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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鞋女(之一)

2011-06-19 14:24 作者:老三老三ABC  | 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你妈的巴子,我们的城市,坏就坏在有你们这种人,尽捣乱,还不滚走哇,滚!”

正在低头给人擦皮鞋的黄毛女猛听到这一声吼叫,立马就知道是城管来了;自己防备不周,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其实,对城管她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就像做贼一样——不,比之于小偷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偷有时发现主人不在家,可以伪装成主人,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满载而归;她在这个三百多万人口的省会城市干着为人擦鞋的营生,满街都是城管,他们是城市的主人——主管、主罚、主宰像她这样不守规矩的人,她不仅不能如入无人之境,相反,必须一边揽活,一边睁大眼睛四处窥视,万一城管发现了,就会像驱猪赶狗一样将她赶走,甚至将她的工具以及不小心放在工具里的钱收缴,使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空手而归,只有从头再来了。现在她真的疏忽大意了,怎么也没有注意到城管会从身后的一条小巷里突然冒出来。那城管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长得高高大大,远看是经典帅哥,近瞅有点伪劣嫌疑:脸上鼓起几块横肉,把眼睛挤压得小了,就像瓜上破了两个小洞,小洞里塞了两粒豆豉。大约是因为天气太热,他受不了制服和大盖帽的包裹,光着板寸头,穿着花格短袖衫和咖啡色西装短裤,腰间扎着宽大的真皮皮带,毛茸茸、黑森森的两只脚上穿着白袜子和棕色皮凉鞋,一边吼叫一边从三轮摩托车上跳下来;要不是摩托车上写有红色的“城管”二字,黄毛女就根本弄不清他也是让很多人闻风丧胆的城管队员。

我们的黄毛女同志是个正常人,有正常人的神经系统、呼吸系统、心血管系统、运动系统、内分泌系统、生殖系统、泌尿系统等等。黄毛女的泌尿系统也有一对肾、两根输尿管、一个膀胱、一条尿道。人膀胱的平均容量是三百毫升到五百毫升,最大八百毫升,每一昼所排出的尿量是一千毫升到二千毫升,尿量的多少主要决定于机体每天所摄入的水量,但我们的黄毛女因为害怕找不到厕所,每天很少喝水,尿量绝对达不到一千毫升。不知为何,见了城管她的泌尿系统就出故障,每侧肾脏里的一百多万个肾单位就功能紊乱,输尿管、膀胱、尿道以及生殖三角肌群都高度紧张起来,使她的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随之尿就滴下来,把裤裆打湿。在她看来这是非常羞耻的事情,决不能让人瞧见她的裤裆上有湿印子,因此,她在短裤里边夹了一块厚布——她哪里舍得买尿不湿呢?纵使是舍得花钱,也不好意思去商店买呀,这么大的人,且是女人,又不是婴儿,别人见了会笑话的。她听说过“男怕伤肝,女怕伤肾”的话,听说过有肾炎、肾结石这类病都跟尿有关系,怀疑自己也得了肾炎或者肾结石。当然喽,黄毛女不懂辨证法,不知道所谓疾病,既有疾病因素引起的组织损伤也有机体对损伤的修复,二者是对立统一的,没有损伤就不会有修复。

黄毛女反应过来后,本来就多汗的黧黑的脸上,汗珠子更密集了,犹如刚刚淋了一场大,慌忙提起篮子想跑,可还没等把身子完全直起来,朝她吼的城管后生已然威风凛凛地冲到了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她的篮子,扔到三轮摩托车上,一骗腿跨上车,轰隆隆地开走了,回赠给她的是一溜黑色烟雾。

“什么人如此凶神恶煞?”有个人说。这个人是她的顾客,还坐在她没来得及撤走的杌子上。杌子是用三块木片钉成的,他是个胖子,肥大的屁股把杌子压住了。左边眉角有个疤痕,随着吸烟像条小虫子似地一跳一跳,烟雾从扁鼻子的双孔和栗黄的牙齿缝里漏了出来,飘到了黄毛女头顶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城管。”黄毛女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望着远去的三轮摩托车嘟囔道。她下意识地摸索了摸裆下,里面有些不舒服,不过还好,外面的裤子是干的。她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引起了几个过往行人的侧目,便后退几步,将发烫的脸扭向街墙。但是这个胖子却不知趣,没话找话,胖子说:“难道能够这样执法吗?怎么不穿制服?”

