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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兰亭

2012-11-14 16:02 作者:长河落日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600多年前,一场湿润了江南。雨后的会稽山下一块叫兰亭的地方,千岩竞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崇山峻岭环抱着一片竹林,因为一次聚会、一桩雅事、一位王家弟子的信手写意,《兰亭序》横空出世,一座中国书法艺术令人仰止的高峰突兀而起,从而使兰亭、使这片竹林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圣地。

1600多年后,我踏着暮春的雨走进这片竹林。山坳薄雾氤氲,袅袅不绝。雨涤青竹,淅淅沥沥,一片天籁之音。风吹过,修竹摇曳,竹林内外飘溢着如诗如的气息。我驻足这竹的世界,屏住呼吸,凝神静心:眼前浮现曲水流觞的场景,耳边似有先贤吟哦唱和之声。碑亭鹅池,舞榭歌台,雨打风吹,一代风流去。

我无论如何穿越,依然不能想见,那些当世名士席地溪边所拥有的那份怡然自得的快乐。不能想见从酒坛舀出美酒,曲水流觞,一觞一咏,吟哦唱和,该是一份怎样的洒脱风雅。我更难以想见,当年王羲之提笔挥豪之时,他究竟是一种刻意的构思,还是一种不经意的率性,谈笑间竟把地胜、事趣、时美、兴雅,如此众多而又经典的美学元素集为一体,信手成就了一篇绝世精品。

我穿过兰亭的竹林,走近引人无数遐想的鹅池,似乎要从池中清波窥探伟大作品背后的奥秘。我极力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检索,想拨开历史的雾霭,努力去看清雾幔背后的那片文化土壤。

中国书法源远流长,魏晋则是承上启下完成演变使各种书体臻于完善的重要阶段。汉字演变到了魏晋时期,该出现的字差不多都被老祖宗创造出来了。此后,除了武则天突发奇想地创造了“ 曌 ”字,汉字字体上的发明基本停止了。篆隶真行草诸种书体的框架均已形成。汉字书写渐渐地在实用过程中演化出一种表现艺术。这个时候出了一位大书法家——钟繇。据说小楷就创自钟繇之手。钟繇所生的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风云际会、洪波涌起的建安时代。

在中国的历史上,建安时代是绝无仅有的文人黄金期。知识分子意识集体觉醒,读书人的能量集中迸发。对历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文学才能和政治才能几乎是等同的。建安时代知识阶层最优秀的人物怀揣着对苦难社会的责任和救苦救难的自信,走到历史的前台。一代风流向世人展示出他们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文学才能。他们一方面把政治演绎的波澜壮阔,一方面把文化演绎得璀灿夺目。他们用人格、功业和作品为那个时代矗起了一座令后来文化人仰望浩叹的丰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钟繇是精英队伍的一员,他的一生在政治上、军事上、文化上都取得了重要成就,最后官至太付,位列三公。钟繇不愧为书法艺术开山立派的祖师爷,书法在他笔下开始发生革命性转变。然而,钟生活在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主导时代潮流的是文学。在以文学为核心的文化盛宴中,书法还只能算一名陪客。尽管如此,钟繇已悄然为王羲之的惊天问世夯实了全部基础。

昙花一现的建安时代落幕了,中国知识分子进入了西晋——这个最残暴最血腥的文化黑暗时期。这使我不禁想起另一片竹林。那片竹林也经常有文化名士聚会,并因为这些聚会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抹不掉的一笔。

那是阮籍、嵇康的竹林。在西晋司马家族统治的那个血腥年代,知识分子与统治集团的思想对立和精神对抗,使这片竹林成为那些文人名士寻求肉体生存避祸遁世的天地。灰色黯淡的竹林成为西晋的文化符号。中国文人活在那个时代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和尊严。苟活的肉体随时可能象草芥般被剪除。他们的精神黯淡无光,内心已经丧失了生活的激情,再难有建安七子那种“慨当以慷”的情怀、“壮心不已”的意志和“天下归心”的追求。那些满腹经纶的竹林名士不得不用被扭曲了的、充满忧愤哀怨的心灵创造出中国历史上最为晦涩最为畸形的理论——玄学。这种以超越自然和宇宙本体的“道”与“无”为精神追求、以“清淡”为主要形式的学问,加上以怪诞行为为特征的“魏晋风度”,把一个病态的社会演绎得令人心酸而又目眩头晕。

