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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挚,本真

2010-06-13 11:40 作者:张维舟  | 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941年8月,德国法西斯逼近莫斯科,狼烟四起,隆隆的炮声震得各家的玻璃窗沙沙作响。

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她16岁的儿子避难到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叶拉堡市。这个可怜无依无靠又重病缠身的女人,为了活命,向当地作家协会的食堂要求当一名洗碗工,遭到拒绝。绝望之中,她自缢身亡。她给儿子留下了遗言:

小穆尔,请原谅我……我狂热的你。你要明白,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请转告爸和阿利娅(她的女儿——笔者)——如果你能见到的话——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着他们,请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了绝境。

是时为1941年8月31日。

这位妇女就是俄罗斯著名的诗人茨维塔耶娃。

像美丽的白天鹅躺在血泊里,俄罗斯文学空陨落了一颗明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玛林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1892年10月8日出生在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艺术史教授,普希金国家造型艺术馆的创始人之一。母亲是钢琴家。茨维塔耶娃在“音乐和博物馆”中,度过了幸福童年

茨维塔耶娃从小就有浪漫气质和诗的情怀。她6岁开始写诗,从此就没有中断。18岁她自费出版诗集《黄昏纪念册》,受到诗坛老一辈的热切关注。茨维塔耶娃认为:“地球上人的唯一责任——便是整个存在的真理”。她把写诗看做通向真理的道路。同时她又声称:“我的诗行是日记,我的诗是我个人的诗”。的确,她的诗冰清玉洁、玲珑透剔,率真恳挚,极富有个性。例如她在《致勃洛克》中,这样表达对诗人勃洛克的情谊:

你的名字是手中的小,/你的名字是舌尖上的冰块。/你的名字是眼睛上的吻,/亲吻那合拢的眼帘温柔的寒意,/你的名字是一口幽蓝、冰结的泉眼。

茨维塔耶娃性格刚强、桀骜不驯,从不向命运低头。她的诗歌想象奇特,构思新颖,语言清丽,情味无限。但是她的生活环境充满了艰辛,她的生活道路更为坎坷。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同时也由于她自身的因素,可以说她人生的后20年都是在苦难的深渊中挣扎。1917年丈夫应征入伍,长期失去联系。1919年,因为家境穷困,两个女儿被迫送进育婴院,不久,小女儿饿死,大女儿领回家,母女又相依为命。她的诗集《里程标》中有一首诗这样描写彼时的痛苦:“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仿佛是鸟儿的左翼和右翅。/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22年茨维塔耶娃得知丈夫在布拉格,便申请出国与亲人团聚。申请得到批准,她携带女儿先到德国柏林,在这里见到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等侨居国外的俄国文坛名流。1925年她同丈夫、女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又迁居到巴黎。在巴黎,茨维塔耶娃经帕斯捷尔纳克的推介,开始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通信。从1926年4月至1926年底里尔克逝世为止,他们三人天各一方,却书简往来近50封。她从未同里尔克会过面,却在神交中互相谈历史,谈人生,谈人性,谈对文学对诗的见解。诚挚本真,肝胆相照,感人至深,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佳话。

茨维塔耶娃在国外漂泊17年,随着时光推移,她对俄罗斯母亲、对养育她的那方故土魂萦绕,眷恋之情与日俱增。终于,1939年6月她同丈夫和女儿、儿子返回苏联。然而等待她的却是家破人亡:丈夫被指控为外国间谍,逮捕枪决。女儿也被捕流放。又过两年,苏德战争爆发,就出现我这篇短文开头讲到的自缢身亡的悲剧。茨维塔耶娃的身世和结局令人低徊唏嘘。

下面我着重介绍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书简,并由此谈点感触。在这之前,有必要简单介绍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他们各自的处境。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人,德语作家,1875年12月4日生于布拉格。早年在布拉格就学。1896年去德国慕尼黑,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他去俄国拜访过列夫?托尔斯泰。他还担任过罗丹的秘书,对罗丹的美学思想有深刻的领会和系统深入的研究,并借鉴到自己的诗歌创作。受罗丹影响,里尔克晚年的《杜伊诺哀歌》和《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创造了独特的风格,其中既有结晶性的雕塑美,又有波光流动的情感和思想深邃的哲理。里尔克从小就孤僻、敏感、忧郁,他的作品弥漫着世纪末的忧伤,晚年更甚。1926年4月经帕斯捷尔纳克介绍,同茨维塔耶娃结识通信的时候,里尔克虽然只有50岁,却体弱多病,家境凄凉,精神悲观到极点。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给里尔克写信,抚慰他受伤的心灵。1926年12月31日里尔克病逝。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俄罗斯著名诗人、小说家、翻译家。父亲是著名画家,母亲是钢琴家。他曾在莫斯科大学哲学系读书,又在德国马尔堡大学深造,但他最终还是走上文学的道路。1922年至1932年十年间,出版了诗集《生活啊,我的姊妹》、《主题与变调》,叙述诗《施密特中尉》、《斯佩克托尔斯基》等,这些作品确立了他在苏联诗坛上的地位。1956年完成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该书在国外产生了轰动,1958年10月瑞典皇家学院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但由于该书观点与苏联主流意识形态不尽吻合,被开除出作家协会,他本人也未去领取文学奖金。1960年帕斯捷尔纳克逝世。

