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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的技术员们

2023-11-11 20:47 作者:老龙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960年代的技术员们

程正渝

1963年8月初的一天清晨,我告别了就读五年的母校新疆八一农学院,心情轻松地出发到政府分配的工作地点B州去,——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班车一早从乌鲁木齐碾子沟客运站出发,一路向西,沿途时有树木稀疏、土屋零落的村庄,或是林带笔直、条田整齐的兵团连队出现,傍晚到乌苏,歇了一晚。翌日,继续西行,班车久久地在茫茫的戈壁荒漠上奔驰,仿佛一叶扁舟在大海上颠簸,我想起了莱蒙托夫的《帆》: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它到遥远的异地寻觅什么?

它把什么抛在了故乡

…………

我自幼就喜欢阅读,特别是读到范泉先生改写的世界文学名著《少年文库》包括《鲁滨逊飘流记》《格列佛流记》《天方潭》《安徒生童话》《堂吉诃德》等十二本书,书中的精彩世界使我常耽于幻想。到了大学又读了许多文学名著,更是在脑海里滋生了某种乌托邦情结。

同时,我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上学后也是一个守规矩的学生。我们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正统教育,“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马克思哲学原理》是大学里课时最多的课程。……

伟大领袖号召我们“与工农相结合”,我就选择了工农结合的专业:农机系。虽然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但跟右派父亲划清了界限),没能入团,但是国家培养我上了大学,因此,我和大家一样,甘愿做一颗不生锈的螺丝钉。

这就是我那时的心路历程。

班车来到B州,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宽阔的绿洲,跟途中的戈壁荒漠大不相同。班车继续向北驶去,远方是横贯东西绵延无尽的山峦,B州州城在前面徐徐展现,忽然,自西向东的B河咆哮着、冲击着两岸红褐色的岩石呼啸奔腾而去。——这就是“遥远的异地”!

我按规定到州文教科报到。州文教科戴眼镜的女干部安排我住在州政府招待所。这招待所就在州政府的东侧,沿街几排平房。过了两天,州文教科通知我,我被分配到新成立的州拖拉机管理总站了。于是,我到州拖拉机管理总站报到。

州拖拉机管理总站设在城北的一幢原巴依(2)的豪宅里,周围散布着一些土平房,是州农机厂、州电站、B县拖拉机站的职工家属宿舍。

这幢原巴依的豪宅,在一片杂乱的土平房中,如鹤立鸡群,非常抢眼。它虽然也是一幢平房,却高大气派,大门前有五级石台阶,房内是红漆地板、全木天花板。

州拖拉机管理总站当时只有潘廷鑫技术员一个人,他是比我高两级的61级的同学,才从州农牧局调来的。他穿着笔挺的藏青色哔叽中山装(当时在同学中绝无仅有),个头不高,须眉浓重,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他已结婚成家,已有女儿,而其他同学都还是单身。

潘技术员安排我住在总站跟前的一间大平房里,它是B县拖拉机站的单身职工宿舍。他介绍说,州拖拉机管理总站才成立,白副站长还在州医院住院,。

一天,潘技术员带我去州医院见白副站长。白副站长坐在住院部院子大树下的椅子上,态度和蔼地跟我们说话。他年约四十岁,瘦高个,高颧骨,眯细眼,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讲一口北京话。

回来的路上,潘技术员告诉我,白庆睿副站长是一名非党员领导干部,内蒙的蒙古族,曾是傅作义部下的一名营长。可能是因为会开吉普车,他从州医院的副院长调到总站当副站长了。……

没过几天,我在办公室接到州文教科的电话,说给总站又调来两名大学生,叫我们到州政府招待所去接。于是,我推了一辆拉拉车去接,原来是从西南农学院分配来的黄世杰和秦惠伦一对情侣。他俩的行李也很简单,放在拉拉车上也不重,我推着车,他俩有说有笑地就来总站了。