“有时候穿有时又不穿,鬼晓得他今天不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不来。”

“这年头,有点权都威风了,乌龟爬上龙背也成龙王爷啦。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胖子很严肃地说,转而逗她,“你只给我擦了一只鞋子,怎么算钱?”

“大哥,你都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黄毛女当了真。

“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嘛。”胖子说。

“大哥……”

胖子把香烟一扔,站了起来,边提裤子边说:“天不能欺,地不能欺,公平、正义不能欺,这是人间法则,也是我做人的原则。按理我可以不给你钱,你自己看看,这只皮鞋擦了,这只没擦,信息不对称,让人看了都笑话,就像是剃头只剃了半个脑壳,我不但不能给钱,而且你还得赔礼道歉。”

“大哥,理是这个理,可我没说要收你的钱。是你走这里过,我叫你一遍老板擦鞋么你没听见,叫二遍你回头了,叫三遍你就坐下来了,大哥你给了我面子,我谢谢老板你呀。我是用心给你擦鞋,才没注意城管来了。鞋子没擦完,我好意思收老板钱么?你给五毛是你的意思,五毛钱掉地下老板你都不会看一眼,可我们擦皮鞋的赚的是血汗钱。我擦不成了,你都看见了,我的篮子城管抢走了,刷子、鞋油、抹布,都在篮子里,还有……钱。”在城管抢走篮子后的这几分钟里,她一直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这会儿才真正清醒过来,想起她的钱包还在篮子里。那钱包其实就是一个小塑料薄膜袋子,里面装着她今天擦皮鞋赚来的钱。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她一共给人擦了二十三双鞋,赚了二十三块钱,加上她备下的给人找零的四块钱,袋子里总计有二十七块钱。她狠狠地骂了一句:“死城管,恶城管!”

“骂得好,我帮你主持公道,去要回来!”胖子说,挥手拦了一辆的士,钻进了车里。如今的黄毛女知道小城市有小城市的骗子,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骗子,她多次领略过大城市骗子的骗术,骗子骗到她身上,真是可怜的骗子,没有本事的骗子。她不清楚这个脸上有疤的胖子是不是个骗子,是不是真的追赶那个城管后生去了,不太相信这个陌生人真的会给他帮忙,但又抱着一丝希望和侥幸,在街边上等待

现而今,省城是越来越繁华、靓丽了,高楼大厦就像变魔术似地冒了出来,外来人口也像潮水般地涌了进来,到处悬挂、张贴着做文明市民、创卫生城市的标语口号,城市管理又严了起来,但给人擦鞋的人却是越来越多,简直成了一个新兴产业,原来也有一些男人干这个,大概是竞争不过女人吧,那些男人都销声匿迹了,四、五百个擦鞋女以她们独有的方式游走在大街小巷。她们之中,多数人都是从乡下来的,往往是三五成群结伴而坐,隔开十来二十米摆开擦鞋摊,好互相有个照应,特别是好防备城管,一旦哪个先发现了城管大驾光临便会高喊一声报信:“来啦”,大家闻声便火速撤退、躲藏,比兔子跑得还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们练出了在人群里甄别城管的火眼金睛和迅速金蝉脱壳的功夫。当然,不是城管不想抓她们,城管还是手下留情,不想将她们赶尽杀绝,因此她们也就乘虚而入,见缝插针,有了那么一点生存的空间,就如同水塘里的鱼,有很多人要捉它们,但鱼们总能钻来钻去,侥幸逃脱猎手。不过话说回来,她们对城管仍然是非常地害怕。她们不怕警察,因为她们不会犯罪,警察从来不会找她们的麻烦;她们也不怕城里的痞子,因为要钱没有,要貌城也无,城里痞子还看不上土里土气、两手油污的她们。城管是她们最惧怕的人。

黄毛女站着等了许久,不见胖子回来,倒有几个擦鞋女聚拢过来。刚才她没有听谁向她发信号,她有点生她们的气;想想自己也忘记了给她们发信号,她的气瞬间也就消了。不知道她们在慌乱之中跑到哪去了,现在又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她们像上是劫后余生,庆幸又获得了一次来之不易的胜利,一个个气喘吁吁,又兴高采烈,亲切友好地对黄毛女慰问了一番,然后各自散去,忙开了。黄毛女心头有了暧意,但还是不舒服,叫住一个问:“喂喂,你晓得那个城管在哪里上班吗?”

