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那天也是在春夏之交时节，从蠡伏中复苏已有一些日子的世上事物显现无限的生机。竹林葱笼了；被冬天剥去了外衣的苦楝树重又披上绿装，成群的鸟儿在枝间穿飞；爬墙虎在布满青苔的老墙上血管样向四方侵进；变色龙在青草间快速窜行发出簌簌响音。阳光明媚，乍暧还凉，人体充满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我和我的同事们到殡仪馆送别王子中。
王子中生前也是我们的同事，而且和我做邻居做了二十多年。我们私交很好。王子中是前天晚上在家里死掉的。他家里只有一位疯痴的老母亲，整天只会口里嘶叫着：“头上三尺有神明啊！”那么多年来一字不增，一字不减。老太太不知道儿子已经死掉了，更不知道去告诉别人，是小保姆上门服务时发现后告知了大家。相关部门裁定，王子中是因心脏病突发猝死的，属正常死亡（死亡本身就不正常，何来正常非正常之分？）。王子中因而就从家里被移到这里。
告别仪式开始前，我独自一人进入大厅，来到王子中面前。王子中躺在一面透明罩里，面型和生前没有多大的差异，只是脸上多了一种平时不大能看到的决然而然的轻松的神情。我甚至觉得他嘴角上隐约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但却是惨然的笑意。脸色由化妆师涂抹了很重的红彩，可还是不能完全掩盖住皮肤上透出的尸斑。内在与外在的诉求混淆起来，表象红绿相间。王子中的整个脑袋类北齐琉璃釉红绿彩陶瓷罐，是中国陶瓷艺术发展转型期典型的东西，相当的吊诡。王子中生前经常喋喋，他当之无愧地代表着中国文化思想层面的一些重要的东西。我想他是对的。
王子中身上盖着白布。不知为什么，殡仪工作人员却把他的双臂露出放在了胸前。王子中的双臂作僵硬抄手状，十指拳握，呈现出到死也不放手的坚定意向。据我对他的了解，这种肢体语言就是王子中对挚爱物像因生至死始终不变的特质。而且，我还知道他弯曲的双臂里死抱着的虚拟物事是什么。看着王子中留给生人世界最后的略显怪异的姿势，我此时忽然明白了殡仪工作人员的用意，如果把王子中僵硬环抄的双臂置于白布下面，明显给人的印象是王子中在白布下面操一挺冲锋枪，疑似恐怖分子，不如干脆露出来，让所有人彻底放心。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耶和华神已对你进行了审判。王子中，乖乖地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告别仪式开始，在“王子中，男，19××年生人······”的话语声中，我忽然感觉压抑甚而窒息，便转身离开，走到了外面。殡仪馆离市区约十公里。我决定徒步回去。
我终于没有为王子中流一滴眼泪。是因为，王子中早就应该死掉的。这不是我对死者的诅咒，而是因我与死者生前的友情创生的一个由衷的意愿！
王子中当年毕业于名牌大学历史系，和我几乎是同时分配到了同一服务单位（当时国家对具有中专以上学历者还有分配的做法）。打光棍时我们俩合住一间宿舍，各自结婚成家后便做邻居，尽管中间曾多次搬迁，但仍旧做邻居，一做就做了二十多年。就是你啦，我别无选择！一世间，有时人与人命运的互动就像一对情侣或一对仇敌，拉拉扯扯，纠葛不清。
王子中的原生性情旷达狂放，基本情感类型是理性与非理性的参和体。他出生在新中国最缺乏食粮的那一年。他没饿死。所以王子中经常嚣张地放言，老子是死剩的，看看我你就会明了中国的一段历史，就好像他是当时唯一没饿死的人似的。记得那时候的大学里关于文科学生品相的分类，流行有一些共识，即外语系学生嘴响，哲学系学生嘴乖，中文系学生嘴臭，历史系学生嘴如粪坑。
文科学识的起点往往立于高古。文科学生对人文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规律了解得太多太透，极易养成自恋情结，潜意识中往往对眼前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事物有一种下意识的抵抗情绪。这种情绪无非是事物发展过程中意识磨合或趋同发生时的合理的审视与批判。这种审视与批判亦即否定之否定，其实就是历史向前的动力。但是却正因为如此，这种情绪往往为功利者诟病。因而，这情绪的秉持者往往在功利上会吃大亏就在所难免。
王子中脸上嵌一粪坑，即便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他也肯定讨不了好吃的。但无论如何，他的命运的行驶过程形成了他的空灵的价值观。按照他的说法，他的世界观无限地接近老庄：“我就是那棵无用的大树。有用的都被砍伐杀光了，而无用的我存在着，能够存活并给世人看见，而且还能给民生众相尽自己微薄的贡献，无用的我，却是有用得很哪！庄子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便是人生的无上境界啊！”
