地,史皮杜利落地从后门逃走了,她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后门出去的一条小路相当静谧,除了偶然有一只黄鼠狼或者几只野鸡出没,就是白天也罕无人迹。

再看这前门,潘宝贵迅速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打开大门,然后伸了个懒腰,装成刚刚办公室那简易小床上睡了一觉起来——————反正女知青已经逃走了,再怎么睡觉也是他一个光棍。大门打开之后,让潘宝贵目瞪口呆的是,大队民兵营长和一个民兵推搡着一对男女青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大队书记傅长河。潘宝贵毕竟还是傅书记的部下,所以,他对于刚刚因为帮着史皮杜逃走而迟迟没有开门而十分忐忑,所以,他点头哈腰地说:“傅书记,对不起,我刚刚睡着了。”傅书记也朝他点了点头说:“那没事,你在这里更好,刚刚抓住这两个人在搞小资产阶级的活动,我们一起来审判他们。”这时候,潘宝贵才看清了那两个男女不是别人,都是上海的下放知青。也许是刚刚自己正准备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潘宝贵决定来个恶人先告状,他声色俱厉地说:“这还得了,傅书记,我们可不要轻饶他们。”他知道,傅书记说话比较含蓄,傅长河说的小资产阶级活动,除了谈情说爱还能有什么。

这是一对倒霉的下放知青,其实他们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彼此的好感,加上又是中学同学,只要不是两个人睡到一起去,任何恋爱的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1971年的下半年,在那个远离上海的农村,除了刚刚上映的《沙家浜》等极少的电影可以充实知青们的生活以外,实在没有什么精神的东西可以武装他们的头脑。连文化大革命前可以看到的电影也一律被锁进深宫。据说,文化大革命前的优秀电影有好几百部,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律被锁进了深山老林似的。个别条件好些的知青虽然有收音机听一听,能够听到的也只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大队广播室虽然连着知青点的两个广播筒,可是能够听到的也只是马克思、列宁关于批判资产阶级的理论。要是谁偷偷地看《红楼梦》或者《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等书籍,一律也要被扣上封资修的帽子:毫无疑问,《红楼梦》是封建阶级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自然是资产阶级的大毒草。知青们能够怎么办?他们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啊,他们的正当恋爱却常常会受到干扰甚至沉痛的打击。而公社的个别有权人或者大队的头头把女知青当成肥肉来饱餐,却被人默许了,这是怎样的不公啊。不过,物极必反,在全国范围来说,也有因为猥亵女知青的地头蛇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以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处以极刑。

潘宝贵不是差点就要露出马脚了吗。可是,潘宝贵很侥幸,侥幸的人还是不会挨枪子的。

其实,对于这对男女,傅长河还是充满同情的,可今天,一贯以极左面目出现的民兵营长————潘高兴却十分兴奋。这潘高兴是潘宝贵的大儿子。今天要是他再晚几步来,一定可以看见他爹和史皮杜的好戏。

被五花大绑的男青年大喊着:“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拉了拉手。”潘高兴挥手就要给那个男青年一巴掌,让傅长河给拦住了。傅书记说:“他们有错但也不要动不动打人。”他把男青年拉到一边,轻轻地说:“年轻人,你也不必隐瞒,是怎么回事就实话实说,不然,我都帮不了你大忙,你要是坦白一些,你放心,我会替你们说话的,你们也不要把大队的干部都看成是流氓和地痞,不错,我们是有个别的干部作风不好,这一点我已经听说过。但是,你也要相信,大多数人大队干部是好的。既然要弄清事实的真相,你也不必遮遮掩掩,不然,人家说我听一面之词,我就不能帮助你们了。到内屋去和我说说,怎么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知青被傅长河带到他自己的办公室,潘高兴下意识地想跟着过去,但傅长河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价格和那个女青年都在大队部那个小小的会议室等候一下。潘高兴很不理解,但是,这是大队书记的意思,他只好敢怒不敢言。他色迷迷地看着那个美丽的女知青,想:也好,让他们进去,我在这里先审视一番这个上海妞子。啊,这妞子不但身材窈窕,脸蛋上两个酒窝很是招人,而且白白净净的。潘高兴怎么也想不到,这农村的力气活儿,怎么就不能让这个下放知青改变一点颜色呢。刚来的时候是那么漂亮,现在还是那么漂亮。除了史皮杜,这个姓顾的姑娘太诱人了。正这时候,潘高兴看了看不远处的领导——————他爹潘宝贵,他感到十分尴尬,因为,潘宝贵那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盯着这小顾的胸脯,似乎还目不转睛。他连忙干咳了一声,这才让潘宝贵觉察了他自己的不雅。