那个被她叫住的擦鞋女回过头,走了几步,说:“到处是城管,我也不晓得他在哪个楼里上班,你不会去找那个家伙吧?”

黄毛女说:“他拿我的钱走了,我想去要回来。”

“你莫犯蠢啦,连他名字都叫不出,去哪里找啊?”

黄毛女白她一眼说:“二十七块钱哪,一天白白辛苦了!”

2

一把很旧的铁锁挂在油漆斑驳的门板上,只有住在屋里的人才清楚这锁是坏的,拉一下就开了。这是地处城市边缘村庄的一栋平房,墙上画着三个打了圈的特大的“拆”字。屋里内墙都拆掉了,剩下四根孤零零的黑乎乎的柱子,柱子上吊着两条绳子,绳子上堆满了长长短短的脏兮兮、的衣服,以至绳子弯曲如弓,随时都可能崩断,衣服拖到了地上。地上铺七、八床草席,相互压着连成一片,因为两头有的地方下面垫着砖头,上面就鼓突起来,草席都让汗水浸泡得变了颜色,或发红或发黑,上边扔着几件夜晚用来睡觉盖的旧棉袄。这里住着十几个民工。有两个女的,一个叫壮婆,一个叫汪清清,在工地上给他们做饭,也住在这里。他们和黄毛女是一个县的。黄毛女打开门走了进去,尽管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日子,但还是闻到了一股汗味、烟味、酸味、尿臊味混杂在一起的刺鼻的气味,不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觉得奇怪,这个时候壮婆和汪清清应该下工了,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

黄毛女来省城快一个月了,是和丈夫李山坡一同来的。李山坡在火车站一带开摩的,和六、七个开摩的男人挤住在火车站附近一间窄窄的地下室里。她和山坡都极想租间房子住,但找了几个地方,价钱贵了,他们租不起,夫妻俩只好分居,她就和这里的男人们住在一起。白天不管多累,黄毛女都不怕,最怕的是夜里睡觉。她们三个女人住一个角落,扯起一块布帘子挡住男人们的视线,却挡不住男人们的臊嘴。他们早早起床,一日三餐都在工地食堂吃,夜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争先恐后地把身上的衣服扒掉,只穿裢衩,一字排开站在门口的水池子旁,唏哩哗啦地往身上浇水,还旁若无人地拿毛巾往裤裆里擦。他们倒在席子上,却不睡觉,先要东扯西拉地说话。他们都在建筑工地做工,但干活不在一块,少不了要谈一天来的见闻和想法,说着说着,非常粗野的脏话就夺口而出——男女之间的事是他们共同最感兴趣的永不厌倦的话题,让黄毛女听着很不自在。她和他们原来并不认识,至今也只叫得出两个人的名字——那两个人的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一个脚有点跛,就像电视上的小品里说的,走路一会儿是“一米五”一会儿是“一米六”,大家叫他胜元拐子;一个左眼坏了,只有干瘪的眼窝窝,没有眼珠子,大家管他叫牛俚瞎子。胜元拐子可能有自卑感,说话不多,大家打野话的时候,他只是跟着笑,不会起哄。牛俚瞎子却是个烂嘴子,什么脏话都敢讲,纵使是好话,到了他嘴里也会变味。黄毛女来的第一天夜里,心里很是别扭,刚刚挨着壮婆躺下,就听牛俚瞎子在那边喊:“女客人,怎么不去跟你男人困哪,跑到这里来搭铺,不怕、不怕性搔扰么?”

黄毛女初来乍到,对从未谋面的人,见面就讲这样有些无聊的话好生反感,却不好意思回嘴。壮婆说话了:“你敢搔什么?老娘我大的见过千千万,小的见过万万千,还没见过你这萝卜根?死一边困去!”

牛俚瞎子哈哈大笑说:“萝卜根?你来看看,大红萝卜哩,拔出萝卜是个坑!”