果真有人买了他的帐。王子中在皮相上到死也就得了一个副主任科员的非领导职务。且现在抽象的副主任科员王子中同志腰间系一大葫芦随理想之河渐漂渐远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而具象的副主任科员王子中同志此刻正在聆听别人对他终生的评价，也说不定此刻已是灰飞烟灭，魂销九天，荡荡然作逍遥游矣！
王子中孤傲的性情由外放转入内敛是在他的儿子出生之后。王子中给儿子起名叫王顾言，小名圆圆。不管王子中给儿子起的这个名字有何深意，因“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典故，大家见了王顾言都戏称之“齐宣王”，而以我女儿为核心的小孩群见之则叫其小名谐音“媛媛”。其时王顾言的家庭元素尚未曾解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应俱全。王子中的儿子比我的女儿小了三岁。与我女儿从幼儿园中班开始与其他小朋友结伴上下学不同，王顾言自初中三年级以下均由家人零距离携送，养成性格非常“媛媛”。记得初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家人来接出现差误，王顾言拽着我高中二年级女儿的书包一起回了家。是夜，王子中急赤白脸来到我家，与我女儿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谈什么，我不听不问，女儿也不说。总之，此后女儿再也不与“媛媛”一起上下学了。“羞与为伍”，女儿说。
王子中进入了他人生的蓝色时期，谨言慎行，走路时双手插进裤兜，背微弯，头微前，眼珠子高频率前后左右扫视四围环境，作惕惕然状。在公开场合言谈，他通常也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王子中好杯中物，喝高了喜欢在当时所在场所的墙壁留白处发感叹，从兜里摸出一管微型喷漆筒，随意涂鸦。我家厨房壁上至今仍留着王子中题诗一首，是宋真宗时隐士杨朴的小妾《送夫赴召》：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此回断送老头皮。
有时候我们同事几个携家人组织非浪漫主义郊游。“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到河里游泳，大家都在水中畅所欲游。独王子中一家人呆在岸边。王顾言坐一石上，由家人轮流用塑料桶从河里舀水往他身上浇。我便调侃他们：置大树之下，风乎舞雩，是为浴，莫若试为。于是王子中一家子就跑到一大树之下。大家远远看去，只见其家全体手挥毛巾，风乎舞雩！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挥赶小咬。每每我们精神抖擞咏而归，王子中一家浑身疙瘩，搔而行。
王顾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独自上学是在他刚考上高中一年级时。其时我的女儿考上大学到外地就读了。也许事情对王家有所触动，想是花了若干天时间召开了准政治协商会议进行了充分讨论，全会最后一致通过了让王顾言放单的决议。
那天早晨，我象往常一样步行上班，在市区中心路口发现王子中夫妻俩鬼鬼祟祟躲在一棵树后，向外探头探脑。我问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王子中在唇间竖起食指，作嘘状，要我别作声。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只见三十多米宽的路口对面站立着王顾言，在身后约一丈处是他的爷爷奶奶，全体脸色庄严凝重。人行横道的绿灯亮了，只见王顾言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便掂手踮脚沿人行横道走了过来。眼见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王顾言便可踏上此岸，完成他人生第一次划时代壮举，人生境界也因此得到一次壮丽的升华。不巧—生活中就有那么多的不巧—人行指示的绿灯未曾提前通知就贸然转为了红灯。我看到王顾言眼神迷茫了。机动车的马达声陡然升级。王顾言的眼神由迷茫转为慌乱。他转身就向来路跑去，并向彼岸的爷爷奶奶伸出去双手。我听到身旁的王子中夫妻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家的喊声还没来得及出口，王顾言已跑回到了内车道，被一辆刚起动的运垃圾的小四轮汽车碰到。按说刚起动的汽车撞击的力度不会很大，只见王顾言缓慢地倒在地上，随着惯性，左前车轮压上王顾言半个脑袋就停住了。
