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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蒡和猪头

2019-12-16 08:54 作者:俯首不闲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大姑娘蒡和猪头》

俯首不闲

  她是一个有过参战经历的中年妇女干部。说不清为什么,蒡总喜欢把她叫成大姑娘。久而久之,“大姑娘”也就成了孟乡人对她的昵称。

孟乡是典型的亚热带气候,才进天,这里已如盛月亮悄悄爬到龙树尖时,简陋的寝室里,热浪乘着晚风从破旧的门窗灌进来,扑到脸上,像火漂一样。大姑娘没有睡意,索性拿出一份没有姓名的《建档立卡贫困户调查登记表》,在上面随意写了一个“旁”字。说是写字,其实也就是胡乱划个记号。她不懂苗语,仅从发音来甄别,确实弄不懂老妇究竟是应该叫“旁”、“帮”、还是“胖”?

想象中,贫困户固然都是贫困的,但贫困到连姓名都没有,还是第一次碰到。半间随风飘摇的窝棚,一个近乎痴傻的老妇……要让这样一户群众脱贫,她心里确实没有半点儿底。思前想后,她决定从为老妇争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入手开展帮扶。把它说成是决定,倒不如说成是无奈。因为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连建档立卡工作都无法开展,何谈帮扶。

苗语中,“蒡”是花儿的意思,这荒诞得令大姑娘想笑。普天之下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情愿把一个瘦小痴傻的老妇与美丽的花联系在一起。尤其她肌黄枯瘦的脸,再加上一身褴褛的衣裳,一定会亵渎了花儿的美!荒诞归荒诞,大姑娘还是认真地在“旁”字上另加上了草头,因为花总是与草有关。“蒡”就这样成了老妇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的名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再次来到那间破烂的窝棚,蒡不在家。一只脱毛的瘦狗卷缩在窝棚门口,龇着牙,嗷嗷地咆哮着。乍一想,这样一只狗活像一个纹着身,叼着烟,斜着眼,哼哼着,耍着凶器的二流子。你难免要惊恐地怀疑,他无需何理由就会穷凶极恶地攻击你。倘若再找不到她,为她办理户口的事就得拖着;办不了户口,她的建档立卡工作就得拖着;档建不了,往后的帮扶政策就争取不到......

蒡没有电话,生活不怎么规律,找到她不太容易。那只脱毛的瘦狗,仍在嗷嗷地咆哮,大姑娘不敢惹它,不得不依靠在窝棚边那截不高不矮的土坎上。在确认那只脱毛的瘦狗应该无法从后面攻击自己的时候,她感觉安全多了。土坎下,蒡用藤子拴着的那头小猪,在猪粪、尿和泥水混合成的泥浆里饿得噼哩啪啪地摇着头甩着尾。带有尿骚、粪臭的泥水星星点点,飞溅到她的衣服上、脸上。看到猪,大姑娘总会想到猪头,她曾看到蒡神神秘秘地抱着它往山上跑,血糊糊的,还带着毛。

村长把大姑娘带到茶山上时,蒡正骑在古茶树上采茶。茶山是一个及规整的圆形土山,约莫十几亩,多是上百年的老茶树。据说,这些茶树是清朝南防统带领着苗、瑶群众种下的。他是苗族抗法英雄,曾管辖3个县的边境防务,孟乡一带是清光绪皇帝赐给他的世袭衣禄之地。据传,其在世时也干过类似脱贫攻坚的事,不但带领群众戌边卫国,也带领群众发展生产。可见,脱贫致富自古就是苗、瑶群众的共同想。

看到大姑娘,蒡眼神怯生生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大姑娘站在茶树下,把为蒡取一个正式名字的事告诉了她。蒡没有回答。村长固执地认为:“王开花”这个名字最好!大姑娘代王开花写好“关于办理户口”的申请并交到了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时,大姑娘拉着长长的脸。一看就知道,蒡的户口办得并不顺利。为蒡申请一个户口,成了大姑娘心头的病。她曾从老鬼那里查找,但户口册上根本没有蒡的户口信息。她试图寻找蒡一生人始终惦记着的“大姑娘”,但几经折腾却杳无音信。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蒡的远方亲戚,遗憾的是蒡的原籍已经被注销,根本找不到她的户口信息。