大家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黑暗中香烟火苗闪烁,把墙壁都映红了,烟雾飘满一屋,呛得黄毛女透不过气,睁不开眼。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大人去山洞里火薰豺狗的情景。大人们发现豺狗有钻进山洞的痕迹,山洞曲里拐弯,人爬不进去,就把干柴湿草堆到洞里,点燃火,使洞中浓烟滚滚,把豺狗呛了出来。大人们在洞口守着,呛得也是眼泪鼻涕一起流。这屋里就跟那山洞差不多,当然,他们不是薰豺狗,是薰人,连他们自己也一块薰,有的人也忍不住咳嗽,可却舍不得把香烟掐了,还是一个劲地像比赛似地猛抽——那香烟都是两、三块钱一包的。

牛俚瞎子扯开沙哑的嗓子说:“我来讲个故事,就说大红萝卜。”

“好哇!”“快讲哇!”躺在地上的男人们欢呼雀跃。

“壮婆你不准听,听了罚我摸你。”牛俚瞎子说,“话说有个老过八十大寿,叫三个儿子每人说一句祝寿的话,谁说的最好就奖给谁一头大母猪。大儿子说:‘祝您老人家寿比路长!’老爹问为什么是比路长呢?大儿子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路,接起来长不长长啊?’说得老爹很高兴。二儿子说:‘祝您老人家寿比雨长!’老爹问为啥是比雨长?二儿子说:‘天上下雨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接起来比路长多了。’老爹更高兴。小儿子说:‘祝你老人家寿比X长!’老爹大怒,给了他一记耳光,骂:‘你良心大大地坏了,你把我的寿比作那东西,时时让人夹着,我才不过这倒霉的日子,我打死你这乌龟王八蛋!’小儿子跪在地下哭:‘老爹,老爹啊,我实话实说哩,X是传种的,一代接一代,千秋万代万万代!’老爹一听,是啊,很有道理,就破怒为喜,夸小儿子说得最好,把大母猪奖给了他。小儿子赶着大母猪,一路走一路说:‘还是X好哇,X就是好……”

“哈哈!”大伙又浪声大笑。

牛俚瞎子说:“死壮婆,你想不想X哇?”

“想你个猪X狗X,死一边困去!”壮婆说着也嘻嘻地笑了。

这些民工都是结了婚的人,小的二十多岁,老的年逾半百。长期在外干体力活,老婆不在身边,使他们劳累的躯体里,积压了太多的荷尔蒙,赤胸裸腿躺在光溜溜的地铺上,时不时地你碰我我碰你,粗野的笑话和身边有女人更能激起古老的欲望,加上炎热的天气,他们浑身燥热难耐,只有通过嘴巴这个不用遮蔽的自然通道来渲泻体内过多的能量。有个人激将牛俚瞎子说:“壮婆听了,你不要摸她?”

牛俚瞎子气壮如牛:“你当我不敢?赌什么?”

大家起哄:“赌一包烟!”

“好!”牛俚瞎子高声叫喊。众人安静下来,不一会就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逼近过来,吓得黄毛女赶紧拿被单盖住只穿小衣服和短裤的身子。她睡在最里边,汪清清睡中间,壮婆睡外边。和衣而卧的汪清清没有反应,这小姑娘一回屋就板着张脸,戴上耳机子,听什么“母劈山”,两耳不闻窗外事,轻易不跟人说话。壮婆婆似乎早有准备,待布帘子有了响动,飞起一脚,把牛俚瞎子踢翻在地。在牛俚瞎子爬起来的功夫,壮婆“哎哟”一声叫唤,牛俚瞎子得意地叫道:“摸到了,摸到了!”大伙忙问摸到什么了,牛俚瞎子说:“摸到壮婆的脚拇指啦。”又惹起一阵嬉笑。

男人们够笑了,闹够了,满足了,疲倦了,才肯睡觉。长的、短的、尖锐的、平缓的、粗重的、轻盈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黄毛女好像到了猪栏里,和一伙公猪睡在一块,耳朵根都痛,一夜睡不安稳,老做恶。清晨洗脸的时候,壮婆瞅着她说:“房租和水电费都是老板出的,你也不要花一分钱,划得来呀。我跟他们是一个村子的,熟得都烂了,什么话都讲得,你莫往心里去。”

黄毛女用毛巾擦着酸胀的眼睛说:“我们农村出来的人,条件差不怕,吵也不怕,我就怕他们粗粗野野的,男是男,女是女,人是人,鬼是鬼啊。”

壮婆笑了:“你看满街都是逍遥快活的地方,打牌的,洗脚的,按摩的,洗澡的,还有卖X的,只要有钱就能逍遥。可他们赚的是血汗钱,出来就是为养家糊口,把钱看得命一样重,哪敢去逍遥啊?老婆又不在身边,熬啊,心里起了念,嘴上嚼嚼蛆,打打闹闹,过过干瘾呗,从来不会真动手动脚。”

黄毛女说:“牛俚瞎子不是摸了你吗?还要怎样?”