王顾言未能被救活，死在他前面的是他的爷爷。老爷子在事发当场，高大肥胖的身躯轰然倒下，因脑溢血当晚就去世了。王顾言在第三天宣告不治。当医生宣布这一消息时，老奶奶一屁股坐在医院水门汀地板上，双手上举，口中嘶叫：“头上三尺有神明啊！”随后，这就成了老奶奶唯一的话语，那么多年来一字不增，一字不减。王子中表面看总体平静。他看人的眼神总带着询问。他的这种眼神昭示了他已五内俱焚，六神无主。却是王子中的老婆出奇的平静，惨白着脸和我们一起把后事处理妥当。我总觉着物像太诡异了。作家史铁生在他一部作品里论及亲情时说过，儿女遭受的痛苦到了母亲的心里总会是加倍地放大。她此时心里的痛苦是被放大到了多少倍呢。难道是沉重到以至于她再也感觉不到这痛苦的份量？或也许她感悟了生死的空无？有一部叫《天气预报员》的美国影片，里边身患绝症的罗伯特对他的正蒙受人生困扰的儿子戴夫说：在这个狗屁时代，有一些东西你得扔掉。扔了你才能存活下去。王子中老婆把东西扔得很彻底。她把自己都扔了，就像向外扔出一朵红山茶。谁也不清楚当时她是怀着何等的绝望。从八楼到地面二十多米的距离，她把自己碎裂成无数片殷红的花瓣。
哀莫大于心死！
在王子中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也常嚅嚅嗫嗫提起那天的事态，“要是那车的速度再快一点点就好了，这样就会把圆圆撞离车轮更远一些。我们只需要十厘米的距离。”我心里没说出的话是，为什么圆圆就不能抉择走完剩下不到两米的路呢，这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自我懦弱地隐藏了起来，被诘难的总是对象。王子中，难道连你也都如此思索人生！
王子中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应被诘难的是造就中国普世思维模式的客观存在。中华五千年来的文化思想史，诞生过多少灿若繁星伟大的思想者。这些伟大的思想长期生存在封建桎梏里，具有生命力的核心全被“合理”地扼杀，推崇极至的是为统治者有用的皮相，而思维的结构和模式似从未发生过改变。经济上可以兼容多种形式的并存和发展，文化也努力开创多元因素的融会贯通，独社会思想或主流意识千古一式，保持着高度的统一或一致，封闭了所有管道，不允许其他思想的挑战和冲击。这种从思想到观点的高度的统一或一致，致使全民思维的萎缩或坍塌，最终形成一个思想的黑洞，一个任何思想之光都很难逸出的具有巨大威力的场。在这个场里，珠穆朗玛峰会被压缩成只有半个原子核那样大的体积。但就是在这黑洞轴线两端，在逃逸出来的X射线和伽玛射线里，或隐或现游动着一些被现代中国著名文化学者所推崇的几千年前的文化僵尸或幽灵，像是孔丘者流。
高度统一的思维只需要一个大脑。一个大脑思维造成的后果就是全民无意识。个体无法或是不愿游离集体之外，一旦游离，就会失去思维和行动的能力。
名牌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王子中不幸“山寨”了家庭型的思想黑洞。陷进这黑洞的物像是王顾言。就在刚才，我看到的王子中僵硬弯曲的双臂以及拳握的十指，抱着抓着的虚拟物其实就是他的儿子王顾言。虚拟与真实，谁能知道呢。在我是虚拟，在王子中也许是真实。
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关于宇宙认知解释了人择原理。人择原理可以解释为：“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因为我们的存在。”
宇宙是如此，生死又何能例外。死因生而存在，生因死而存活。我在生人世界悼想死者王子中，谁又知王子中不是在死人世界里，怀中抱着他的儿子王顾言，以悲悯的心怀看着生人世界里的我而终未流一滴眼泪呢！
不知不觉间，我又行到了事发当年的路口。人行横道斑马线新漆醒目，红绿灯适时替换，秩序井然。忽然，我看到一群学生在一位美女交警的引领下，有说有笑地簇拥着横过路口。令我震惊的是，此时人行指示已换了红灯。所有机动车一律停在起行线内，即便绿灯也莫敢越雷池一步。只见美女交警高举戴着白手套的手，不啻一位伟大领袖引领着广大群众，毫无顾忌地昂首走来。在这白手套之下，同一思维，同一口令，同一步伐，他们整齐地行进在阳光明媚的大道上。一种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无所不能的公权力，引领着它的主人的扭曲的人格蜂拥而来。可他们是否知道，就在他们的脚下，踩踏着一些什么东西呢？
我泪眼婆娑，眼前的学生们一个个幻化成王顾言。一个王顾言团队，正在向我大步走来。我想我已是痛哭失声。此时此地，我的眼泪就像决堤的长水喷涌而出。我知道，他们已停在了我的身旁，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而且逐渐地在我的四周形成围观的人墙。
我拨开人群，走开了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按照王子中生前的嘱托，我要和我的同事们一起，变卖属于王子中的全部家当，然后把他的老母亲送进养老院，再然后轮流着至少每星期去探望老人家一次，聆听老人家的教诲：“头上三尺有神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