 在正式户口尚未办理之前,乡党委会决定,先用王开花这个名字为蒡建立贫困户档案。乡党委书记还特别强调:“这叫特事特办,急事急办,群众的事情认真办”。建档立卡户名单分别在乡里、村里张榜公布不久。“蒡拥有10几亩茶山,违规建档立卡”的事被举报到了乡党委。今年的老树茶价格不错,头放的生茶甚至能卖上百元一市斤,这一坡的茶,仅仅头放就可以卖几万元。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一时间变成一个拥有十几亩茶山,年收入几万元的茶农。这着实让大姑娘吃惊不小。自从建档立卡户有关优抚政策在乡村传开之后,群众中“等靠要”思想日渐滋长。为了争当贫困户,闹着分家分户的人不少,隐瞒甚至转移家庭财产的情况时有发生。“难不成又是一个装穷叫苦,争当贫困户的主?”大姑娘忽然对这个痴痴傻傻的老妇有了另一种猜测。

窝棚内弥漫着说不清味道的恶臭,风从坍塌的篱笆墙吹拂进来的时候,大姑娘就不失时机地呼吸上几大口,因为风吹进来的时候,臭味会减轻一些。大姑娘再次拿出《建档立卡贫困户调查登记表》耐心地询问着:“你家有几个(口)人?”“有大姑娘—还有我—”蒡断断续续地回答;“有几亩地,几亩茶山?”“没有!”蒡肯定地回答;有几头猪?“没有!”蒡犹豫地回答......因为忽然想起那头曾经把粪、尿甩到她脸上的小猪,大姑娘下意识回头往窝棚外扫了一圈。除了那条快脱光毛的瘦狗,她确实没有看见那头曾经饥饿得嚎叫的小猪。难道是蒡把猪给藏起来了?大姑娘有些疑惑。“猪呢?”大姑娘温和地问。蒡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大姑娘,然后梦呓一般地念着:“猪……猪……猪头……”

窝棚里除了用竹子搭成的简易床铺和塞满床铺的一堆破烂之外,就只剩下火塘一角那口有些变形的老式锑锅。蒡颤颤巍巍找来一只满是污垢的碗,用一个断了柄的勺子,把锑锅里的玉米糊扒拉进碗里,嘴里含含糊糊地唠叨着:“猫……闹……猫闹……”(苗语吃饭的意思)。大姑娘下意识环视了窝棚,但她没有看见猫,也确实没有听到猫闹。令他费解的是,明明自己问的是猪,蒡为什么偏要扯到猫上去呢?关于这个问题,当向同事们请教过之后,她的这段遭遇便成了同事们茶余饭后的笑话。

得知蒡当时是在请自己吃饭后,大姑娘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半碗粗糙得看得见糠的玉米糊。有时候她甚至想哭想骂娘!新中国成立60多年,改革开放近40年……“不让一个民族兄弟掉队”这是党和国家的方针,不是也应该成为每一个基层干部的责任吗?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基层干部,大姑娘由衷地感到惭愧和自责!“决战精准扶贫、决胜全面小康”的浩大工程仍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王开花建档立卡的工作仍然搁置着。有关蒡的调查还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但大姑娘绝不相信蒡会是一个拥有十几亩茶山的茶农。  

调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大姑娘十分吃惊。老鬼确实拥有十几亩茶山,正是蒡前几天采摘的满坡古茶树。老鬼是蒡对一个男人的称呼。约莫50年前,蒡带着自己3岁的女儿来到这个村。老鬼比她年长几岁,丧偶不久,带着一窝孩子。没妈的家,孩子吃上顿无下顿,过得跟野人似的。蒡疼那窝孩子,含泪留在了老鬼的家。女儿13岁那年,老鬼逼着蒡把女儿嫁给他20几岁的傻儿子,蒡不愿意。就这样,老鬼和蒡成了对头,慢慢地,一个甑子里吃饭的一窝人分成了两派,成了对头。女儿16岁那年,蒡偷偷把女儿送出了山垭口。回来时,老鬼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家。蒡是个倔强的女人,自己动手在村头搭起窝棚,一晃就是40年。蒡总是倔强地说:她要在这里等大姑娘回来。40年朝朝暮暮,她总是翘首看着通向村外的那道山垭口......按照这个说法,蒡其实就是老鬼实际上的妻子。几十年来,只有农忙时节,老鬼会逼迫蒡去帮着干活,平日里他们是一对陌生人,也可说成是仇人。

大姑娘多次找到老鬼,想说服他接蒡回家,不但老鬼死活没同意,蒡也死活不愿意。在她心里老鬼真真实实就是一头鬼,是她一生的魔!见不到蒡的时候,大姑娘总感觉牵肠挂肚的。快入秋了,她给蒡买了新的棉被和棉衣。篱笆墙上的泥巴完全脱落了,四处透着风。一阵秋风掠过,篱笆墙上蒡胡乱挂上去用于挡风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破油布,随风飘荡着,活像死人墓上飞舞的白纸飘!窝棚顶上也有几片破旧的油布,伴随着阵阵秋风,起起伏伏,像一只只折了翅膀,挣扎扑腾的蛾子。“必须在入前,让蒡搬出这间窝棚”大姑娘没有把握地想……