壮婆呸了一声,又笑了:“我守寡四、五年了,哪个男人敢动我?铁将军把门哩,谁都沾不到便宜。我是故意叫哎哟,牛俚瞎子也假装说摸到我脚了,闹着玩呢。”

黄毛女感谢壮婆把她领来住。她们俩是在县城里认识的。两个月前,黄毛女和李山坡离开老家李子岭村,在县城干活。她在小妹的服装店里打帮手,山坡开摩的挣钱。小妹的服装店需要招个人,上门报名的不少,小妹独独看上了壮婆,说壮婆勤快能吃苦,嘴巴又厉害。小妹常不在家,店里就靠她们打理,生意刚刚做顺当,小妹出事了,服装店关了门。黄毛女和壮婆干起了擦鞋的活儿。不久,在省城打工的本村人捎信给壮婆,说工地食堂两个做饭的不想干了,叫壮婆赶紧带个女的过去。好心的壮婆就带着黄毛女来了,李山坡也跟了来。工地很大,有一百多号人吃饭。当初说好每月工资五百,活儿是重了点,可薪水有这般高,黄毛女心里委实高兴。但才干了几天,她就被汪清清取代了,据说,汪清清是一个什么小队长的远房亲戚。她有点恨汪清清,是汪清清抢了她的饭碗。汪清清才十九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很聪明,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自己是临时来干一阵子,以后会走的。她巴望汪清清早点走人,让她重新回工地食堂,加上住宿不花钱,每天夜晚都会到这里来住。可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是让她尴尬难受,汪清清一点走的迹象也没有。她不想再等了,在省城擦皮鞋收入也是不错的,她真的很想搬了出去,苦于找不到房租合适的房子。

壮婆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身高一米七,大眼睛,长脸,高鼻,短发,用橡皮筋扎了个“雀尾巴”,上穿不知是哪个企业派发的白色短袖广告衫,像掖了两个大白瓜似的鼓嘟嘟的胸前是一大片汗印,下着黑色短裤,腰间扎条窄边米色皮带,身材、四肢看上去像个男人,见黄毛女站着发呆,奇怪地问道:“今天这么早就收工了?”

黄毛女说:“碰上城管了,抢我东西走了。”

壮婆没心思听她唠叨,转身到绳子上的衣服堆里找衣服,扯下一件,看看,又扯下一件,又看看,最后索性把绳子上的所有衣服掀在地下,挑了几件,塞进塑料袋里,拎起就走。黄毛女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壮婆一脸的惊恐,“牛俚瞎子从十楼摔下来了!我来帮他拿衣服,不晓得哪些是他的。”

“十楼,那不会死人吗?”黄毛女吸了口冷气。

“正在医院急救呀。”壮婆跑着冲了出去,回过头来说:“嘿!你帮我收拾一下屋里。”

3

“牛俚瞎子真可怜!”黄毛女念叨。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她身上发冷。尽管她和牛俚并不怎么熟悉,很少跟他说话,甚至讨厌他的油嘴滑舌,但毕竟在一个屋子里住了这么久,毕竟都是从一个县里来的种田的人,她的情感被牵动了。她想象着牛俚瞎子从高高的十层楼上掉下来的惨景。只有一只眼珠子的牛俚瞎子,从那么些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要半条命;要是成了植物人,那就彻底地完了。她在电视里见过植物人,他们不会说话不会动弹,跟死人差不多,生不如死啊。

