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拐子
羑河纪实之八十五
高拐子
文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老家石林黑塔村生活时，村里的孩子们结成不同帮派，相互之间拉拉扯扯，骂骂咧咧，斗嘴打架，争勇斗狠，输的一方常常不服气，说，有本事去闹腾闹腾高拐子。
高拐子人如其名，坏了一条腿，瘦瘦高高的，一手架着胳肢窝里的拐棍，一拐一拐地往前走，走累了时，还会一手架一手扶着拐棍往前走。孩子们顽皮，好欺负弱者，比如我，就经常吃些不明不白的亏。一些小孩子也想欺负高拐子，吃了亏之后，就怕了，但还要撺掇他人捉弄高拐子。
高拐子不是我们村的人，我原来以为高拐子姓高，或者是高白塔村人，后来弄清楚不是，是相比起我们来，个子有点高，才这么喊的，可又觉着怅然若失，为什么弄那么明白呢？不知从何而来岂不更神秘？正如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我们村里一样，捉模不定才让人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高拐子吃过百家饭的，通俗说就是要过饭。村里的老太太们也可怜他，家里有剩饭的话，常常就给他端过去，高拐子也给老人们一个感激的眼光，但仍然用警惕的眼光钭觑周边，生怕小孩子们偷袭他。
一旦有小孩子对他动手，高拐子就会高举起拐棍，一条好腿一蹦一蹦地往前跳，速度很快，嘴里嗷嗷的叫，小孩子跑着慢的还会被追上，会被吓哭，高拐子也是大口大口的喘气，用拐子吓唬一下；跑的快的，身上就会被飞来泥弹子打着，原来高拐子身上的破兜里常放着干泥丸子。大人们知道了，大多是说自家小孩子的不好，干什么去欺负残疾人？这是缺德的事。但也有坏小子仗着对村里的道路十分熟悉，喊叫一下"臭拐子、坏拐子"就跑，躲过高拐子的拐和泥弹，得意之后心里也不踏实，有道是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遇上呢？有了拐子要来的风声就躲起来了。高拐子就这么成了传说中的拐子。
所以，时间长了，小孩子们也就对高拐子怕三分，他过来了就离的远远的，不去招麻烦。
可是有一年到了秋天，小孩子们围着高拐子，原来看他用高梁杆编蝈蝈笼。
高梁杆编蝈蝈笼，先选好高粱杆，要求每节光洁无疤，然用刀子切的一样长，接着用小刀子将高粱杆均衡破开，把里面的芯刮掉，这样编织蝈蝈笼的细条就弄好了。挖一个小坑，要圆，茶杯样大，一指节深，填上土虚压一下，然后沿着圆圈均衡插上高粱细条，再把虚土压实，这样就可交错编织蝈蝈笼了，编好一半后，把实土挖开，编好的东西翻过来，继续编另一半，不一会儿就编织好了，但关键在于收口。老辈人常说织席编篓，难在收口，说的就是这事。很多人对前几道工序一看就会，但收口就是不会，会编织的收口编成纹样，好看；不会的，就马马虎虎收了口。蝈蝈笼象个扁圆蛋，圆蛋上下的两个小圆圈，圆圈上面插上十字细条，方便地把蝈蝈放进去后关好，会编的两个小圆圈一样又上下对称，不会编的一大一小还不对称。编好了，小孩子要就给，孩子的家长也给他一块玉米窝头之类。
虽然当时也是吃不饱饭，但也不至于去外面讨吃的。其实高拐子也能吃到本家做的饭，但他好象很愿意跑出来，有时跑的远了就在外面过夜，几天不回来，靠吃起百家饭度日。有时，也靠编东西换点吃的。
我们议论他，说他也是有劳动能力，可使不上。种地不行，但看果树园、看西瓜地，也是可以的。但人们又说，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又说可以编织东西，但我们那一带没种柠条之类，编织粪筐之类没材料。用高粱皮编席，人们似乎也不大用他，宁可让他吃白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石林中学上学，有一年天气大旱，井水浅了，羑河干涸了，汤河也断断续续的。公社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开了全社干部大会，要我们这些学生也参加壮声势。会上领导说了一通大旱天更要大干之类的管样文章后，表示要对抗旱有信心，有决心，决不会发生明万历年间赤地千里的事。
