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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如梦

2011-03-11 20:45 作者:沫雪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易安

樱色总是能模糊地记得童年时的某些景象,那些画面就像追着她奔跑的猎狗,让她喘不过气来。常常是深时,她蓦然从寐中惊醒,全身汗水顿时如海水般汹涌咸腻地流下,扑刷扑刷。沉如死寂的夜晚,她的心却如灯塔下在惊涛骇浪中搏斗的小舟,颠簸不平,生死难卜。

总能遇见姥姥的脸。在昏黄滋腻的油灯下,忽闪忽暗,是渲染了釉彩的图卷,总让人读不完全。姥姥在油灯下伸出枯黄干皱的手,颤巍巍地对着光亮,拿捏着指上一枚细如眼光的绣花针,然后,开始她漫长的手艺雕饰。这个漫长,似乎已超出她生命的尺度,让外人难以衡量。

姥姥是典型的封建制度下长出来的小脚女人,姥姥那双被缠得佝偻崎岖的脚趾,曾让她在一见之下,惊骇得说不出话,从此之后夜夜难入眠,眼前尽是姥姥的小脚,在废墟般的城池上面晃荡着,晃荡着,那被扭曲而弯折的脚趾,像绵密曲折极难形容的隐晦心事,使她全身发悚。午夜里她用力蜷缩起自己娇小的躯体,嘤嘤哭着,弓着脊背像防御伤害的小兽。

姥姥曾对她说,千万别像姥姥这般虐待自己,傻囡囡。

囡囡是那里的方言,意思是孙女儿,姥姥一直这么叫她,她听着姥姥的话,看着姥姥皱纹上流淌的昏黄光线,像一道暗沉的浓黄色小溪,这种光怪陆离的光线落在姥姥的脸上,那么轻易摧残着姥姥的容颜,像张牙舞爪的锁链,把姥姥的美丽与温柔全数捆绑成坑坑洼洼的痛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她默默地站在姥姥面前,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不知为何会哭,可是泪水就是止不住。然后母亲突然从屋外冲出来,抄起一根扫帚狠狠地向她扫来,哭啥子?哭啥子?快些各(给)姥好好说话!……她的母亲一直很爱姥姥,对姥姥的敬爱有时可以超出对她自己女儿的爱,她不喜欢看人哭,尤其不喜欢看人在姥姥面前哭,她觉得那是邪魔,是诅咒,不吉利的。

她听母亲说起姥姥,说姥姥年轻时候,是怎样秀美不俗,惊为天人。姥姥的身段娇小玲珑,穿任何旗袍、裁裙都是那么仪态万方,尤其是姥姥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像是随时随地陪伴着姥姥的云,飘逸浓艳。姥姥在当时人的眼底,是不可世出的仙女,是璀璨耀眼的明珠,熠熠发着灼目的光亮,将一整个世界都照得光芒万丈。

但是年轻时那么光鲜美丽的姥姥,却在一个滂沱大的浓重夜晚,从一颗明珠被玷污成了污泥。

樱色听闻这个故事,不是从姥姥口中,亦不是从母亲口中,而是从那些闲碎杂乱的道听途说拾来的只言片语。这样的事情,原本该被深深再深深地永久埋藏起来,即便历经千秋万世也不再提起,任由它腐烂才好。可是樱色偏偏还是听到了,在一个隐秘曲折的昏暗巷子口里,樱色无意路过的当儿,刚好可以听见那边人冷笑鄙夷地谈论起她,她以及她的姥姥。

那些人的话里除了鄙夷、嘲讽,还有一股难以掩饰的轻佻和隐秘的意味。这让当时还清纯花一样的樱色,没来由地全身一僵,心口发抖。一种耻辱和悲哀的情绪,开始慢慢笼罩住她童年的上空,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不敢大声说后,而每次见着姥姥,也都只是沉默着垂着眼眉,安静得像尊雕塑,若有若无地与姥姥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此后樱色每每想起这些,总会感觉内心深处的疼痛已渐蔓延,蔓延成一道深得切肤蚀骨的伤口,那一道糜烂而疼痛的伤口,逐渐被滋养成一朵招摇绚烂的花朵。

花朵开放,浓毒入侵,有些毒是不可救治的疼痛,有些人是不可遗忘的眼泪。

樱色终于好不容易熬完了学业,在漫长的学业生涯里,她始终保持着默然沉静的姿态,高傲而陌生,就像一朵莲花,与四周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她的冰冷使她眉间总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遮盖住她所有的愉悦与欢喜。

十六岁的一年隆,樱色回乡省亲的时候,才听人说起,她的那年古寿高的姥姥已经去世,她听人说,姥姥去世的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昏暗滂沱的大雨里,苍老削瘦的姥姥就躺在古旧的木椅上,渐渐阖上了沉重的眼帘。她那枯瘦干瘪的手指上,却还捏着一根如眼光般纤细的绣花针,那根针发着淡淡的淡淡的光,犹如她经年的回忆,已不值得提起。