当我们今天说起“清淡误国”时,可曾想到,当年那些清淡者何曾有过机会误国,“玄学”与“清淡”不过是那些文化人的精神排解罢了。

史书上曾记载魏晋名士的领袖人物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一个人无目的地独自驱车前行,走到穷途末路便放声痛哭。如此行径胸中该有多少块垒?如此精神世界该是一种何等的压抑和逼仄?如此人格该是一种何等悲凉的内心和无奈的痛苦

在西晋专制者的眼中,文化人只有两类:一类是可供使用的工具;另一类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不愿做工具,就要做废物。而专制者对那些废物文人是毫不手软的,不仅要解除他们精神上的抵抗,而且还肆意从肉体上消灭此辈,有时甚至不屑加以锋刀,“使人入排墙压杀之”。

那些文人名士面对残暴血腥无法认同,面对屠刀杀戮却又无力抵抗。精神落荒而逃,道德全面堕落。只有寄情于酒、药、性,只会肆意酣畅于竹林之下,只能纵歌饮酒貌似放荡不羁,做一做竹林玄学的狂狷名士。沮丧到极致便放出豪言:“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肉体的存在,对他们来讲已太过无聊。

如果硬要说西晋文化人曾有过亮色,那便是魏晋名士的另一位领袖嵇康。嵇“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个性凌励傲岸、旷逸不羁。刘勰曾评“嵇志清峻”。嵇康是位帅哥型才子,他“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率真和洒脱,他是唯一敢直面世事的竹林名士。嵇康最珍贵之处是骨气和傲气。这种骨气和傲气,把他送上了断头台,从而成就了他的历史高度,最终拉开了他与其他竹林贤人的思想和品格距离。

专制是自由的天敌,是一切思想自由、文化自由、人性自由最冷酷的刽子手。嵇康的傲岸,最终成为统治者必除的肉中刺,纵然有三千太学生请愿,亦不能免死。据史载,嵇康走上刑场,索琴而弹,一曲终了,一声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乃引颈就戮,颜色不变。其情其景,惊天地、泣鬼神,秒杀蝇营之辈。他那颗高傲而执着灵魂末了投向专制者的仍然是轻蔑。

《广陵散》这朵中国音乐史上的奇葩,随着嵇康一起倒在血泊中,香消玉殒。

凄雨冷风中,多少文化之英调零!

历史到了东晋。用“烂泥塘”来形容它倒也恰如其份。这段历史的文化轨迹有两条可寻:一方面统治流团偏安江南一隅,内部分崩离析,政治上走向末路。外来政权加上行将覆灭的政治现实迫使统治集团不得不向士族知识阶层寻求政治上的支持;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经过正始时代的杀戮胁迫,已经丧失了对专制者的抵抗,面对山河破碎、统治集团内部相互倾轧的现实,早已失去建安烈士那般天下观和责任感,既不愿效仿阮籍自我毁灭,亦不愿效仿嵇康为人刀俎。太长的黑暗和太多的苦难,已迫使知识分子放弃了一切“正义”思考,他们在黑暗中沉沦了。士族阶层出于利益追求加入了统治集团,北方世族门阀与南方士族的默契配合支撑着江南半壁江山。这个时期,入仕对文人来讲既无政治上的藩篱,也没有道德上情感上的障碍。与历代王朝相比,东晋文化人在政治历史舞台上表现得相对活跃。翻一翻《世说新语》,他们留给后人的大多是逸闻趣事,而旷见那种“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气慨和壮举。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那些文人名士并没有太大的政治作为。谢安是抗击前秦的功臣、东晋时期的大名士,位居宰相。他喜好音乐,守丧期间也不废乐,士族效仿,遂成风俗。因为名声很大,引领时尚潮流,谢安被人称为风流宰相。当年这位风流宰相以名士身份也参加了那次兰亭聚会,文人朋聚,饮酒赋诗,歌以咏之,快意人生。王羲之出身于江南望族,官任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一介书生,仕途也不算坎坷。最后王辞官并发绝誓不再入仕,完全出于个人原因,并非社会政治环境所限。