蒡回来的时候,大姑娘为她接下背上那只硕大破烂的背篓。“捡到柴禾了吗?”大姑娘亲昵地问。蒡微笑着点了点头。“卖了多少钱?”大姑娘亲切地问。蒡从破烂的衣服口袋里艰难地掏出几张零碎的纸币,摊在手里。自从被撵出那个家,除了那片搭建窝棚的山地,蒡没有一寸土地。40多年来,她只能靠上山捡拾枯桠残枝,背到街上换几个零碎的钱糊口。善良的人们,只要看见蒡背着那个硕大的背篓步履艰难地走来,便都会毫不犹豫地收下那些并没多大用处的柴禾,然后给蒡递去或3元或5元零钱。

“给你买的小猪长的咋样了?”因为没有看到前几天给蒡捎来的两头小猪,大姑娘刻意地问。“猪……猪……头……”蒡紧紧张张梦呓一般地叨叨着。“难不成,蒡为了吃肉,宰了小猪?”大姑娘想。再给蒡捎来小猪的时候,大姑娘同时买了几十斤肉。大姑娘一年中给蒡买过无数次小猪,因为她不仅希望蒡有油和肉吃,她还希望蒡能通过养猪增加收入。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蒡把一头猪养大。

每次提到猪,蒡总是反复说“猪头”,这让大姑娘觉得十分怪异。再次看望蒡的时候,大姑娘索性给蒡买了一颗连血带毛肥大的猪头。见到肥大的猪头,蒡高兴疯了!她迫不及待翻出一床褪了色但仍旧十分精致的绣花背带,兴致盎然地背上猪头,拿上香纸,拽上大姑娘就往山上跑。山神庙是一堵犹如断垣残壁的石崖,里边有几块突兀的石块,那就是蒡认准了的万能的神。蒡小心翼翼取出猪头,在猪头的鼻孔里插上鲜花和香,虔诚地跪在石崖下:“神啊,我没有做坏事,我给您送大猪头来了,希望你转告大姑娘我在等她!神啊,我没有做坏事,我给你送大猪头来了,我要一块土地耕种!神啊,我没有做坏事,我给你送大猪头来了,我要一间房子居住!神啊我没有做坏事,我给你送大猪头来了,我要一件衣裳过冬......”

煞白的月光下,数不清的猪头残骸散射出阴森森的白光,看上去凄凄惨惨,像千万个死亡腐朽了的梦想。尤其,满地数不清的猪仔的头骨,更像一个个挣扎着绝望地夭折了的渴望!看着满地的猪仔头骨,大姑娘不自觉地联想起了那些失踪的小猪,也终于明白蒡为什么总在说“猪头”。她没有怨蒡,甚至在想,让蒡多拥有一个猪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因为拥有一个猪头,她的希望就永不干涸……

从山神庙出来,“必须在入冬前,让蒡搬出这间窝棚”的想法在大姑娘心里扎下了根。王开花的户口仍旧没有办下来。乡党委会上,书记斩钉截铁地说:“蒡虽然没有户口,但她是贫困群众不假,党的方针政策是要让每一个群众同步步入小康,谁要是抱着一个教条而漠视了群众的疾苦,那就等同于犯罪!”几经周折,王开花的户口本、农村合作医疗本、惠农卡等该有的证件和档案陆续办下来了,新家也建好了。   

孟乡的木棉花开得正火。蒡搬家的那天,她的大姑娘仍然没有下落,不是大姑娘的大姑娘给她送来了锅碗瓢盆,还特意为她买了一套崭新的苗族服饰。蒡换上新衣服看上去很美,这总会让大姑娘想起“开花”这个名字,因为蒡的脸笑起来,确实像满坡盛开的木棉花。

说起木棉,大姑娘难免要回想起在孟乡作战的那些生死岁月,还有那首题为《火红的攀枝花》的战地小诗。这是一首歌颂生命、歌颂英雄主义、歌颂牺牲精神的小诗。绝不会错的——木棉花开像火、像血、像生命,也像燃烧的梦想和渴望,更像生生不息的牺牲精神。无论它们开在哪儿,开在哪个季节,心一样的颜色,总是那样火红、耀眼!

蒡第一次来到大姑娘的寝室时,仍然穿着那套崭新的服饰,笑盈盈的。不同的是背上多了那床褪了色但仍旧十分精致的绣花背带,背带口上还用一片绣花的麻布遮掩得严严实实。大姑娘掀开绣花麻布的时候,差点没被吓死,绣花背带里居然躺着一个血糊糊毛绒绒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猪头,鼻孔里还插满了火红的木棉花……

蒡小心翼翼解开背带,放下猪头——

大姑娘愣住了——忽然,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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