男青年信任地随着傅长河来到大队书记办公室。那个高大然而却因为被逮着而显得十分狼狈而又憔悴的男青年,听到傅长河这一串肺腑之言,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的“犯罪事实”:是的,他们刚刚在知青点旁边的树林里是有些亲热,可我们真的没有干什么啊。不瞒书记说,刚刚我说仅仅是拉了拉手,的确是欺骗领导。但是。我们在一起真的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是…………也就是…………真的,我就是吻了吻她。”傅书记毕竟是过来人,他的眼光里看不出责备的意思,他倒是被戈林的真诚所感动,也被戈林对他的信任所感染。戈林越说越激动,他干脆朝傅长河拱了拱手,说:“大叔,我还是叫你傅书记吧。”傅长河说:“这个倒是不必拘礼。”戈林越来越感受到傅长河的亲切,他激动地说:“书记啊,我早就听说过您是个好人,所以,我实话对您说了吧。我姓戈,叫戈林。我们两个人,哦,我是说我和刚刚那个小顾,在上海的时候就是中学同学,那时候我们也不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年纪也小,可是,我们是……是……”男知青很想说出“真心相爱”的话来,可是,他还是不敢,因为他羞于启齿。

傅长河知道在自己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小声的谈话别人说听不见的,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说了,作为一个青年人,你们的行为我是理解的。我知道,来琵琶州大队插队的知识青年有二十个人,但是你们两个人是年纪最大的,在我们当地,像你们这么大的人有些都有孩子了,可你们……唉……”。说实话,对于上山下乡运动,傅长河是持积极态度的,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跟风,他的骨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秉性。但是,任何时候,他是主张实事求是的对于知识青年的工作,傅长河是很关心的。他觉得,至少,琵琶州大队也许会因为这些充满朝气的知识青年的存在而增加不少现代气息。看着戈林那期盼得到理解的眼神,傅长河继续说:“真的,我的话你听听就行,也不必对外去宣传。否则,对于我暗中保护你们是很不利的。你知道,我在那次下放知识青年会议上,为什么大张旗鼓地表彰何牡丹,就是因为她对于你们知青给予了很大关照,她真是个好人啊。”戈林说:“书记,你知道吗?我们知青中,就有两个人喊何牡丹为干娘的。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好人,是个很善良的人。”也许觉得戈林的话和自己的观点十分吻合,傅长河也顾不了许多,他今天要把对于知青的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他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真的,你们知青很不容易啊。我是在部队呆过的人,我知道一个年轻人出门在外的滋味。一个年轻人,要是从娘胎里出来就生活在穷乡僻壤,从没有到外面见过世面,其实倒也无所谓,因为没有对比,就谈不上什么艰苦不艰苦。可你们呢,从小就生长在大城市,虽然不是个个都富有,但是毕竟比农村的生活强些,特别是精神生活要强些。所以,你们下放的知青,只要不是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应该是需要得到理解的。不过,我要强调的是,我这两句话出了门就不算数的,再说,你更不可因为我这个话而在和女知青相处方面越走越远。”听到这么一通暖心暖肺的话语,戈林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感到自己已经失态了,忙把脸转向一边,他在努力寻找什么东西来揩干眼泪。他忙着想表态,所以他急着要擦干眼泪。他看见傅书记办公室里,那板壁墙面上贴着几大块报纸,有一小块已经快要掉下来了。他干脆扯下那巴掌大的报纸,胡乱地擦了一下————————人啊,都是环境的产物,在下放之前,他一个上海中学生,是不可能用报纸擦眼泪的,可是,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乡村,他也入乡随俗了。他猛然看见报纸上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报纸的反面竟然是毛主席在1968年12月做出的关于知识青年下放的引言。他自己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说:“傅书记,我该死,我怎么拿这报纸当手帕了啊。”傅长河从戈林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得出,这是多么诚实的青年啊。唉,是什么东西把毛主席的话一步步当成了那么神秘的言论呢,以至于有人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呢”。是啊,不就是林彪这个家伙这些贼子做贼心虚,把文化大革命一步步引离了正道了吗?现在好了,林彪也死了,该是清算他的恶劣影响的时候了。当然,他而已深知,这只是傅长河自己脑海里的思维,千万不能对外界说啊。