我和黄世杰、秦惠伦一见如故,很谈得来。黄世杰的个头跟我差不多,一米七左右,也身材瘦削单薄,也喜欢看书、唱苏联歌曲和下象棋。秦惠伦则皮肤白晰,双眼皮大眼睛,相貌端庄,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的小翻领的女式学生装。她说,她的家庭出身是地主,她自愿到边疆来接受锻炼。后来我从潘廷鑫那里得知,黄世杰出身贫农,又是团员,比秦惠伦高一级,因为品学兼优,已经留在学院当教员了,他是追秦惠伦来新疆的。潘廷鑫还悄悄告诉我,秦惠伦虽然家庭出身是地主,也是团员,她的亲舅舅是李大章,是四川省的省长。……

没过多久,州拖拉机管理总站陆续配齐了干部:

州党委原常委、十三级老干部王珉调来当站长。他是老八路,已四十多岁,穿着朴素,寡言少语,开会也很少讲话。他已有好几个女儿。后来,也有好几个女儿的潘廷鑫,告诉他,有一张流行的日本生男生女预测表,据说很灵的。王珉站长笑嘻嘻地和潘廷鑫津津有味地研究琢磨,终于,他们两家都生了儿子,——这是后话了。

傅留保秘书是个多面手,虽然个头只有一米七几,篮球却打得很好。以州农机厂郑大帧技术员和他为首的州直代表队,还打败了农五师代表队呢!郑大帧身材魁伟仪表堂堂,是西安交大机械系的高才生,还是陕西省篮球队的,也是响应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来的。

蔡顺萍统计也是我院农学系应届毕业生,白皮肤、蓝眼睛,听说家庭出身是工商业者。她的人是州农机厂的刘富荣技术员,浓眉大眼皮肤黧黑,也是我院农机系61届的,他们原来在内地是同学。。

州农机厂的孙定国会计,一位矮小瘦削、谨小慎微的中年人,兼任总站会计。据说,他曾是新疆起义部队的军需官,很受白副站长的赏识。WG中,白副站长和孙会计都受到批斗和冲击。

人事干事黄仕南,中专学历,中共党员,二十八岁,相貌端正,身材魁梧,不苟言笑。他后来主持“B州拖拉机驾驶员培训班”的工作,曾多次调我去任教,因W县不放而无果;70年代他又受命创办B州技校,终于在1980年11月调我到州技校任教。

1963年9月,上级调拨两台新“东方红—54”拖拉机给B州。白副站长派秦惠伦到B县拖拉机站、派我到J县拖拉机站协助新机车试车。

我到J县拖拉机站,随机车到农村,一边试车,一边秋翻。跟农机人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也开拖拉机也打犁。

在J县拖拉机站,我结识了李卓唐技术员,他也是61级的同学,团员,还曾是学生会的干部。他工作认真负责,待人诚恳,却跟外行领导的关系不甚融洽,也有家庭出身不好的思想包袱。

回到总站后,一天,白副站长叫黄世杰、秦惠伦和我到他的办公室,说:我州现有8名大学毕业的农机技术员,新疆八一农学院5名(61级4名、63级1名),西安交大1名,西南农学院2名。我州三个县拖拉机站、只有W县拖拉机站还没有配备大学生技术员,程正渝,你就去W县拖拉机站吧。我欣然应诺。白副站长继续说,黄世杰留在总站。秦惠伦分配到跟前的B县拖拉机站。B县拖拉机站是大站,只有一个八农毕业的施技术员。……

我分配到W县拖拉机站后,主动要求担任机车组长,率领机车组在边疆农村开荒犁地、耕耘播种;并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创制了“耙地—筑埂—播种—耱地”复式作业机组,提高了耕作质量、降低了油耗,使得W县拖拉机站成为1965年自治区6个先进站之一。……

秦惠伦分配到B县拖拉机站后,担任三八机车组组长,后又担任过车工等,她平易近人,吃苦耐劳,长期奋战在生产第一线,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受到组织和群众的高度好评。

事实表明,我们1960年代这一批技术员,是真正全身心投入到祖国建设事业的一代新知识分子,不图虚名、不谋私利,不求当官、不求发财的一代新人!