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思想上出现了颠覆性转型。他们既不叹山河破碎,亦不哀民生维艰,他们的知识、智慧、情感更加倾注于远离社会现实的自然山水,更加专注远离政治的与美学相关的艺术领域。他们不再向往轰轰烈烈的人生,厌恶社会现实对人性对精神的束缚。理性被放逐了,情感成为人生第一要义。自然、真情、超逸、洒脱,以山水娱情趣恐怕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最典型的精神追求和生存状态。

东晋一朝出过不少一流诗人、艺术家,却没有出现过一位大思想家。当时的文化人对社会现实的感受力几乎丧失殆尽。东晋有个大画家叫顾恺之,被人誉为“三绝”:“才绝、画绝、痴绝”。绘画艺术无人能及,文学造诣也相当高,是有名的大才子。可“一叶障目”的故事就发生在他身上。据《晋书》所载,别人和顾开玩笑,言一叶可以障目,顾如获至宝,用叶片遮住自己的眼晴,真以为别人茫茫然。这有悖常识的生活原型让人哭笑不得。我们只能说这位大才子对社会现实的感知力实在是已经麻木。

如果说,东晋文人仍存有一丝理性之光,那么这种理性思考已从关切天下苍生、江山社稷转向以个人为中心,以生死为主题。个性张扬,个性迸发,个性无拘无束,与山水自然拥抱,艺术化的生活和生活的艺术化相依相融,引导文化人走向常人所不可企及的美与和谐。东晋文化人的精神世界,就象今天的兰亭雨,充满绿色的生命基调,充满诗意的生命追求。他们已经从前辈那沉重的哲学伦理、社会政治桎梏中挣脱出来,生命里散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新。

几百年的文化沉淀,时间凝固在永和九年,癸丑暮春,中国文化人的精神终于出现了又一次迸发。谈笑间,一篇《兰亭序》将一场文人游戏的记录化为一座艺术巅峰。王羲之将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寄托融入书法之中。书者给书法以灵魂。汉字书写由简单实用步入一种既注重技法、更追求情趣至妙无上的境界。《兰亭序》三百二十四字,哪个字不饱含着心灵的激荡!你看这兰亭聚会,曲水流觞,长吟浅酌,没有任何道德负载,没有任何矫作虚情,没有任何牵挂纠结,“俯仰一世,”“放浪形骸”,“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多么优雅、快乐而又真实的生活!《兰亭序》与其说是书法,不如说是一代文化精英的生命形象展示。书法艺术觉醒了,终于从文学的附属转变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门类,在中华文化之林中扼踞了十分显眼的一席之地。

《兰亭序》向后人展示了东晋文化人的生命精彩。那种心灵的自由奔放,那种自然、洒脱,又颇有品位的生活,几乎成为中国历代文化人一生的向往。虽然,从社会责任感的定位、从历史的视角,东晋文化人只能算“垮掉的一代”。

我禁不住拷问历史:这是东晋文化人之失呢?还是东晋文化人之得?是中国历史之悲呢?还是中国文化之幸?

我牵住思绪,回到喧闹的现代社会。随着文化的进步,以毛笔为工具的汉字书写已经淡出大众日常生活。书法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失去了最广阔的社会文化土壤,渐渐演变成少数人在雅斋里把玩的艺术。书法与生活渐行渐远,蜕变为一种纯技巧的工艺,流失了原本的精彩。细细回忆我曾去过的美术馆、艺术馆,冷眼看到书法与金钱交汇生出别样的光怪陆离……。其魂已没。书法从来就是一种纯粹的充满个性充满艺术人格气韵的精神产品,没有那种自由的精神,没有那种文化的滋润,没有那种心灵的激荡,如何去产生那种充满情趣、充满灵性、充满生命张力的绝世精品?

雨落兰亭。竹影婆娑。几千年连绵不绝的文化传承,恰似这如丝如缕执着而不肯停歇的兰亭雨,渗透了脚下这片土壤,浸润着我永远仰望星空的心灵。兰亭给我们留下了幸运,给中华文化留下了幸运,我极力从雨中、竹间、溪边辩认历史的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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