“牛俚瞎子,你咋不当心一点呢?”黄毛女心里说,仿佛牛俚瞎子就在身边,要埋怨他几句。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李山坡,心揪紧了。自从山坡开上摩的,她每天都要为他的安全担心,山坡平安回来,她就如释重负,满心欢喜。山坡过去在县城开过摩的价钱便宜,一天能赚上个十来块就很不错了,但在省城,打一趟摩的最短路程也要三块钱,一般的日子赚个三、四十,运气好时一天赚得到一百多。只是,摩托车还是县里的牌照,省城控制摩托车,轻易不上牌照,更不准摩托载客。上不到省城的牌照,山坡花钱买了一个假牌照挂上了,随时都有被逮着的危险,每天载客都是千躲万藏,不让交警抓着,跟她躲避城管一样。有的时候,黄毛女想想,觉得她和山坡都好像干着偷鸡摸狗的营生,省城并不比乡下自由,但在省城也有省城的好处,长见识,能赚钱,在乡下家里累断了筋骨一年也进不了几个钱,在省城就不一样了,像她和山坡这样什么本事的人,只要吃得了苦钱是还是能够赚不少的。

为了节省房租费,他们就这样过着各住一方的日子。有一回,黄毛女对山坡说:“你就搬到我这边来住吧,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山坡却说不好,夫妻俩在人堆里住,在一起不好,不在一起也不好。山坡还说你这边偏僻,我那边离火车站近,半夜里都能到火车站接客,先就将就着吧,以后再想办法。山坡能够熬得住,黄毛女也感到欣慰。他们二人都没有手机,家里那边有什么事,一般由山坡打公用电话回去。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则完全要靠山坡的摩托车或者是黄毛女步行过去;来回十八、九里和路程,对她来说,一个半小时就够了。又有五、六天没有见到山坡了,山坡也是懒,没有什么事就不来,不知道做老婆的会日夜惦记着他。“不会出什么事吧?”黄毛女自己问自己,一抬头,听到一阵“嘟嘟嘟”的声音,就像做梦似的,看见门外山坡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山坡的摩托车还是六年前买的,这次分家分给了他。过去在大家庭里,你用我用,谁都不爱惜,山坡在县城时大修过这一次,现在看上去倒还有半成新,在省城那款式却显得老旧了。山坡把车子支好,迎着黄毛女喜出望外的目光走进屋。山坡的到来,一扫黄毛女心中因牛俚瞎子坠楼带来的阴霾,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但是,山坡却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刚才,他载一个客人到了一家法院,看到法院的牌子,他猛然想起自己家里和李权龙家的纠纷,不知道李权龙是不是真的把他告上了法庭,赶紧打公用电话给家里。爹在电话里急不可待地说,法庭已经发了传票,十七号开庭。爹反复交待,李权龙欺人太甚,恶人先告状,开庭的日子全家人都要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了这场官司。黄毛女听山坡这么一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原来以为李权龙只是嘴上说说打官司,没有想到还真的找了法庭。她一辈子也没进过法庭,不知道官司应该如何打,更不清楚这场官司能不能打羸,她问山坡应当怎么办,开庭的那天去不去法庭。山坡也不知如何是好。夫妻俩坐在草席上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两人都拿不出什么主意,都骂李权龙不是人、李权龙不得好死,越骂越恶毒,解了心头一时之恨。

天渐渐黑下来。山坡看着老婆,一股热流骤然潮起,迅速涌遍全身,躯体立即变成了一个电闪雷鸣的世界,他腮帮子鼓胀,两眼发直,像牛一样地喘气,一把将她抱住。黄毛女没有料到丈夫会如此疯狂,惊慌不已,用力想把他推开,他抓着她的手将她掀倒在地。她感到脑袋有点疼,吃力地说:“门!门!”山坡这才发觉大门没关,怏怏地爬起来,跑过去把大门杠上。黄毛女躲开他,说:“做不得呀做不得,他们回来了怎么办,会现世啊。”

山坡边脱衣服边说:“来了省城,我就没挨过你肉,有老婆又没老婆……”这句话打动了黄毛女,她突然有了一种愧疚的感觉。山坡多么不容易,在人生地不熟的省城,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待在街头巷口,厚着面皮拉客,踩着摩托送人,躲躲闪闪,还要跟人讨价还价,不晓得遭遇多少人的白眼、辱骂。他是明显消瘦了,才三十五岁的人,脸上就竖起了几道皱纹,从眼角拉到了下巴,像松树皮一样粗糙,看上去有四十好几。黄毛女心疼丈夫,有了一种要迎合他、满足他的欲望,闭上双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他扯到布帘子后面,将自己放倒在破烂的草席上,扒光衣服,趴在身上,不顾一切地冲锋陷阵。最终,她失望了,为山坡公鸡赶浪一般的速度失望,她的热辣辣的期待在短促的战争中悄然冷却,灰飞烟灭,但看样子山坡却得到了大大的满足,极少有地亲了一下她的嘴。“你太劳累了!”她体恤地说,给他穿衣服。她不想就此分别,还想久坐一会儿,然后两个人到外面的小饭店里吃一顿饭;到省城以来,他们只在一起吃过两顿饭,尽管那是几块钱一盒的快餐,两个人在一起吃着,也能开心。