傅长河此刻考虑得更多的是戈林的问题,他接过戈林手里的那一小块报纸,又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嚓”。他点着了一根火柴,把那报纸给烧了。他担心这个本来应该很阳刚的青年会因为这不是事情的事情给吓着了。

傅长河烧报纸其实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做个样子给戈林看,让他觉得烧掉这报纸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另一个目的才是不让那报纸把年轻人给吓着了。戈林拱手做了个揖,说:“傅书记,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啊。要是我落到别人手里,也许我就惨了,我真要好好地谢谢您啊,哪里还敢在外边胡言乱语啊?我这次已经对你感谢不尽了,更不敢继续做那些让你不放心的事情,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傅长河笑了笑说:“倒不是一定要让我一个人满意,主要是要考虑一下周围的环境,千万不可过头。当然,毛主席说过,对于上山下乡运动,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我们怎么欢迎你们?总不能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地对待你们吧。那样的话,我看不是欢迎你们,而是抵制你们来农村。”刚擦干净眼泪,可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戈林何曾听到过这么充满鼓励的话语啊。傅长河考虑到那边还有几个人在等候着他,他必须尽快带着戈林走出来,他站起来,说:“我们去和大家商量着办。”

来到那个小小的会议室,傅长河面对着潘宝贵和潘高兴等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刚刚对于这知青,哦,就是对这戈林做了严肃的批评。狠狠地杀了他资产阶级的歪风,不过,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于犯过错误的同志,要采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再说,据我了解,他们一是初犯,二呢,他们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依我看,我们让他们写个检讨书,至于刚刚有人说要交到公社去处置,我看就算了。”然后傅长河以亲切的眼神看着潘宝贵父子,意在征询他们两个的意见,至于那个民兵,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这正好表示了对于他们父子的重视,也体现了傅长河的霸气————————毕竟傅长河当了十年的大队书记,潘宝贵的副书记也才当了几个月。

潘宝贵本是个人主义十分严重的人,他常常对人是马列主义对自己却是个人主义,甚至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但是,考虑到刚刚自己和女知青勾勾搭搭的事情差点暴露的事实,他觉得今天已经是万幸了,要是让傅书记逮个现行,那可比这戈林要惨多了。于是,潘宝贵也乐得给个台阶,何况这还是给自己的上司一个人情啊。潘高兴有些不服气,他想再说几句,被潘宝贵的一个眼色给顶了回去。

傅长河见潘宝贵同意了,他转身对戈林又说了一句:“哦,对了,你们两个人的检讨书后天中午以前必须交给我,否则后果自负。”看似很严厉的话语其实有很大的活动空间。想想看,一份检讨书竟然还要过两天交过来,这样的惩罚还能够叫严厉吗?

走出大队办公室,戈林怎么也感到眼前发生的事情几乎是在梦里。是啊,他不止一次听过下放知青恋爱的结局,不是被拘留、被游街示众,就是抓紧监狱蹲上几年的,甚至还有判处十几年徒刑的,惩罚得最轻的也是要和四类分子站一起接受大队各村贫下中农批斗的。可是,今天,今天自己这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连戈林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够这么轻轻松松地就交差了。天啊,这是真的吗?为了这个吻,为了这甜蜜的吻,他是做了很坏的打算的。当潘高兴抓住他们的时候,戈林觉得自己的末日要到了,可是,现在他和小顾竟然只需要一个检讨书就能过关。