她一直记得在姥姥葬礼之上,她眼角眉梢冷淡的漠然。她站在宽大的灵堂上,听见周围人发出的歇斯底里和痛彻心扉的哭泣声,却只能眨着干涩的眼帘,哭不出一滴眼泪。她走出家门外,抬起头看着隆冬的雪花从眼前飘飞,像巨大的凝冻的泪水。她恍惚间忆起多年前姥姥为她梳头时的情景,姥姥用的是一把雕着细花的密齿木梳,挽起她疏密有致的长发来,那么灵活而从容。她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姥姥鬓间生出的雪花,轻易听见时光吹拂过罅隙的声音,姥姥的脸庞在镜子里变化万千,她蓦然间心痛得窒息。她诧异回头的一瞬,却见在昏黄的古旧的时光中,姥姥正对她淡淡微笑,姥姥轻声对她说,千万别像姥姥这般虐待自己啊,傻囡囡。

母亲在姥姥死后一直保持着简洁而宁静的生活,将姥姥的遗物全部都珍藏起来,而多数摆设都保持着姥姥在世时的样子。有一次樱色甚至看见母亲对着姥姥那双细巧的绣花鞋哭泣,母亲的泪水打在绣花鞋那大红色的针线上,红得触目惊心。樱色恍然之中想起姥姥的苍白虚弱的笑容,顿觉喉间一哽。

后来樱色考上了城里的大学,离开村庄的时候母亲来送她,递给她一个蓝布碎花包裹。那时候樱色突然注意到,在母亲的两鬓上,也和姥姥一样开始生出细碎的雪花来,一片一片像沾在伤口上的盐。

与母亲挥别,再见,除此外再无多余言语。上了车后樱色才打开那个蓝色碎花包裹,里面零零碎碎竟都是些姥姥的珠宝首饰,母亲大约是觉得值钱,或许有些用,便把这些全留给她。樱色手捧着玲琅满目的珠宝,沉甸甸的像捧着的全是姥姥的过去。她在这些珠宝中间看见了那把幼年时姥姥用的木梳,雕着细花的精巧细密的木梳,泛着苍黄的纹理,犹如多年前抚摸过她骨骼的手指,冰凉而沉重。樱色对着那把木梳无语,而汹涌的情感再次从她头顶,倾泻而下。

有什么比得过时间的摧残么?抑或时间的摧残只是一种幻觉?

樱色转眼间成了大学里一道清浅的风景,在每个同学的眼底,她的美丽自是不同别处。那种美,是在于一种别致,一种清静,一种纯淡。而樱色却常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已不像自己了,倒越生越像姥姥年轻时的模样了,樱桃小口,秋水眼波,纤细玲珑的腰肢,还有含蕴在眼角眉梢的风情,一摇一摆,举手投足,都几乎是姥姥的仪容姿态,她忽觉畏惧,觉得惶恐,闭下眼帘的那一瞬,却又依稀望见姥姥在昏黄时光里对她浅然一笑的模样……

樱色开始在深夜里失眠,对着柔和的台灯一整夜睡不着觉。门外的风声吹动着往事的节奏,吹动着点点滴滴的离合悲欢。她便在心底背诵着李易安的诗句,背诵古老的诗词曲句,任由回忆在其中有片刻的和缓安宁,让她喧嚣的心情能有片刻的喘息之地。

后来有男孩子追她,给她买花,买礼物,写着洋洋洒洒的情书,托她的朋友们带给她。追她的男孩很阳光明亮,有羞涩温柔的笑容,带着一身暖意,向她热切而欢喜地走来。然而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确证了他的烫度和温暖,然后,退避三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畏惧阳光。她怕那阳光会灼伤她的眉目,她怕他的温暖会将她烧成灰烬。

学业稍有空闲时,母亲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她,看她时,她已整个人完全瘦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下骨架,悚然地立在三月开满的桃花下。饱满明艳的粉色桃花,映衬着形销骨立、冰冷如霜的她,活像明艳温热的阳光下静立着一个湿冷暗沉的骷髅。她见着母亲时,母亲的头发几乎已染上一半的苍雪,母亲站在她面前,眼底陡然涌出液体,她怎敢相信女儿竟会生成这般模样?

她只是说,妈,我没事,别操心。

有个明亮的清晨,她对着镜子梳头上,梳着梳着,那把古旧的木梳突然无声地断了一根,她静静用手指捏起掉落的那个齿,眯起眼睛细细地注视,像注视当年姥姥那残缺了牙齿的嘴。她于是开始哭泣,昏黄时光的剪影里,她再次隐约地看见姥姥的瘦弱的身体,她坐在古老的发出吱呀声的木椅上,对着她微笑,姥姥对她说,千万别像姥姥这般虐待自己啊,傻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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