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大脚

一

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记得那时候做得最好的是烀大碴子，放上适量的水和大豆，再就是耐下心，看住灶坑里的火，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用慢火慢煮，那样大碴子才软糯好吃。

我会做饭多半是赶鸭子上架。那时父亲在山场作业，很少回家。母亲却是生产队的队长，经常带领一干人马去田间劳动。田间劳动是分季节性的，春耕秋收几乎就没有清闲的时候，而且，耕地大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每天回来都很晚。

我回家比较早，学校基本都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左右放学。我一般都会在这个时候烀大碴子，大碴子是中午就泡好的，已经有了两分软乎，下到锅里，便开始细火慢煮。我则坐在灶坑前，一边往里添着柴火柈子，一边不时地往大门口望望。很快，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香气也从屋里飘到院子里，又飞散到大街上。

天慢慢地拉下黑幕，大碴子烀了有两三个小时。此时夜色渐浓，大门口已经只是一个淡淡的轮廓。这时，大街上传来细密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纷至沓来。接着，便觉得有人迈进大门，并有东西划擦过大门的门框，细长的划音之后，便是重物落地的闷响，震动感一直传到了我的脚下。

一阵有节奏的“格朗”声传来。我知道那是母亲腰间拴着的饭盒所发出的声音。空饭盒里有把小勺，伴随着脚步的移动，在铝制的饭盒里不停地窜动着，发出乐感很强的声音来。是母亲回来了，她的脚步声，稳重而踏实，当她走进屋里灯光射出的光线里，我看清了一个略显疲惫的身影，并没有丝毫走样，依旧是那么的挺拔。她夸张地翕动着鼻子，夸赞的话语便送进我的耳朵里。“真香啊！我的儿子真能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她快步迈过门槛，一双朴实的大脚，还有一张美丽的笑脸，让整个屋子更明亮了。

二

母亲的老家远在辽宁，她随着父亲来到这里已经有很多年了。像她这样的年龄段，没有裹脚，实在是万幸，这得益于姥姥的极力反对。

姥姥曾经来过我家。那年秋天，母亲回老家，便把姥姥接来。那天，我刚和小伙伴们从田野里疯跑回来，让风扑了一脸的红润。刚跑进院子，就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母亲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忙说：“这是你姥，快打声招呼啊！”

我腼腆的很，特别的见到生人，一下子什么都不会了。看见姥姥，我的那股疯劲不知道去了那里，手里有几粒从田里撸来的黄豆，也稀稀拉拉地撒在了地上。我迎住她，声音很低，叫了一声。她好像耳背，没听见，没有回应，依旧笑眯眯，慈眉善目的样子。她看见刚刚掉落的黄豆，便只顾俯身去捡拾。我停下来，看见她瘦弱的躬背，一身黑色的衣裤，以及紧裹的裤腿和一双小小的脚。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姥姥，也是第一次看见小脚，有说不出的惊奇。后来的日子，姥姥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也让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

夜晚来临，将要入睡的时候，姥姥便打开了她的小脚。她的脚被一层层白色的缠脚布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像是裹着的一个大粽子。其实，她的脚真的比大粽子大不多少，白白净净，没有一点点的血色，更像一个白面大饺子。大脚趾与其他的小脚趾紧紧挤在一起，大脚趾明显向里歪着。与正常人的脚相比，她的脚明显是个畸形。

姥姥亮出了她的小脚，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她很平静地望着这一对三寸金莲，没有喜悦，没有忧患，仿佛那是别人的一对金莲花，与她毫不相干似的。当初母亲到了该缠脚的年龄时，是姥姥的极力反对，才让母亲的脚免遭侵害。那时，姥爷是封建习俗的拥护者，他是非常推崇女孩子缠脚的。当时的社会习气是小脚之美，小脚是大家闺秀的标准姿态，是很容易找到婆家的，而大脚的女人，在他的眼里是俗不可耐的，是粗陋，难看的化身。

