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周家口是豫东名镇，它位于沙河、颍河、贾鲁河三川交汇之地，从秦汉以来就是豫东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和货物集散地。这个古镇上商铺林立、商户云集，大街上每天都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给周家口带来无限的生机，三教九流的人都能在这个地方讨口饭吃。

每逢有店铺开业或红白喜事，当地人都喜欢请唢呐班来烘托气氛，外来的商家也入乡随俗。因此，周家口镇上唢呐班的生意很是红火。

在当时，吹唢呐的艺人属于下九流，死后不能葬进祖坟地，所以，一般人家的子弟不愿意学这门技艺，唢呐艺人只能把这门技术传给自己的儿孙。在周家口镇这些唢呐班中，最有名的当属狄家班，狄家班的历任班主都姓狄。

满清覆灭的那一年，狄清扬成为狄家班新的班主，狄清扬这年刚好三十六岁。狄清扬的父亲名叫狄玉振，他在狄清扬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吹唢呐。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不是雨雪天气，狄清扬每天早上都会站在颍河岸边的那棵大柳树下练习吹唢呐。

功到自然成，狄清扬十五岁的时候开始随狄家班演出，大家都说他的水平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狄玉振。有好事者说，当年狄清扬每天早上在颍河边练习吹唢呐的时候，有很多的鱼儿浮出水面听他演奏。

狄清扬的唢呐技艺的确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在喜庆的场合上，他演奏《百鸟朝凤》，听者仿佛置身于鸟语花香之中；有人家办丧事请他们唢呐班的时候，他会吹奏一曲《打墓调》，当哀伤的唢呐声响起，无论是逝者的亲朋还是前来帮忙的人，无不伤心得泪流满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狄清扬还能用唢呐模仿河南梆子名家“一声雷”和“七岁红”的演唱。据说有一次“一声雷”在听到狄清扬的演奏后感叹道：“这个小子要是跟我搭班，我就没饭吃了！”

袁世凯担任山东巡抚的时候，有一年回老家项城为母亲过生日。管家特地派人请了狄家班助兴，那时狄清扬才二十多岁，他的父亲还是狄家班的班主。当众人为袁母祝寿的时候，人声嘈杂，这时突然响起了悦耳的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喧闹声顿时停住了，大家都被这时而清脆欢畅时而婉转悠扬的唢呐声吸引住了。

寿宴结束后，袁母赏给狄家班每人二两银子，又特意给狄清扬加了两块绸缎被面。送走客人之后，袁世凯又让狄清扬单独为母亲演奏了几首曲子。

得知袁母喜欢听“七岁红”演唱的河南梆子，狄清扬最后为袁母演奏了《桃花庵》中的一段，袁母听了连连称赞。见到母亲喜欢听狄清扬吹的唢呐，袁世凯就让狄家班在袁府住了两天。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袁世凯亲笔写下“中州一绝”四个大字送给狄清扬，并邀请狄清扬日后去山东演奏。回家以后，狄玉振就把袁世凯所写的“中州一绝”四个大字请人制成匾额挂在大门口。

狄家班的名气越来越大，方圆几十里都有人请他们去演出。每逢喜庆大典上有狄家班的演出，观众都是人山人海。请他们演出的人越来越多，狄家班上下的收入都比以前高了，他们都知道是沾了狄清扬的光，因此大伙对狄清扬很是感激。

狄家班的名气大了，演出的酬金也自然就比其他唢呐班高了一些。但狄清扬并没有把一碗水全部喝完，如果别的唢呐班附近的一些商户或人家请他，他能推掉的就尽可能推掉，目的是给同行们留一口饭吃。同行有事找狄清扬帮忙，不管是出人还是出钱，他都毫不推辞。所以，狄清扬在同行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大家都尊称他为狄老板。

狄清扬在外边非常风光，但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家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