自治区、自治州召开农机工作会议时,我们这些技术员常常相聚(也陆续增添了新的成员)。会议期间,技术员们很自然地相互交流。技术员们中团员不少,家庭出身不好的多。在言谈中,州农机厂的刘富荣多次强调自己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相当于工农出身,优越感溢于言表。其他家庭出身不好(如出身地、富)的多低着头默默无言;我的父亲是“右派兼历史反革命”,更低人一等。……

WG开始后,只有刘富荣一人是“三促观点”(3),其他技术员都清一色地是“三新观点”,——即便如此,刘富荣还是没能入党,也没能得到提拔重用。

在WG期间白副站长遭到“三新观点”群众组织的的批斗,还被送到农村赶了几年马车,他复出后,也对“三新观点”的技术员们毫不客气:自治区某大学要调郑大帧去任教,他不准;自治区农机局因黄世杰的论文质量高,点名叫黄本人去参加研讨会,他压了下来。……

我们这批1960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技术员,命运都是相似的:我们大学毕业时,全国每年只有20多万大学毕业生,算是比较稀缺的(而全国每年出生的人口一直都是一两千万);我们当了近二十年技术员,没有能入党的,没有被提拔的。各级领导(站长、厂长、科长、局长)换了一茬又一茬,却都是文化程度低的技术门外汉。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也就是我们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国务院下了红头文件,我们这批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技术员,才得以晋升为工程师(中级技术职称);几乎同时,其他职工都增加了工资后,我们才涨了工资;也在这时,才陆续有技术员被提拔到领导岗位。

究其原因,或许要追溯到1957年反右,那时认为:“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是从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工人农民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他们还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4)基本上归为另类的知识分子,要入党是很困难的,就是家庭出身好的黄世杰、刘富荣等也一概没能入党,不入党怎么能当领导?更何况,自反右以来,“为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早已家喻户晓,外行领导内行已成为各行各业的常态。——由此可见,知识分子长期受到歧视,是那时普遍的社会现象。

尤其是在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中,知识分子往往是批判和整肃的对象;到了WG,知识分子更是斯文扫地,受到残酷的迫害。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臭老九”也吃得开了,各地都需要专业技术人材,B州原有8名农机技术员中的6名(5)都义无反顾地找关系调回内地了。原来自诩出家庭身好的州农机厂刘富荣,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的妻子蔡顺萍得到落实政策而一起回内地了!J县拖拉机站的李卓唐,也因妻子是原上海知青而一起去上海了。像郑大帧等人,更是什么组织关系调动手续都不要了,扬长而去,荡气回肠,像是找回了自我,又像是放飞了自我。——我为他们高兴,却没有他们的勇气,只能望洋兴叹,继续在边疆献了青献终身。

注:

(1)1970年代后期,我的父母都得到平反、改正,并办了干部离休手续。

(2)巴依是旧社会牧主、地主的统称。

(3)指文革时期新疆以“三新”和“三促”为首的两大派群众组织,其中“三促”被认为是保守派组织。

(4)见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5)这6人中包括黄世杰、秦惠伦、郑大帧、潘廷鑫、李卓唐、刘富荣。

2023.12.修改订正

(摘自本人回忆录《技术员生涯》之一)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anwen/vdblmkqf.html

1960年代的技术员们的评论 (共 2 条)

  • 漫舞洛城
    漫舞洛城 推荐阅读并说 一篇好的文章不要求句句精华,你只要有三两句能够打动人心的话这篇文章也就大功告成了。写作不仅要心静和勤奋而且还要有灵感和天赋,如果有一天你的创作和思维进入到了泥泞沼泽和无法继续下去的境界地步,那就不妨静下心来读读其他优秀写手的经典佳作来借鉴模仿一下,或者停下匆忙凌乱的脚步到户外运动运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不定灵光一闪那么一篇水到渠成的佳作也就由此诞生了。爱好是最好的老师,只要你心存梦想和追求,再加上长期不断的用心感悟和辛勤耕耘,我相信一定会功成名就和大有所为的!继续加油吧,一路同行的追梦人!!!
  • 逐梦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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