有人敲门。先是敲打了几下,然后便使劲地擂了又擂,大喊大叫:“屋里有鬼呀,快快开门!”那块当门杠用的小木片“嘎叽”一声,断了。

闯进门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联防队员。

4

一老一少两个联防队员把黄毛女和李山坡带到了村委联防队。联防队在村委办公大楼旁的一幢新做的平房里,门口牌子很大,里面有厅堂、办公室、问讯室和反省室。问讯室门边靠着几根长长的铁棍子,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天花板上吊着一支闪着冷白光的方角灯,显出了几分阴森、威严。这里是城乡结合部,每天傍晚联防队要到各村巡逻一遍。他们早就发现了陌生的李山坡进屋,闪到一个角落里观察,等待一阵破门而入,及至看到一男一女在一起,神色慌张,女的还在系裤腰的扣子,便有了主意。黄毛女早出晚归,没有见过联防队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山坡也没见过他们,低着脑袋,好像干了什么干坏事。

进了问讯室,老一点的联防队员还算客气,不紧不慢地说:“无事不请你们来,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姓杨,是队长;他姓林,是副队长。”杨队长有四十八、九岁,林队副二十五、六岁。林队副请他们在长椅上坐下,还用一次性茶杯给他们倒了茶,然后就拿出厚厚的一叠稿纸,伏在桌上准备作记录。

杨队长问黄毛女:“你叫什么名字?”

“黄毛女。”

“再说一遍。”

“黄毛女。”

两个联防的都开怀大笑,有点像黄世仁和穆仁智。林队副年轻气盛,脸一变说:“我只知道白毛女,北风那个吹,花那个飘,扎呀扎呀那个红头绳,黄什么仁的老地主把白毛女操了,逼她上了山,成了野人白了头,好像还生了崽吧?你是黄毛女,骗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黄毛女说:“我真的叫黄毛女!”

黄毛女长着一头黄头发,小时候是金黄色,软柔柔,光亮亮,像抹了油似的,如缎子般覆盖在小脑袋上,走出村外都会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就是这一头黄发,给她带来了不少快乐,也带来了不少麻烦。还是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乡里搞小学文艺汇演,学校校长亲自编了一出戏,把童话故事《小猫钓鱼》改编成采茶戏。因为她的头发,加上平时爱哼哼采茶调,校长又亲自点名让她扮演小猫。黄毛女把长长的黄头发扎了起来,很像小猫的尾巴,演唱得活灵活现。这出别出心裁的戏,得了全乡第一名,她得了一本本子、一支钢笔、一张奖状、二十块钱。小妹子唱戏得了全乡第一名,可了不得,娘高兴得恨不能跳进水塘洗个澡,给她买了一件新褂子,还有两斤糖果,散给她和弟妹们吃。