戈林热泪盈眶,更让戈林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听到了五十米之外的小顾那激动的哭声。戈林想:是啊,小顾在哭,她也该哭啊,顾璐青的哭一定是激动得那样,因为连他这个根红苗正的人都感到今天是太幸运了。何况,顾璐青家的成分是小业主。要不是顾璐青很漂亮,戈林是不会和顾璐青好上的,毕竟出身问题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对于今后的招工、提干、上大学、入党等等都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戈林很想过去安慰一下顾璐青,但是,他看着在顾璐青不远处的潘高兴似乎还贼心不死,他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戈林呢。

潘高兴看着戈林不敢和顾璐青亲近了,他才幸灾乐祸地离开了。当潘高兴走远了,戈林回过头喊住了傅书记,他说有重要事情需要报告给傅书记。

其实,戈林要报告的事情,刚刚他还在傅书记的办公室,他憋着想说出来,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傅书记对他到底是真保护还是假保护,所以犹豫了一下。现在,他彻底看清了傅长河的真面目。是啊,就是傅书记的几句话,不但保护了他自己,连出身有些问题的顾璐青也保护起来了。戈林觉得,现在如果还不对傅长河有些表示,或者说,要是还不把刚刚想说的秘密告诉傅书记,那自己这个知青还是人吗?如果再不把心里话说出来,不但对不起傅书记,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五个月前,大概是1970年腊月二十几吧,反正是过春节的前几天,何牡丹家里丢了五只鸡,整个鸡笼子给人抬到村外去了,要不是小偷中有人良心发现,提议留下两只鸡给鸡的主人过个年,何牡丹家的鸡就会被一锅端。何牡丹的家,这个现役军人的家,竟然偷走了大半笼鸡,那是对于拥军爱民工作的极大阻挠,也是对于军属的一个打击,在全琵琶洲大队都是传为奇谈的事情。公社派出两个保卫干事审查这件事情,竟然十天都没有查出结果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公社还是花了不少精力的。其实,何牡丹一开始就很大度地劝公社的同志不要追究了,因为那样她会很过意不去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算了,再说人家不是还留下两只鸡嘛。可是,公社的同志一是出于本意,二是傅长河把何牡丹拥军的事迹全部讲给公社的同志听,他们更加感动,原本计划查五天的案子查了十天,还是没有查出个结果来。

这个案子,戈林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的,因为抬走何牡丹家的那沉重的铁鸡笼、偷走何牡丹家五只鸡的两个人,有一个就是他的中学同学、和他一起下放到琵琶洲大队的“磨刀石”——————这奇怪的外号就是为那个下放知青专门预备的。现在,他觉得应该把事情告诉傅书记了。一是这纯粹是个误会,因为这两个作案的上海知青是出于报复,出于对大队副书记潘宝贵的报复才这么做的。本来那两个知青是锁定目标要偷潘宝贵家的鸡的,因为地形不是很熟悉,加上何牡丹家和潘宝贵家住在隔壁。潘村的农户,他们的住房几乎千篇一律,每一栋房子都是五榀式的,当然也有四榀的。最旁边的一榀都拿来做厨房,所以,那一榀房子一般和其他的四榀有所不同,其他四榀往往在前面留出一个外走廊,叫做廊檐,而其他厨房一直要延伸到和廊檐齐头。在廊檐往里,最中间的就是厅堂,一般是农户最大一个单元。廊檐的一头接着开了小门的厨房,另一头,往往是农户放鸡笼的地方。这样雷同的房屋,外边是很难分出有哪些不同的,就像北京那同样结构的额四合院。潘村农户的鸡笼子,往往大而笨重,加上鸡笼的上面常常会放一些杂物,诸如蓑衣、簸箕什么的,甚至是打麻子果的木磓。所以,不要说是不熟悉的人,就是鸡笼的主人,也很少有人会轻易搬移它,更想不到会有小偷对它来个连锅端。所以,他们误把何牡丹家的鸡当成了潘宝贵家的鸡。能把那沉重的鸡笼抬到三百米开外的地方,必须得先把鸡笼上的杂物搬开才行。后来,知青点里的两个人——————也就是那两个称何牡丹为干娘的知青,聊天的时候说他们的干娘家丢了五只鸡,那两个偷鸡的人才为他们偷错了对象而后悔莫及。可是,事情既然发生了,他们干脆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然,让人看出破绽可就麻烦了。他们想:好歹这里的贫下中农的生活比他们知青的生活要好些,就算他们对于知青下放工作的支持吧。再说,也许在适当的时候,他们可以以特殊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呢。