狄清扬十八岁那年娶妻黄氏。成亲以后，夫妻俩感情很好，没有红过一次脸。黄氏头胎生下一个女儿，狄清扬也很开心。但令狄清扬没有料到的是，在后来的十多年里，黄氏又生下四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眼看自己已年近四十却膝下无子，狄清扬很是心焦，他担心他们狄家的香火会在他这代断掉，他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

其实，黄氏的心里比丈夫还要着急，她请了一尊观世音菩萨铜像供在家里，每天早晚两次上香祷告。每逢初一、十五，黄氏就到沙河南岸的关帝庙、西华县的女娲宫或者淮阳县的太昊陵去烧香，祈求神灵赐给她一个儿子。

在狄清扬四十五岁那年，黄氏又怀孕了。第二年立春那天，黄氏产下一子。接生婆跑到院子里给狄清扬报喜，听到儿子从屋里传出的清脆的啼哭声，狄清扬喜极而泣，当即给儿子取名长根。

长根长得眉清目秀，一家人都很喜欢他。长根十岁那年，狄清扬就送他去学堂念书。读了三年，长根会写的字还不到一百个，学堂的先生都说这个看起来很聪明的孩子却长了一个榆木脑袋。长到十四岁，长根再也不愿意去读书了。狄清扬问儿子打算干什么，长根不假思索地说：“我以后也要吹唢呐！”

狄清扬长叹一声：“命中注定咱家祖祖辈辈都得是下九流啊！既然你想学，明儿个我就开始教你吧。”

长在唢呐世家，狄长根对于吹唢呐是耳濡目染，他早已有了扎实的基本功。经过父亲的悉心传授，长根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在周家口的唢呐班小有名气了。长根高高的个子，长得玉树临风，外出表演的时候，他喜欢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袍，脖子里系一条白色的纱巾，看上去十分儒雅、潇洒，很多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特别喜欢看他演奏唢呐。

长根十九岁那年的春天，狄清扬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是在周家口推车卖小磨香油的何山家的大女儿，名叫彩凤。

第二年冬天，狄清扬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孙子，他给孙子取名永旺。狄清扬把吹唢呐的热情转移到了孙子身上，只有面子抹不开的时候他才去演奏，其他的时间就在家照看孙子。

黄氏不止一次地打趣他：“咱几个孩子小的时候，也没有见你这样操心过！”狄清扬只是嘿嘿地笑。狄清扬打算再等两年，他就把班主的位置让给长根。

一九四四年的晚春，日本鬼子攻占周家口，守城的士兵仓皇撤离。豺狼一般的日本兵在周家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周家口的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有一天，一队日本兵在大街上见到一支迎亲的队伍就拦住检查，他们还用刺刀逼着花轿里的新娘走了出来。一个日本兵奸笑着要搜新娘的衣服，站在旁边的长根真想一拳打死这个畜生。好在迎亲的人当中有人给了他们几包香烟，这群日本兵才扬长而去。

自从日本兵驻扎到周家口，这个昔日繁华的豫东名镇变得十分萧索，很多商铺关门，还有一些人外出避难，狄家班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好在狄清扬以前有些积蓄，他还时常周济一些穷弟兄。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免议论日本人的暴行，长根总是义愤填膺，狄清扬一再劝儿子鸡蛋可不能跟石头碰。

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到了，周家口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糟。这支日本兵的头目山本一郎的生日就要到了，他让岑翻译官通知伪商会的会长、副会长等人在那天前来为他祝寿。山本一郎是在中国的东北长大的，他对于中国的唢呐艺术颇感兴趣。岑翻译官就建议到那天请来周家口最有名的唢呐班来演奏，山本一郎听后很是赞同。

这天上午，几位汉奸带着礼物来到日军驻地为山本太郎祝寿。随后，岑翻译官领着长根和狄家班两位吹笙的也进来了。

岑翻译官媚笑着对长根说：“今天是山本太君的生日，小狄老板就吹一段《百鸟朝凤》吧，太君听高兴了，会重重有赏！”