后来,黄毛女到乡里读初中。乡里初中与村里小学档次不一样了。开学典礼的那天,学校就宣布所有学生都不能染头发。第一天上课,班主任点名,点到黄毛女时,班主任左看看右看看,脸色变黄了。十三岁的黄毛女长得小巧,脸蛋圆圆的,红红的,脑门高,眼珠子特黑,配上一头金黄发,看上去“中不中西不西”,像个混血儿。班主任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太太,头发掉得没几根,梳洗得油光发亮,露出了一溜一溜白头皮。老太太对刚刚兴起的年轻人染头发的时髦,极度反感,很凶狠地追问黄毛女为什么也要染发,说中国人就要像中国人的样子,不要学外国人,外国人乱七八糟,什么都敢做;农村的孩子不要学坏,要朴素要诚实;染发不仅是对父母所给之身的污染,而且是对心灵的污染,对社会环境的污染,必须清除。黄毛女听得是云里雾里,觉得自己非常的冤枉,争辩说没有染发。老太太更生气了:“当面撒谎了是不是?没有染,那你的毛——对不起,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黄色的呢?”黄毛女说:“生下来就是黄的!”后来有同村的同学站出来作证,老太太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黄毛女,但对她的名字又不满意了,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了人——那是白毛女。你叫黄毛女是什么意思?”黄毛女说:“不晓得,爹妈取的名。”老太太说:“叫你爹妈给你改个名,比如说叫素真就好听多了,艰苦朴素的素,追求真理的真。”回到家黄毛女把这事爹妈说了,爹妈都说老太太是老鼠偷盐——闲(咸)得难过,好好教书就是了,管人家名字干什么。妈还给她讲了叫“黄毛女”的来历,听得她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又害怕又新奇。她的头发和她的名字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现在,黄毛女的头发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挺拔的青松,有茂密的叶子,它是松树吸收阳光雨露的武器,也是在大自然里展示松树形象的依托。松树的叶子,青翠的时候叫松针,经过风吹日晒、雪打雨淋,变枯黄了,这时候就叫松毛。黄毛女的头发,曾经是那么靓丽可人,历经几十年的风雨沧桑,不再金黄闪亮,不再柔软如缎,像一把干枯的松毛堆在头上,尽管她每天都会认真地洒上一点水梳理一遍,在耳边夹上夹子,但却改变不了它的晦涩无光,跟人工精心染的头发相差十万八千里。两个联防队员听了“黄毛女”的名字,也注意到了她的头发,但他们更关心的是这一男一女在屋里究竟干了什么,他们又问李山坡叫什么名字。

“李山坡。”李山坡老老实实地问答。他和黄毛女紧挨着坐,看到两个联防队员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挪开了一米的距离。他心里直打鼓,一会儿猜想自己开摩的是不是有人要捉他了,一会儿又怀疑是不是老婆擦皮鞋惹了事,要不然他同老婆在一起,跟联防有什么关系呢?越猜想就越紧张,一双小眼睛对着地下,不敢看他们。

一个叫黄毛女,一个叫李山坡,真是奇怪得很,杨队长和林队副又笑开了。他们很快就断定,这一对男女早有预谋,成心撒谎,一个卖淫,一个嫖娼。于是,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把脸黑下来,拿了两个小凳子摆在办公室中央,叫黄毛女和李山坡面朝他们坐下,把咄咄逼人的眼光射了过去。

林队副问:“你干这个有多长时间啦?”

黄毛女说:“在县城做了一个月,来省城做了二十来天吧。”

回答得如此爽快,杨队长和杨队长都没有料到,二人又交换了一下眼色,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杨队长问:“每次收多少钱?”

“别人都不愿干的事,能收多少钱呢!每次一块。”黄毛女说。

杨队长和林队副都大为诧异。在省城有个臭名昭著的众人皆知的地方红心大桥下,过往人流密集,鱼龙混杂,每天无论白天黑夜都会有一些衣着低档的女人,神出鬼没,偷偷摸摸地到那里拉客,最贵的不会超过一百元,最便宜的是一次五块钱。公安每周都会行动几次,却是赶杀不尽,头疼不已。林、杨二位也抓过一些卖淫女和嫖客,却从未见过一块钱的卖淫女,二人惊得目瞪口呆,杨队长更是愤怒。但他毕竟是个过来人,怜悯地说道:“你三十好几了吧,这是何苦呢?”

见杨队长有了同情之心,黄毛女眉宇间舒展开来,叹了一口气说:“家里穷啊,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要不然谁会干这个呢,谁不晓得享福啊。”

杨队长接着又问:“那你每天能赚多少钱?”

黄毛女又叹口气说:“哪里赚得到好多钱,好的时候一天二十多,不好的时候就几块,最糟糕的时候就是下雨天,一块也赚不到,没人要啊!”

杨队长好像被黄毛女感染了,跟着也唏了一声,神情缓和下来,说:“现在最大是问题就是分配不公。你家里真的很穷吗?”

“是,不是因为穷,背井离乡跑省城来干什么啊?”黄毛女看了看李山坡,心里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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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鞋女(之一)的评论 (共 1 条)

  • 寂
     审核通过并说 还有下集吗 我在期待中 谢谢 告诉我一下 很真实的写照 和鲁迅有得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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