姥姥回忆起她当年缠脚的经历，现在听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她刚缠脚的时候，疼得乱蹬乱踢，两个人都按不住。这时，她母亲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把家里的门槛中间挖了两个洞，把女儿的两只脚出洞中伸出去。然后，关上门，任门外哭天抹泪，死去活来，也不耽误这边精雕细琢。

那时候在乡下，家家的门槛都有这样的两个洞，怎么看怎么像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那是女孩子无奈的眼神，空茫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姥姥以自身的伤残为戒，硬生生地把母亲的缠脚年龄拖过去，她长大了，脚也长大了，便失去了缠脚的意义。母亲是家里的大姐，她开了这个先河，身后的姊妹都跟着借光，这个家便走出来一群大脚丫头，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是要背负多大的精神压力啊！

姥姥的一对三寸金莲，是完完全全的伤残之脚，脚趾的骨头都是断掉的。她说话细声慢语，甚至声音都很低，全家人还是认真聆听着。从她的话语里听不出丝毫的控诉，却觉得这和风细雨之中，包含着多少幽怨与凄凉。

三

母亲的一对大脚，让她雷厉风行，成为远近闻名的生产队长。有一位邻居大婶，比母亲还要小上两岁，却是个小脚。每每母亲出门远行，大步流星都走向远方，她都羡慕不已。她何尝不想也去远方呢？只是她不能走向远方，只能天天门里门外，围着锅台转来转去。她不能品味到远行的快乐，受限于自己的脚，小小的脚，固步自封，只能让她望着远方慨叹。

缠足开始于北宋，兴起于南宋，晚清时期缠足进入了鼎盛期。清朝被推翻后，缠足这项陋习被禁止，新中国成立以后，缠足被彻底废除。母亲和邻居大婶出生在那个年代，同一时期的人，却有不同的境遇，让人唏嘘不已。

因为她们的境遇不同，也成为她们人生的拐点。邻家大婶因为一对小脚，而嫁入了当地的富门。原以为就此可以享受一生的，谁成想，家境中途没落。丈夫不愿意出力，只愿意享受，一家人很快坐吃山空。

我想象得出邻家大婶的窘境，吃喝不愁的时候，尽可以在家厮守。当所端的饭碗里没有了吃食，便有心和母亲一样去争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对小脚成为她最大的缺陷，制约着她的生活，也制约着她的人生。

我至今都不能忘记，邻家大婶死去时的情景。她不堪生活的折磨，而自寻短见。因为别去匆匆，她的身后事也仓促万分。她的一身装老衣服是街坊邻居现凑来的，她还没有到准备寿衣的年龄，自然不会考虑预备。

她入殓前，她脚上穿的是一双假鞋。那是一双红色鞋底，蓝色绸面的假鞋，鞋底红色，意味着走路走上红彤彤的阳光大路。我却觉得如果真的走起来，她究竟能走多远呢？走久了，会不会脚疼，鞋底会不会破？毕竟是一双象征性的鞋，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走路。

邻家大婶的去世，默默地带走了属于她的那个灰暗的年代，在她身上所显现出来的生活标志，也给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有没看见过小脚，而像母亲那样的大脚，便成为司空见惯的主角。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脚上的鞋，是她自己制作出来的硬底鞋。在她七十岁的时候，她便有意无意给自己准备装老衣服。

我看见过她的制作。她打了一锅好糨糊，是雪白的精粉。粗厚的白布，刷上一层糨糊，再粘上一层布，粘上了七八层布后，她感到满意了，便放到炕头上烘干。

春风和煦，她坐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制作着。此时的她，多了一份安详，少了一份烦忧。父亲先她而去，几乎带走了她所有的快乐。她比以前好静了，喜欢独自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地方。

她好像知道自己也要踏上了那条路，制作完的衣服没有存放多久，我便给她穿上了。

她的病很急，突发心梗。她走的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好像睡着了一样。她的身体很柔软，穿衣并不困难。我尽量慢一些，怕搅扰了她的好梦。她的那双鞋很合她的脚，想是一边制作时，一边用脚去踩踏，鞋和脚很是服帖。

我想，有这样一双大脚，再穿上一双好鞋，即使再远的路，也不用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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