长根拿过唢呐，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就在客厅飘荡。

岑翻译官急忙嚷道：“你不要命了，你咋吹成《小寡妇上坟》了？”

长根不理他，仍然继续演奏。

山本一郎瞪着眼睛质问岑翻译官，岑翻译官慌忙解释。山本一郎狞笑了一声，掏出手枪向长根连开了三枪。

当两位吹笙的师傅把长根的尸体抬回家中，黄氏看见儿子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胸前斜放着一条血迹斑斑的白纱巾，她哭了一声：“我可怜的儿啊！”就一头扎到了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狄清扬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位至亲，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狄清扬的几个女儿得知弟弟惨死的消息后回到娘家，没想到母亲又死了，她们在院子里放声恸哭。街坊邻居和狄家班的艺人闻讯都赶到狄清扬家宽慰这位老人和他年轻的儿媳妇。看着长根的老婆怀抱着不满两岁的儿子在一旁哭泣，狄清扬心如刀割。

有邻居为狄清扬家买来两口棺材，在大家的帮助下，黄氏和长根被装进了棺材。送走了街坊邻居，已经是深夜了，狄清扬的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在几位女儿的劝说下，狄清扬进里屋去歇息了。

第二天早上，他的几个女儿发现，她们的老父亲一夜之间头发和胡须全都白了。

第三天的上午，长根的岳父何山前来狄家吊唁。在灵棚施过礼之后，他到里屋去见狄清扬。一看见亲家到来，狄清扬顿时老泪纵横。

何山哽咽着说：“老哥，你可得挺住啊！你的孙子还得靠你啊！”

狄清扬拉着何山的手说：“兄弟，他们娘俩就交给你了，今儿晚上我就把他们送你家去！我剩下一个孤老头子，孙子跟着我净是受罪。将来遇见合适的，你让彩凤再嫁一家。闺女还年轻，不能守一辈子的寡！日后永旺长大，就让他老老实实种几亩地，千万不能让他学吹唢呐。他们娘俩日子要是过不下去，永旺的几个姑姑会帮他们！”

何山摆摆手，“老哥，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啊？彩凤活着是你狄家的人，死了入你狄家的坟！你的孙子是我的亲外孙，我把他当成是我的亲孙子一样看待！”

狄清扬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兄弟，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哥哥我没有看错人，彩凤他们娘俩我就交给你了！你晚一些走，等出完殡我跟你还有话说。”

傍晚，狄清扬的几个女儿搀扶着彩凤回来了，后边是狄清扬的几个女婿和其他一些亲朋。等其他亲朋走后，狄清扬对女儿、女婿说：“我想了一夜，你兄弟也没有了，就让彩凤带着孩子去她娘家住吧！你们几个把东西给她收拾收拾，你表叔雇了一辆车，今儿晚上就让你兄弟媳妇跟你表叔一块走吧！我跟你们几个说一声，以后不管彩凤有啥事，你们都得帮忙！”

几个女儿、女婿都连忙答应。

彩凤母子的东西装上车以后，狄清扬又把一个装着银元的坛子交给了何山。何山接过坛子，小心地把它放到车上。

狄清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哽咽着对何山说：“兄弟，他们娘儿俩就拜托你了！”

何山连忙把狄清扬搀了起来，“老哥，你就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他们娘俩就饿不着。”

狄清扬的几个女儿把彩凤娘俩扶上车，何山赶着车慢慢走了，狄清扬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回到屋里，女儿、女婿向老父亲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狄清扬就让他们先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几个女儿先去母亲和弟弟的坟前烧了纸，然后她们又来到父亲家里。几个女儿想让父亲到她们几个的家中去住，但狄清扬拒绝了。

姐妹几个不放心老父亲，就轮流到娘家照顾狄清扬的饮食起居。狄清扬每天足不出户，他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悲愤和无限的怀念。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老妻和爱子的名字。