1926年4月20日帕斯捷尔纳克第一次同里尔克通信,在信中把茨维塔耶娃介绍给里尔克。那时候帕斯捷尔纳克就已经是俄罗斯文坛享有盛名的诗人,但是他却把里尔克当作敬爱的师长。“我不知道,这封信将在何处收尾,这封信与生活有何区别,请允许我一吐为快吧,怀着我已体验了20年之久的爱意、景慕和感激”。——这就是信的开头,崇敬之情,无以言表。里尔克去世后,帕斯捷尔纳克写了一封致里尔克的信——里尔克自然无法收到这信——作为献给他的书《旅行护照》的跋,信中对里尔克的敬意同样溢于言表。

老实说,三人书简并不好懂,这不仅因为年代久远,同时还有文化背景不同,许多典故逸事不熟悉,对当时苏俄文坛情况不了解,欧洲人表述方式我们不习惯等原因。但是他们之间异乎寻常的敬慕、爱恋之情,我是强烈地感受到了。而这种彼此大胆的毫无遮掩的爱的倾述几乎随处可见。

1926年4月20日帕斯捷尔纳克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说到自己同对方的恋情,他说:“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你绝对地美。你是梦中的茨维塔耶娃,你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存在类推中的茨维塔耶娃,亦即空气和时间的类人体中的茨维塔耶娃,你就是语言,这种语言出现在诗人终生追求而不指望听到回答的地方。你是广大爱慕者奉若神明的原野上的大诗人,你就是最高的自发人性,或是不在人类的用词法(“自发性”)中,你自在而立。”他甚至急于与她会面,问道:“我是立刻去你处,还是一年之后?”

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也是一往情深,不过她的表达更富有诗意,她在信中说:

“鲍里斯,我写的不是那种书信。真正的书信是不用纸的。比如说,今天推着穆尔的小推车在一条不熟悉的道路上……我在不停地同你聊天儿,进入你身心里聊天儿——心情舒畅——喘着气。有时候你沉思得太久,我就用双手把你的头转过来说:就这样!”

“现在是26年5月,我和你一起在旺代(茨维塔耶娃住在法国旺代——笔者),正在不停地玩着什么游戏……我和你一起在挑选小贝壳,在灌木丛中磕着绿色的(象我的眼睛一样,这不是我的比喻)醋栗,我跑出来看看(因为阿利娅在奔跑——也就是我在奔跑!)生命是不是凋谢了又萌芽了(涨潮或者落潮)。”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通信持续了13年之久。茨维塔耶娃的女儿1955年写信给帕斯捷尔纳克,动情地说:“我给你抄录几段,很多内容你大概都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你,而且爱得多么长久——她爱了你整整一生!她只爱过我的父亲和你,一直没有爱够。”

再看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是如何敬慕。她说:

我“经柏林到布拉格,随身带着您的书,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读了《早年诗选》(里尔克的诗集——笔者)。我爱上了布拉格,从第一天起——因为您曾在那儿学习。”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罕见的物。”

莱纳,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你允许我在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像仰望一座护卫着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质的天使卫士!)。

在我不认识你时,我可以那样做,如今我认识了你——我便需要应准。

因为我的灵魂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怎样解读这些火辣辣的爱的倾述?这不就是“你就像那一把火”,“爱你没商量”,“过一把隐就死”吗?——可能有人这么认为。

我们先不忙下结论,不妨再深入探究一番。

帕斯捷尔纳克爱茨维塔耶娃,爱她什么呢?在给里尔克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关于女性,他有这样一段议论:

我知道一张脸庞,它既刺眼又让人惊叹不已,在痛苦和欢乐中它都同样动人,并且它越美,你越是能在别人的美黯然失色的情况下更经常地遇见它。无论这女性是声名雀起,还是身处逆境,她那惊人的魅力都毫无变化,她在大地上无论需要什么都远远少于大地对她的需求,因为这便是女性气质,就像完整地从创造的采石场中取来的一块粗糙的、不碎的自尊……这一女性的生活、实质、名誉、激情,均不依赖于照耀,她也不像前者那样痛苦。