戈林把知青偷鸡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了傅书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偷鸡的主犯是“磨刀石”。其实“磨刀石”的意思很特别,这个人一般从来不欺负好心人的,他有个特点:谁最难说话他去修理谁,所以他就像是一块专门对付和刀子一样硬的人的,想不到这次对付错了,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错误。这“磨刀石”和戈林的关系不但是曾经的同学,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戈林知道,就是他把“磨刀石”合伙偷鸡的事情说给傅书记听,也是不要紧的,因为“磨刀石”曾经说过要把自己的过错向何牡丹招供的,只是现在还没有好机会。其实,“磨刀石”的胃口不小,五只鸡分了些给戈林,他们自己吃了些新鲜的,剩下的鸡,他们拿食盐腌好,两个人十分隐秘地吃了一个星期,除了戈林,可以说这事情没有其他人知道。

今天,戈林被傅书记的真情深深打动,他说出了“磨刀石”的所作所为,心里像是痛快了许多。戈林还表示:虽然偷鸡的是他们,可是,这鸡我也吃了,我当初至少是包庇了“磨刀石”他们,我和“磨刀石”商量着来,三个人各出一份钱,把我们的赔偿折算成买鸡的钱,看这样行不行?听完戈林的一番话吗,这次热泪盈眶的倒是大队书记傅长河了。是啊,人心换人性啊,嘴上说说做好下放知青的工作似乎很容易,可是,真的要做好知青的工作谈容易啊?要都是像潘宝贵一样的工作方法,不把事情彻底搞砸才怪呢。

傅长河听完了戈林的一席话,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他深受感动,只是他还真不好拿出个裁决这件事的办法来,他想还是让何牡丹自己去决定吧。于是,傅长河说:“算了,你能够有这个态度,是对于我工作的大力支持,我至少可以和何牡丹有个交代。本来我是要和潘万里说的,因为他不在家,所以,还是你和何牡丹说吧,你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透彻。干脆,你把你刚才的话说给她听,看她对于你们的态度。以我估计,她是不会让你们赔的。”

第二天,戈林来到何牡丹的家,和何牡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何牡丹说:“小戈啊,你能够这样做,我很高兴,一个年轻人能够有这么个真诚的态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看,赔偿就算了。”戈林惴惴不安地说:“那怎么行啊?我们本来就感到您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我们怎么能不赔偿呢?”何牡丹觉得戈林是真诚的,所以她对于这些年轻人真的没有任何偏见,她说:“真的,不用赔了,一是你们真的是偷错了地方,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行为,因为你们和潘宝贵的斗争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二来,这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用不着记挂着;三嘛,你们这些年轻人下放到我们这儿,确实很不容易呢,论年纪,你们也就和我儿子那么大,吃也吃不好,做的又是体力活儿,有些农活连我们社员都吃不消,要是你们愿意,就算是我这个做大娘的对于下放知青的支持吧。你看这样行不行?”戈林十分激动,多好的大娘啊。他想:在琵琶洲大队,还是好人多啊。一个军属,一个淳朴的农村大娘,能够这么体谅他们知青,他十分感动。戈林说:“不不不,大娘,您这是说哪里话啊,本来你就是军属,我们应该拥军才对啊,我们怎么还能让您这军属吃亏呢。”何牡丹说:“这样,既然你们实在过意不去,那你和那个什么,哦,对了,和那个‘磨刀石’说说,还有你自己,以后要是你们谁回上海,给我家买点紧俏商品好不好?另外,听说你们大城市的人文化高,我不是有个大女儿吗?就是潘美丽啊,到现在快读高中了,连六百字的作文都写不好,你们谁要是有空,到我家教教她的写作文吧,怎么样?”戈林想:说是赔偿何牡丹家的鸡,其实,如果何牡丹真的让他们赔,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当然不是说要赖账,至少也得过一段时间,甚至还得家里寄钱来,因为他们都是收入很低的人。既然何牡丹说出了这两个条件,既不用他们自己花钱,也的确能解决何牡丹的大问题,啊,这是多么十全十美的方法啊,可以说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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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娘(长篇小说节选)的评论 (共 16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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