一个月过去了，一家办丧事的人试着来邀请狄家班去乡下演出，狄清扬想了一下就点头应允了。看到狄清扬一如既往地演奏，狄家班的兄弟们都松了一口气，看来狄清扬已经从丧亲之痛中走了出来。

岑翻译官得知狄清扬重操旧业后，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山本一郎。山本嘿嘿笑了几声，然后得意地对岑翻译官说：“有人说你们支那人过去了的事情很快就忘了，我以前还不大相信，看来他们说得对！才过去一个月，这个吹唢呐的就把老婆、儿子的事忘掉了，这好得很啊！”

岑翻译官连连点头。

又过了半个月，为了庆祝裕仁天皇即将到来的生日，山本一郎让岑翻译官去找几支唢呐班到那天来驻地为天皇庆祝生日。岑翻译官请示山本一郎要不要请狄清扬，山本就说：“你去找他，他要是愿意来为皇军效力，就是大大的良民。他要是不愿意来，以后就不准他再吹唢呐！”

岑翻译官带着两名日本兵去请狄清扬，没想到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这天上午，狄清扬带着狄家班的几个人来到日军驻地，另外两个唢呐班的人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候了。

岑翻译官特地领着狄清扬去见山本一郎，见到狄清扬，山本一郎大喜过望，嘴里呜哩哇啦说了几句。

岑翻译官皮笑肉不笑地对狄清扬说：“狄老板，山本太君对误伤你儿子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太君说了，只要你把绝活使出来，他将来会把你送到日本，请大日本帝国的唱片公司为你录制唱片，让你名扬全世界。”

狄清扬冷笑了一声，“他的好意我承受不起，我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哪儿也不想去了，死了以后能跟家人埋在一块就行了！”

在日军驻地外的空地上，有日本兵首先升起了膏药旗。随后，山本一郎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面朝东方，带领日本兵遥拜天皇。仪式结束之后，岑翻译官便命令唢呐班开始演奏。其中有一个唢呐班的人笑着对岑翻译官说：“有狄老板在这儿，我们哪儿敢献丑啊！就让狄老板一个人吹吧！”

岑翻译官就对狄清扬说：“狄老板，你就先吹一段吧！”

狄清扬没有推辞，首先吹了一段《抬花轿》。一曲终了，不少日本兵都鼓掌叫好。山本一郎示意岑翻译官到他身边，岑翻译官走过去，山本一郎向他说了几句。

岑翻译官就对狄清扬说：“狄老板，山本太君请你再吹一首曲子。山本先生非常喜欢听你演奏的唢呐，你就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亮出来吧！”

狄清扬顺从地朝山本一郎鞠了一躬，然后开始吹奏《百鸟朝凤》。山本一郎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唢呐吹奏出鸟儿清脆、婉转的鸣叫声，大家都被这天籁之音吸引住了。

当狄清扬吹奏凤凰的鸣叫声时，狄家班的其他几个人却听出这次的吹奏和以往有些不同，在此次凤凰的叫声里，并不全是欢乐的鸣唱，里面分明夹杂了一丝愤怒，夹杂着对爱侣的声声呼唤和对幼鸟万般的思念。他们明白了，这位老艺人是在用唢呐声表达着对侵略者的愤恨和对去世亲人的无限思念。

正当大家听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唢呐声戛然而止。

山本一郎睁眼一看，狄清扬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狄清扬怒目圆睁，举起唢呐朝山本一郎的头上砸了下去。山本一郎还没来得及躲闪，他的脑袋就已经被砸开了花。狄清扬不放心，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刺进了山本的胸膛。狄清扬又把匕首拔了出来，敌酋的鲜血喷溅在他灰色的长衫上，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看到山本一郎倒地身亡，坐在一旁的几个鬼子兵这才醒过神来，他们慌忙朝狄清扬开枪。狄清扬大笑了几声，口吐鲜血慢慢倒了下去。

2016-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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