这里说的就是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爱也是如此。如果说他们二人的爱多少离不开异性吸引的话,那么他们对里尔克的爱则是父爱,是对大师的爱,是对诗对文学的爱,是对自然的爱,对生命的爱。茨维塔耶娃1926年5月10日给里尔克的信中说:

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应当明白,您姓名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的”又是一个级),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受,您或是(还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还不全部)诗从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诗人,就是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来诗人们的一道难以克服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是您。也就是说,您应当再次诞生。

这是对里尔克的诗情赞美,同时也是精湛的诗论。其实,他们中无论谁,都没有想与对方结合,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天各一方,见面尚且困难,更遑论结合。茨维塔耶娃有两句诗表达了这个意思:

走遍所有的世界,越过所有的疆域——在所有的道路尽头,/永恒的两个人却——永远地——不能相逢。

他们的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男女之爱,而是同诗、同文学、同自然、同生命、同美学融为一体的、超越物质生活、超越世俗偏见的爱。这种爱和怜悯,同情,宽容,善良,慈和,敬慕,自尊,人道等是同义语,因而充满诗意,充满诗情。当然,现实生活并非都是诗意和诗情的,恰恰相反,它常常是辛酸苦涩的。而这类用诗的花环编织的爱之舟本身又是脆弱的,在革命的惊涛骇浪中,在社会转型的剧烈震荡中每每被颠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等人的悲剧就在这里。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真情真爱过时了再提就是有害的呢?不,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最普泛最广义的爱和温情,就没有文明,就没有进步,就没有发展。认识这一点是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今天阅读和讨论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三人书简的意义所在。

现在,再回到三人书简。我觉得他们既气质高雅,超凡脱俗,又诚挚本真,或肯定,或否定,或称颂,或批评,都出自肺腑,不矫饰,不伪装,坦诚相见,像生活本身一样朴素单纯。而后一点更有普遍意义,更重要。

我想起著名作家萧军的一件事:1938年3月21日萧军从山西吉县步行20多天到延安。他原打算到五台山参加游击队抗日,由于道路阻塞,只好暂时住进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毛泽东得知此事,派秘书前往问候。秘书提出安排萧军同毛主席见面。萧军竟然客气地回绝道:“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真是惊人之语。然而,尊人,自尊,心胸坦荡,不卑不亢,这才是萧军。

萧军回绝毛泽东和他的秘书一事,同三人书简中刻骨铭心的眷恋之情,表现形式全然不同,但它们却有共同的本质,那就是诚挚恳切,言必由衷,本色本真。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复杂的原因,有人总是带着面具为人处事,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言不由衷。一个的已故的问好名人,以诠释毛泽东诗词的权威自居——在一个时期人们也是这么看待他的——看他是这么解释《七律答友人》中的“帝子乘风下翠微”的:

我认为:这(“帝子乘风下翠微”)所指的就是:根据高瞻远瞩,脱离高蹈,采取高屋建瓴之势到群众中去,投身于火热的现实斗争的时代精神。说得鞭辟近里一点,也就是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的革命实际结合起来的毛主席的思想。

他解释《忆秦娥娄山关》中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在遵义会议以后,红军又以百倍勇气重新迈上征途,尽管眼前有多少道铁门关也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超越过去。前途的障碍是很多的——“苍山如海”。流血的斗争是继续的——“残阳如血”。尽管这样,必然有胜利的明天。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与其说是解诗,不如说是借题发挥,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这是心灵扭曲,是异化!

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三人书简,被历史尘封了八九十年,而今阅读依然那么鲜活,那么感人,就因为书简中跃动的是诚挚本真,是生命的火焰,是自由舒展的人性。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读三人书简也并不轻松,因为生命、人性、本真之类永远是沉重的话题,人类为之付出过惨重的血的代价。

读三人书简,我悟出一个道理,即,超越和本真的关系:只有本真本色,才能精神超越。而能超越自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也必然是无私无畏,本色本真,不媚上,不欺下,有真情真爱的人。

要返璞归真!

读三人书简,特别是读茨维塔耶娃的信,我像捧着一团火,灼热滚烫,欲罢不能。

我仿佛看见躺在血泊中的美丽的白天鹅已经苏醒过来。

美丽的白天鹅在湛蓝的天空飞翔。

那是茨维塔耶娃,那是萧军,那是自由舒展的人性。

那是我的——我们的绚丽多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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