“把那些破坏分子押上来——”，随后几个人被押上来。
这几个人上来后我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有高拐子。会上批他们这些人，有的好吃懒做，来回乱跑，给社会主义抹黑；有的说话不负责任，说什么不能做玉米糊那样撒面似的抗旱，要有重点，我们要求每一棵苗都要救活！有的说什么荒年逃出去的一部分人有了活路，留下的人也有了活路；还有人说要搞仪式求雨，搞会道门，这是什么行为……
那时开会多半要批斗一下什么，多了就成样子了，人们也就不在意了。听说有人主动去挨批，只要管饭和多给几个工分就行。
但凭拐子的本性，恐怕不是出于自愿的，所以会上别人的头是垂下来，他不底头。
过了一段时间，又遇上了高拐子，原来高拐子真的乱跑跑远了，被当地关了几天后遣送回来。高拐子把远处的世界说了一大堆，有俩个小孩子听了他吹，作了跟班的。原来这俩小孩子不听话，挨了家里的打，就跟着高拐子游荡。高拐子在流浪的路上，学会了混票（火）车、扒煤（货）车、蹭汽车，四面八方的乱跑，这俩小子就想跟着玩，说实话我们听了也心动，谁不想自由自在一番？但高拐子不带他们玩这个，只在附近没目标的乱走，后来这俩个孩子饿的不行，回家了。
再遇到高拐子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那时是我回老家办事，也是我人生灰暗的时期。去乡里办手续时，也看了离乡政府不远的法隆寺，法隆寺当时还被圈在小学校里，解放战争时刘邓大军在这里开了个会，旁边还有一棵巨大的柏树，在华北是数一数二的。当我从乡里办完了手续后，往前走了几十米过了汤鹤公路，见人们围着什么在说说笑笑，过去一看，原来是人们在和高拐子说说笑在笑，与过去的感觉不一样，高拐子的脸由瘦黑变成胖黑，沉默变得能说。
拐子，听你说，在广东那儿，就是要饭也能挣上大钱？
真是，不哄你，哄你腿坏。
你本来就腿坏呀！人们笑起来。
高拐子说：真的，俺往那儿一坐，拐棍一放，就会有好心人把那零钱放进去，弄好也会大鱼大肉吃一回。
听说那儿的人，一毛钱掉在地下都没人捡？
你真没见过世面，那里一块钱掉在地下都快没人捡了。
俺的娘哎，一块钱够俺在地里干小半天！在那里的人，低头走路捡钱，也能大发了呀，把俺也带过去吧？
不中，俺不敢带你，要不咱们再回来时，拐棍还是那个拐棍，可你人直直的变驼了，比我还不如。
为啥？
你想呀，老弯着腰看地下，不是看钱，就是看人们乱扔的水瓶子（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饮料瓶子相当值钱），背能不驼吗？
哈哈……
拐子！你为什么不在那里发财，回来干啥，看我们还在受苦吗？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一年到头要交多少税费？
俺是没有这证那证，让人赶出来了，才回老家看看的。
回来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还管饭，只是人家把你拉到省外就轰下去不管了。
那你啥回来的？
蹭车呀。什么车都坐。
拐子，回来拉？
老驴呀！办上车了？一回儿一快回家。
俺凭啥拉你？你自个儿蹦回家吧，俺头上还有你当年打的伤疤呢。
老驴呀!别记仇呀！那年你奶奶还管过我饭呢，说我把你打老实了。
你就瞎话吧。你以前的手艺还在吧？又到逮蝈蝈的时候了，编蝈蝈笼吧，老土的东西，孩子们也喜欢。
早就不玩这个了，谁还玩这个？能挣几个钱？在马路上一躺，钱就来了，还用弄这？买个竹编的笼子也花不了几个钱，孩子们才喜欢。
你变了。
俺变了吗？
你心宽了。拐子你回来，不怕小孩子们闹你？
没事的。他们只是好玩。要啥样呢？对，古人说要，要什么来的？对，对，要自嘲呢。
自嘲？不懂。拐子你忘本了，出去没几天就把老家的话忘了，拐子会吊话了……
人们又笑起来。拐子也不恼，也笑起来了。
对拐子的变化，那时，我还不理解。现在，虽然不知道高拐子的信息，但我理解了。
现在，可以这样想，高拐子会和许多老人，扎在一堆，有一道没一道谈笑说往事。
羑河纪实系一列均为原创
2018年6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